之所以不想让他主动暴露身份,也是为日后他能有全身而退的余地。
元诩自从发觉自己爱上她以后,日夜不得安宁只因不知如何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世。他努力督造大船,其实也存了想证明他和完颜氏再无瓜葛的念头。
方才借着表白的勇气,话到了嘴边被她阻拦后,怕是再也没有旧事重提的胆量了。
陆南星挣脱开他的怀抱,垂眸道:“容我考虑。”转身继续往客栈走。
元诩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见她异常沉默,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又给自己打气,二人就这般回到了客栈。
“陆姑娘。”贺云放下竹筷起身迎了过来,后面跟着阿硕与招娣。
陆南星见她们三个身后的桌子,笑道:贺公子怎得如此客气,我又不是外人。”她微微转身看了眼身侧的元诩,“我方才还和元老板说,明儿一大早就去月港看看船厂,再去叨扰你。”
贺云也笑道:“正因为是自己人,听闻你无恙,我这仍旧放不下心,等不及你过去就先一步与你们汇合,明日咱们一起回去。”心说,大哥连续来了三封信,就差去建宁等候了。没没想到还是被元诩这小子抢了先。
陆南星说好,“你们先吃,我在房中恭候。”
贺云也有话要和她说,连忙说道:“我也吃好了,你们舟车劳顿也需要早些休息,不若我这就随你上楼商谈几件事就不叨扰了。”
“贺爷,我能听么?”元诩挑眉明着试探。
贺云朝着他拱手,并伸臂拦住了元诩上楼的路,“都是军事机密,元老板还是避嫌较好。”
元诩思考不客气地拨开了他的手臂,“我也在这家客栈定了房间,怎么,贺公子难道要将我轰出去?”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厅堂里坐着的人侧目连连。
“贺公子,咱们还有许多正事要谈,莫在此地耽搁辰光。”陆南星临上楼前,也看了眼元诩,示意他不要生事。
元诩哼了声,敲打着楼梯扶手,转身对吓得躲在柜台里的掌柜说了句,“方才贺爷与两位女客的饭菜记在我账。”这句话算是给陆南星面子,他绕过贺云径直上了楼。
贺云“欸”了声,人家却没理他。只得和陆南星边走边解释,“平日里元老板与我经常小聚,互相协助。我推行户籍时,遇到不肯配合的富户,还是他亲自带着人帮我解决。今日许是喝多了,姑娘莫要担心。”
陆南星见他也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圈,目光之中的沉稳和处事得体,的确比以往书生气强了不少,便也符合着,待进了屋才问,“推行户籍的同时,可查明圈地的情况?”
贺云点头,提袍落座后说道:“别看月港这边耕地并不太多,那些盘踞多年的富户仍旧将最肥沃的地都据为己有。更可气的是,他们还伙同上一任县令,伪造了地契。我全部以太平军不属朝廷的名义推翻了。目前除了三分之一的富户离开了福建,其余的我分别有针对性的解决了。将多余的田地按人头分给了百姓耕种。”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招募章程,放在桌上。
“我思忖着想开办仵作、算账训练课,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给衙门里当差的涨月例。借此还有个好处,彻底消除几大家族把持的规矩。”
陆南星见他竟然开始续了胡须,俨然一副县官现管的模样,不由得颔首笑道:“如此甚好,想必大帅听到这个消息,会毫不犹豫地将你唤回应天坐镇后方,他会更安心。”
“不,只有你坐镇,他才会安心。”贺云收起笑意,起身拱手道:“其实在我和二哥心里,很久以前就当你是我们大嫂。只是鉴于大哥……大哥没勇气开口。如今我这个当弟弟的,不得不为自家哥哥说几句心里话。”
陆南星平静地看向他,“想必你也知晓,此次我回月港并未征得大帅同意?”
贺云摇头,“大哥在心中并未提到,他只是来信讲明你一路大概要走的路线和要做的事,命我派人在建宁候着,并且随时与他派去暗中保护的人互通消息,保证你的安全。”
“嫂嫂,你怕是不知。得知你昏迷不醒后,他一路换马跑来月港,冒着阿布罕带兵包围城池的危险,亲自爬上城墙夤夜前来见你。听到元夫人提示,想起他也曾喝过萧十二暗算时的符水,毫不犹豫地割血做药引。”
陆南星倏然起身,眸中震惊的无以复加,耳边嗡嗡地响着,隐约听到他说:“这一路,他寸不离身地陪着你,直到回到应天,你每日喝的药都有他的血。他不让我们说……”
她脑海中闪现出萧祈安满是新伤旧痕红肿的双臂。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贺云见陆南星表情逐渐震惊, 满怀期待地劝道:“嫂嫂若是心中没有大哥,又如何在普会寺时帮咱运粮?大哥他虽未与我明说,可我却感受得到他只有在面对你时, 才会六神无主想东想西, 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如今大战在即,若嫂嫂心里有大哥,哪怕给他一些暗示, 愚弟感激不尽。”
陆南星听他说完, 心情也归于平静,“贺公子, 当初我提出与大帅合作, 并非男女情爱。具体什么原因, 我有不能说的苦衷,但我可以发誓, 这苦衷不涉及大帅的人身安危, 更不是叛军奸细。”她苦恼地拍了拍头, 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足以令人可信, 只得不遗余力地解释着,“那只是我个人的原因,不涉及任何人的利益。我只会选择尽全力支持大帅统一天下的目标。”
贺云难掩心中的失望, “难道你心中, 就没有大哥的一席之地?我知晓这本不是我该问的,可在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可交心的朋友, 我不想你看不清自己的心, 做出令人追悔莫及的选择。”
陆南星知晓他意有所指, 也心知肚明他不会理解自己的想法,继而主动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我会对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无论它是怎样的。”她转身将桌上的图册交给了他,“这是我一路标注各地拟定急递铺的方位,红色部分是已有,蓝色不分是待建。我知晓你与大帅有军报往来,是否交给他看,你来决定。”
贺云不敢接,被迫换回了称呼,“陆姑娘,我……我没有强迫。既然你为此南下,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我想等船舰下水,一并走水路回应天,粗略估算至少半月。”陆南星晃了晃手中的图册,“没事,我不贪功,你拿去。马上开战了,若需要南边支持,也离不开速度更快的军报,差事要紧。”
贺云只得收下,带着任务失败的挫败感回了房间。他坐在灯下,几次提笔想写信细数自己沉不住气说的那些话,又担心大哥心急之下撂下紧急军情跑到月港来……这一宿翻来覆去,失眠到天亮。
同样失眠到天亮的还有人在应天的沈慈恩。
大帅临行前,特意给了她一封印信,要她务必要把应天的女子公学创建起来。若有人公然反对,就知会樊青派人一律抓起来。
她明白,大帅临行前刻意交代这件事,是将陆姐姐的话放在了心上。他临行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每日巡视时,总会发现健妇营的女子们比大多数男兵操练都要勤奋。周娘子带着绣工队,承担了越发壮大的太平军衣衫供应,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一个要求。李妈妈带着女儿们承担了将士们的伙食安排,磨过豆浆的豆渣都不肯浪费,做出美味的饭团既方便携带又增加了营养。沈姑娘你不遗余力的为健妇营的女子们授课,我还知晓你在外头也挑选了一些想要加入健妇营的姑娘们,暗自给她们讲学。”
“南星所做的事情那就太多了,胜过万千男子。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针对反对女子公学的将领们,为何不能采取强硬措施?公道自在人心,我又何所畏惧?然而北方军面临的困境刻不容缓,我只能将此重任托付给你,辛苦你顶在前面直面一切。可能你会感受到南星当初是如何面对这些的,我也希望你将感受告诉我……我很想知晓。”
沈慈恩枕着手臂,看着枕边的信笺,叹了口气,“陆姐姐,你的不告而别,怕是伤了他的心。他希望我能完成女子公学的建立,也是希望你听闻后,能回心转意地回来。”
这样的想法仿佛就是动力,她这些时日的确受到了选择投诚后仍旧留在应天的世家反对。
甚至传出风言风语,说萧祈安为了充实后宫,打着女子公学的旗号选姑娘罢了。
此谣言一出,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人竟然是顾令颐。
沈慈恩放下笔,起身相迎,将人让进来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姑娘前来,可是为了女子公学?”她知晓,头一个不满此事的便是顾山长,只不过她听小山子说,大帅临走时亲自拜访了他,想必也是不希望自己阻力太大。
顾令颐并未落座,站在中厅言语疏离,“沈姑娘,予本不该随意外出,只是女子公学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予想替大帅解忧,故来劝说沈姑娘切莫一意孤行,败坏大帅的名声,令江南名士耻笑大帅,此风若传扬出去,大帅日后何以服众?何以博得清流名士们的追随,还望沈姑娘三思而后行。”
沈慈恩不卑不亢的目光看向她,“我本以为顾姑娘同为女子,且自幼读书明理,自然知晓女子公学对广大被困于内宅的姑娘们是天赐的安排。难道你见过这满目疮痍的世道后,从未见过被父兄卖了换粮和卖到勾栏亦或卖给人当童养媳的女娘们?难道你从未因自己出生在诗书世家而感到庆幸么?”
顾令颐垂眸一笑,“人各有命,命为注定,岂非人力可为。对抗天命之人,正如沈姑娘这般背上骂名,无人替你说话。而这件事,也终究会回到历朝历代只有男子才可进学科考的结果,又何必呢?”
“我不这样认为。”沈慈恩斩钉截铁地伸出手臂,做送客状,“有没有人替我说话,明日你便会分明。既然咱们话不投机,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奉陪,顾姑娘请回罢。”
顾令颐握紧手中的绢帕,轻扯了扯嘴角,转身前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据我听闻,沈姑娘虽门第不高,也略通文墨。如今身上不见书卷气,却沾染了匪里匪气的做派。试问你这样的夫子,能教出怎样知书达理的女子?”
沈慈恩从未与人吵架红过脸,如今竟然被同是女子的顾令颐当着面羞辱,她颤抖地指着她,“你走,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恶语相向的人!”
“沈姑娘差矣。”鸡头刹那间从轻轻松松从房檐上跳了下来,朝着她拱手道:“大帅临走前,刻意交代属下保护沈姑娘的安危。”他小眼斜睨了听到大帅两个字震惊的无以复加的顾令颐后,做出个笑里藏刀的表情,“不是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顾姑娘虽说是顾山长的爱女,却也触犯了大帅的命令,这厢就别怪俺不客气了。来人!”他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手,“将人迅速押解至署衙,要好生照顾着,过会子樊二爷会亲自去告知顾山长。”
这时从房檐上陆续跳下来几名健妇营的女兵,她们方才将顾令颐的话全部听在耳中,不由分说抽出腰间的绳索,还未等顾令颐反应过来就将她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并且齐声拱手道:“沈师父莫要生气,弟子们明日准时来上课!”
沈慈恩起初还有些担心,怕将顾令颐绑了去,会伤害大帅与顾炎之之间的师徒之情。
如今见到鸡头这般利落地处置,猜想到大帅走之前应该对他们都有详细的部署,也不是她能管的,便道:“多谢将军维护,有劳。”看着挣扎着怒视她的顾令颐,从未想着替她说一句话,并且心中舒爽至极。
不知樊青当日与顾炎之说了什么,当晚便将令爱接回家中,从此父女两个闭门谢客。
沈慈恩想了想,并未拿着大帅的亲笔信在大庭广众下公示。只是将起初支持自家姑娘入女子公学,后来又被谣言所惑的人家请到了公学里。
看着满屋子甚至站在院子里的人群,恭敬地拱了拱手,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胆怯,脑海中想着远在月港的陆南星,鼓起勇气道:“感谢诸位今日给我这个面子,能前来听我分辨一二句。可能极少数学生知晓,我父亲也是教书先生,平日里在家中备课,才顺带教了我。自幼,我也是按照?《大学》《中庸》从练大字开始学起,每日听着父亲念叨他的哪位弟子考中了秀才,参加了乡试只有羡慕的份儿。我甚至偷听父亲与弟子讨论策论,自己偷偷写了一篇被父亲发现后,也曾感慨地说可惜我是女子。”
她看着眼前目光充满了理解又悲哀的女孩子们,艰涩说道:“我想在场的许多女孩子,都有过与我相同的经历。不是我们没有学习的能力,而是上至朝廷,下至家族对女子的偏见。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我们女子承担了繁衍子嗣的重任,却缺失了如何培养子嗣的能力,沦为生产工具。难道我们女子就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么?我们也能具备家中谋求生存的能力。”
这番话说出,在场一片哗然。
受邀陪着女娘一同来的母亲们则敬佩她敢于将女子委曲求全的现状公然讲出,父亲们则面面相觑,有的想要拉女儿离开,却见一向顺从的女儿反抗挣扎着甩开了手,跑至沈慈恩的旁边,“师父我不想回去继续被束缚。”
沈慈恩伸臂将弟子拦在身后,更加大声地说:“大帅命我设立户房工房刑房的课业,也是希望能从咱们女孩子中发现擅长之处,日后也能为家中生计增添一分助力,何乐而不为呢?陆姑娘也向大帅提及,待平定天下之后,是否女子也能与男子一同参加科考,入朝为官。大帅深以为然,并说只要有能力,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她从袖中郑重拿出大帅的亲笔信笺,交给了在场之人当中名望最高,号称应天藏书世家的耿家家主,“此为大帅亲笔信,并加盖了帅印,足可证明我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