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与谭家在父辈算是有些交情,早早定下了儿女姻亲。可惜沈兰宜的父亲做官做不出名堂,谭家却是搭上了几波春风越窜越高,这纸婚约就慢慢成了沈家的期冀、谭家的心病。
多年来两家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桩颇有些尴尬的旧日盟约。
两家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届时谭家供些补偿,沈家便会识趣地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都是读书的体面人,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之于谭清让,沈兰宜少时就听过他的名字,然而对于这位自小聪颖、声名在外的麒麟子,她无甚感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她的想法,嫁与不嫁,既说了不算,她便也只能无所谓。
谭清让下场考试前,两家私下互通了消息,琢磨着等他有了功名,再用些八字风水之类的话让沈家这边开口解约。
可惜世事难料。
谭清让实在是太出息了,从乡试到殿试一路顺风顺水,进士及第,直取探花。
更有小道消息传言,原本圣人是要点他做状元的,是如今的康麓公主、圣人最疼爱的女儿吹的风,说谭清让生得最俊朗,才点的探花郎。
而康麓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尚了主做驸马,便从此远离仕途,最多领个闲职,谭家自然不愿。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与沈家的婚约。
一纸早年间的婚约罢了,叫声未婚妻都算勉强。而康麓公主是实打实地看上了谭清让,这点阻碍还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于是谭家许以不小的利头,让沈家加码演了一场戏。
准确的说,是让沈兰宜去演。
她要演得对谭清让情深似海、非他不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取消婚约就撞墙自戕。
如今圣人还算公允,天家自然也爱惜羽毛,康麓公主不愿意背上强行夺婿逼死良家女子的恶名,这才偃旗息鼓。
沈家不必解除婚约,得以继续攀附谭家,而谭家解决了一桩事端,谭清让不必委屈尚主,似乎皆大欢喜。
唯有沈兰宜要吃下这委屈。
她名声不显,性子也平淡,眼下背上了这样坏的名声不说,更是连面都没见就得罪了炙手可热的康麓公主。
婚后,沈兰宜也没有因为自污名声之举得到谭家多少垂怜。
妯娌间风言风语不断,说沈家跌份,拿自家女儿名声作筏子,还在这种时候吆喝卖高价,活脱脱就是趁人之危。
高嫁本就不可能不委屈,何况这一切,沈兰宜无从辩驳。
她的丈夫,大概本来也不太瞧得上她,对她总是淡淡的。刚进门那会儿或许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对她了。
跨过生死之后,从前能咽下去的委屈,沈兰宜如今再也嚼不动了。
好马尚不吃回头草,如果重生只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那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细微的眼泪蹭在了枕巾上,沈兰宜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暗自发誓——
和离、她一定要和离。
谭清让本就瞧不上她,嫌弃她不通文墨、又无才气,嫌弃她市侩、难登大雅之堂,待日后他飞黄腾达,想来她提出和离,他不会拒绝更不会强留。
可和离之后,总要有一个容身之地。
再嫁是不可能再嫁的,那无异于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火坑,可是娘家也不会容忍一个和离的女儿回去。
沈兰宜很清楚,沈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开谭家的。
她的父亲沈时安,为人圆滑却又不够圆滑,时常两面得罪人。前世,就在这一年,他还卷入政斗,若非有个好女婿出手相助,早就没了官做。
这一辈的儿郎里,那就更没什么有出息的。
谭家就是他们唯一能攀上的高枝。
莫说谭清让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好儿郎,就是他真的如何穷凶极恶,沈家怕也只会劝她好好过日子。
倒真应了前世谭清让那句“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了。
沈兰宜很想苦笑,最后却还是艰难忍住。
不必还未到来的将来忧心,至少她已经经历了很多足以点醒她的事情。
回京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经营。不过,她得手上有积蓄,就是到时候真和离了,也不至于在外头流离失所。
想到这儿,沈兰宜不免又振奋了起来。
和离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吊在她的眼前,就像拉磨的驴前面挂着的草饼,吃不吃得到另说,至少她现在确实是好受了许多。
只是这样片刻的松弛也没持续太久,深夜归来的谭清让换好了寝衣,直接上了床。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的寒气,沈兰宜后颈蓦地一凉,紧接着,便听见身后的他开口了。
“睡了?”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她还没睡。
沈兰宜下意识揪紧了被角,小声答:“睡不着。”
出乎意外的,这三个字说出口,沈兰宜发现自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前世,她其实一直是敬畏自己的丈夫的。或许是敬畏他的才学,他的长袖善舞,又或许妻子敬畏丈夫,本就是世俗设下的“规矩”。
而她又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一个人。
可是到底已经活过一回了,她见识到了谭清让卑劣、世俗,与世间所有男儿都别无二致的一面。
看清他的卑劣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男人了。
“不是说累了?”谭清让当然不晓得沈兰宜内心起伏,不经意地随口又问了一句。知她未眠,便挑亮了床头的烛火,摸来本册子凑在灯下翻阅。
沈兰宜不太乐意同他说话,只是,她不敢低估谭清让的敏锐程度。
害怕被他察觉出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琢磨着那年今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对他,斟酌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累了,身上没劲,午后歇过了,这会儿睡不着。”
谭清让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蜡烛的质量不好,间或还夹杂两声烛火爆开的响动。
待到最后两页翻完,谭清让稍闭目养神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搁了书册,垂眼,却见身边的沈兰宜依旧没睡。她睁着个圆眼睛望着床板内侧,背也绷得死紧,一床被子被她睡出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谭清让把她的敬而远之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沈兰宜这边正琢磨着怎么把嫁妆里那两间冰冷的铺子盘起来,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波澜不惊地道:“纳妾的事情,母亲的人和你说过了?”
第4章
纳妾。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沈兰宜终于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过了神来。
也终于想起,前世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了。
陪谭清让外放至韶州府的这三年里,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婆母怪罪她这么久还未诞下子息,回京城谭家的当日,招呼都没打,就往谭清让这边塞了两个通房。
她闷着头和他一起回到谭家,连府门朝哪开都还不知道,院子里就多了两个“好姊妹”。
谭清让极少耽于女色,妾室也没得到他多少宠爱。沈兰宜便一直以为,那都是家人的安排,他也和她一样,事先并不知情。
可沈兰宜再不会信什么不好女色的鬼话了。
谭清让说他与那位方姑娘是君子之交,可若不好女色不出入青楼,他又是在哪里遇见的她?
这纳妾之事,想必他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大抵是把她对他的抗拒和抵触理解成了醋意,才有了与前世不同的这么一问。
沈兰宜抿了抿唇,撑着自己坐直身来。
烛火摇曳,她瞧了谭清让一眼。
昏暗的光影倒衬得他骨相更为英朗,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否则也不会取录探花,更不会被康麓公主看中。
在这宁静的归家前夕,他的神情显得格外平和,和那日身处火海中的表情也别无二致。
谭清让一贯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神色。
沈兰宜下意识垂眸,回避着他的目光,只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在韶州的时候,书信中都催得那么紧,如今回来了,想也想得到……”
谭清让侧过脸,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妻子。
舟车劳顿,她脸颊瘦了些,垂下的长睫投射出一小片密实的阴影,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顿了顿,道:“不必介怀,只是两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只当是后院多添了两个玩意儿。”
潭清让就这么坦然地和她讨论着纳妾的事情,仿佛并不觉得应该有什么避讳和抱歉。
没打算商议,也没打算留一丁点余地。
即使沈兰宜早对眼前这个男人没什么多余的情愫了,听了这样的话,还是觉得窝火。
上一世的她不敢生气,因为她想活得体面,就只能如菟丝子一般,去缠绕讨好自己所依赖的丈夫。
可眼下不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连以后和离了要去哪条巷子置办房产的梦都做好了。左右她根本不打算在谭家过一辈子,就是惹他不痛快了又如何?
她实打实陪谭清让在岭南地界呆了三年,这三年来,连他的衣食小事都从未假过他人之手,里外应酬更皆是她一手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谭家重规矩、要脸面,轻易不会做这个恶人。
况且……那位康麓公主出嫁,还要在两年后呢。
想清楚利弊之后,沈兰宜窝着的火其实已消了大半,但她仍佯撑着怒意,道:
“我气的不是这个。只是三郎,我未曾点头,人就已经进府了,往后在家中,两房的妯娌会如何看我?事情若传出去了,京城的其他人家,又该怎么看我们谭家?”
沈兰宜身为官家女眷,又多活了那十几年,诸如此类的辞令话术自然是会说的,只不过前世一来不曾知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在谭家人面前总觉得自己低了一头,故而行事总是不如现在来得自如。
谭清让静静听完她这一长段话,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你的话,倒比平时要多许多。”
沈兰宜僵了一僵。
她总不好说是因为她如今想要与他和离,不打算伺候了吧。
好在谭清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这事确确实实是打了沈兰宜的脸,一时气愤多话些也不足为奇。
不等沈兰宜再描补,谭清让便转而道:“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母亲这几年接连病了许久,也是越来越听不得劝了。”
言外之意,便是父母之命,他也没有办法。
沈兰宜当然知道她的婆母许氏有多难缠。因为往后数年,许氏抱病的这些日子,几个儿媳里,数她伺候得最多。
她咬了咬下唇,没再说话,扭身抱起自己的枕头,趿拉起鞋子便要下床。
谭清让皱眉,拉住她露在寝衣外的一节腕子,道:“要做什么?”
又是手腕。沈兰宜一个激灵,被雷劈了似的猛甩开他的钳制。
她像是也被自己吓到了,迅速趿好鞋子站起身,垂着眼帘道:“床榻狭小,我就不挤三郎了,去找珍珠和珊瑚她们凑活一宿。”
前脚说的还是妾,后面见她确实抵触,便改口说是通房。可见此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
然而前世做了他十多年的正妻都没有孩子,今生大概也是一样的,虽然沈兰宜此时甚至有点为这件事而庆幸,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莺莺燕燕进门也将是阻挠不了的事情。
所以,她既不想拦,也不想白吃这个亏。
小孩儿过家家都知道以物换物,她就是要让谭清让知道,她受了这个委屈,才有从他这里图点什么的机会。
“赌什么气?”谭清让话音无奈,“谭家规矩分明,再多女人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去,别担心。”
此时的他与沈兰宜成婚也不过三四载,珍珠未被全然蹉跎成鱼目,两人之间还没有那么多隔阂,他也就愿意哄上两句。
沈兰宜收到了他的态度,却还是没停步,她站在几步开外,欲言又止地看了谭清让一眼。
她没管谭清让有些复杂的眼神,转过身,哒哒地走了。
——
大半夜里,珍珠和珊瑚被自家少夫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个够呛。
不过不必和谭清让同床共枕,沈兰宜的心情倒是自在了许多。
从馆驿到城门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要赶。翌日一早,卯时不到,一行人便动身了。
谭清让带去外任的这些人里,大半是谭家的家生子,阔别家乡和家人许久,越到这个时候,便越是归心似箭,马车轱辘都恨不得不着地了。
今早,潭清让倒是给足了姿态,又是主动来迎沈兰宜,又是搀她先上马车。虽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做戏抬轿,但总归不是坏事。
试探到了他的态度,沈兰宜心里渐渐便有了盘算。
无论如何,此时他对她这个妻子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权衡之上,也乐于往她这边添加筹码。
她能把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就连这一点微妙的态度都不能放过。
马车行过北山,又颠簸半里进了城门,穿过五六条长巷,赫然便是一片连绵的府宅。
京城地价高昂,居大不易,这边的府宅却都占地宽广,连门口一对对的石狮子都俨然更有威严。
谭府自然也不例外,门楣高挑,漆金的牌匾据说还是前朝某位大家赠与那时谭家家主的物件。
大敞的楠木门边,有两个小厮正垂手侍立在主人家身侧,神色恭谨。
吱呀——顺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技术很好,车厢并没有剧烈地摇晃,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跳漏了一拍。
她就这么,回到了多年前的谭府。
潭清让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紧张,轻笑了笑,安抚性地拍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沈兰宜尽量没有瑟缩,她沉下肩、昂起头,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前后脚下了马车。
一抬眼,她便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打头的是谭清让的堂兄、二房的长子谭清成,同他的妻子陆思慧。旁边的另一对,则是谭清让的亲弟弟、大房的谭清文同他的妻子金嘉儿。
论起来,陆氏和金氏,一个是沈兰宜的大嫂,一个是她的弟妹。
谭清成在这一辈子侄里最年长,是以先一步迎上前来,用那副老好人的面孔来同谭清让寒暄。
沈兰宜跟在一旁,朝谭家几位虚虚一礼,便再没言语,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
小辈归家,没有长辈亲自出来喝着冷风迎接的道理,此时,谭清让的母亲,大概正端坐前厅,和那两个她挑出来的“好生养”的女子,等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