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让没应声,谭清甫似乎觉得这是被落了面子,轻轻冷笑一声,而后道:“少给母亲请几次安倒也是好事,免得母亲在这个年纪上,还要为兄长鸡飞狗跳的家务事烦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个道理,兄长博学广知,不会不知吧。”
谭清让眉心一跳,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淡淡抬眼看向谭清甫,道:“五郎似乎很关心,我的家务事?”
谭清甫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被这句话戳中了,他话音一滞,而后飞快地掩饰道:“兄长说笑了,弟弟不过是替你高兴。现在,她……是好事才是。那沈家门庭凋敝,又是些那样的人,沈氏又如何配的上兄长你?”
谭清让皱了皱眉。
这洋洋洒洒一长段话的主角,听起来竟不是他,而像是沈兰宜。
话里的意味一时难以琢磨,上值的时辰将近,谭清让撂下闲篇,没有深思,转身走了。
——
下晌过半,小榕终于发觉贺娘子出门未归。
沈兰宜原做好了哄她的打算,毕竟是孩子么,小时被家人丢弃,那个话不多的游方女医,便是她全部的依靠。
可出乎意料的,小孩儿没哭也没闹。
她只歪着脑袋,然后问沈兰宜,贺娘子是去做什么了?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所以沈兰宜并没有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小榕。
她在小榕跟前蹲下,与她平视,转述贺娘子的话后,补充道:“你还小,她觉得不应该让你一起冒险。”
小榕思考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转身抱着贺娘子走前刚切了片的一竹箕白芷,往日头底下走。
为替穷人节省药费,用到的常见药材,大都是她们一起炮制的。
沈兰宜凑上前,和小榕一起在阳光下翻拣,轻声道:“没事的,贺娘子是身有福报之人,不会有事的。”
小榕低着脑袋,只给沈兰宜看一个毛茸茸的发顶。她双手垂在竹箕边沿,停了动作,良久,才悄悄抬手,似乎是用手背揩了眼泪,没让金豆子掉到白芷片上。
“嗯,没事的。”小榕的声音嗡嗡的:“我也不会做娘子的负累,叫她还要担心我。”
沈兰宜心有感触,末了却不知说什么事好,只安静地和小榕一起呆了剩下的半个下午。
到了晚间,这边庄上没有庖人,是珍珠亲下的厨。
前几日沈兰宜病势未去,没有同桌用饭,其他人也就都各自糊弄口汤汤水水的。
不过,便是丫鬟,也是官宦人家的丫鬟,灶上自有人忙活,平素也都不近油烟。珍珠的手艺,大概只够把东西弄熟。
“献丑了,只有清炒的藕和苋菜,并这个拌过的白肉。”珍珠瞧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觉得薄待了一桌人似的,“菜、肉都是庄上人家送来谢夫人赏的,新鲜得很。”
和谭家平日的饮食相比,眼前确实称得上是粗茶淡饭,大半连荤腥都不见,可简单的几个菜一上桌,众人的脸上却都是笑模样。
沈兰宜尤甚。
见珍珠的眼睛亮晶晶的,便知她虽嘴上谦虚,但难得动手肯定还是想被夸上两句,沈兰宜挟了一筷子藕进嘴,而后眉眼弯弯地赞道:“又脆又甜,珍珠,我明日还想吃这个。”
珊瑚和小榕也抬了筷子,珍珠见状,面上的忐忑一扫而空,也笑着坐了下来。
离了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沈兰宜的心情松快,就连吃的都较平时要多些。
饭毕,大大小小四个女人一起收拾了桌子。
背人的时候,珊瑚凑过来,悄声问沈兰宜:“夫人,你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奴婢觉着,眼下日子虽自得,但总归不长久。”
眼前喘息只在片刻,沈兰宜自然是知道的。
不愿直接离开的原因,除却不想从此隐姓埋名,还有一点,便是逃亡、死遁的难度太大。
要“死”很容易,可接下来怎么活?如今局势还没乱,吏治虽称不上多么清明,可要避过谭家的耳目,弄一个新的身份出来却不是易事。
何况她还带着珊瑚和珍珠,说难听点,奴婢是主家的财产,若“沈兰宜”死了,她若带走她们被查出来,她们就成了逃奴。
沈兰宜放低了声音回她:“我心里有数,这些日子再积攒些体己,再在京外置好宅子,以做退路。”
珊瑚清楚沈兰宜是想做什么,只是仍旧不免忧心:“如今不似前朝,民风开放。现在这些体面人家,莫说和离了,便是愿意休妻都是极少的。”
即便是妻子犯了大错,若用休弃的手段把错披露至台面上,会被看成丢了两家颜面的事情,往往这种情况,最后也不会休妻,只是会多一个“病死”的女子。
一步一步来,沈兰宜暂且想不了那么周密,不过珊瑚既说了,她倒也是有想法的:“事有例外,再体面的人也是吃五谷长大的,也没成了仙去。等时机成熟,威逼、利诱、或者哄骗,总有办法,叫他不得不离。”
说最后那句的时候,她的话里难免夹杂着咬牙切齿的意味,珊瑚没忍住笑了,很快又正色道:“有志者事竟成,夫人一定可以的。”
这边说着话,旁侧,小榕已经提溜上一只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几人一起收拾了间远些的空屋出来。尽管贺娘子大概不会回来,小榕还是打算提着吃食送过去。
珍珠瞧了有些眼热,“倒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你们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如此相信交情不深的贺娘子么?这便是原因了。”
珊瑚没明白,问:“这算是什么原因?”
“看一个人,总要看她身边人是什么样的,”沈兰宜道:“一个人身边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他一定也不是好人。相反……”
主仆三人没有闲话太久,一会儿便都回了屋。庄子上的条件是实打实不如京中,被衾都要硬些,盥洗也不方便,就寝要早些准备。
也就是如今的夜里秋意渐染,不比盛夏蛇虫鼠蚁多,否则只这一桩便是难题。
珊瑚和珍珠还商量着让谁来值夜,被沈兰宜通通赶回去睡觉。
“我已大好了,你们还守什么?”
她们这才歇了心思,回去休息。
夜幕深沉,旷野无声,沈兰宜站在窗边,触目所见所有灯火都熄灭后,她换了鞋、披上外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第52章
翌日。
都到别庄上了,没那么多的规矩体统。沈兰宜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昨晚前半夜未得休息,后半夜才回来睡下,难免睡得晚了些。
灵韫她们已在此地停留一旬有余,还未动身,昨夜是晴夜,天边有星有月,沈兰宜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前去探访。
某处不起眼的农舍,朴陋的窗口没有灯光透出,但沈兰宜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约定下的敲门声响起后,熹微的烛火悄悄亮了起来,一点门缝被从内推开,紧接着,门缝里露出一只老迈的眼睛。
夜寒风渐渐,孙婆婆请了她进去。
不算多久没见,但也许是因为忧心远在北境的裴疏玉,孙婆婆看起来老了许多,本就灰白的鬓发,白得更透了。
沈兰宜环视一周,问:“小郡主在何处?”
孙婆婆指了指内间,道:“她年岁小,已经睡下了。”
没有寒暄的心思,沈兰宜单刀直入,问孙婆婆:“可是前方接洽有哪里出了问题,缘何还未动身?”
孙婆婆答:“京中有疫,前路许多关隘查守严密,不宜启行。”
实情如此,沈兰宜却还是难免轻叹一声,道:“夜长梦多,还是要想想有无旁的办法。”
她又问:“永宁王殿下那边……现下如何了?”
北境已经动了兵戈这件事情,京中普通人都还未知晓。真正腥风血雨的消息,自然也来不及流转到沈兰宜这边。
前世,裴疏玉经此一役,顺利收归权柄,自此打开了与京中剑拔弩张的对立场面。然而尽管知道前世结局,担忧于沈兰宜而言,却依旧是难免的。
孙婆婆抬眉看她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皆在掌控。”
闻言,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听得孙婆婆继续道:“谭夫人来得倒巧……”
沈兰宜皱了皱眉。
“夫人”二字,尚还在她的容忍范畴,可“谭夫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过刺耳,她难得失了礼数,出言打断了孙婆婆未竟的话语。
“我如今实乃弃妇,担不起谁的夫人一说。”沈兰宜道:“我在本家行三,婆婆若是若是愿意,唤我沈三或者沈三娘都好。”
沈兰宜清楚裴疏玉的女子身份,然而孙婆婆却不知她也知晓,此刻听了这要与谭家划清界限般的话,再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深意。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是以孙婆婆微妙的眼神一闪即过,旋即便道:“细枝末节的事情,往后再提。今日,殿下有信刚至,言道要我予你一观。”
初闻这句话,沈兰宜没觉有什么不对劲,可接过这掌心大的字笺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是哪里不对了。
消息容易在传递的过程中走漏,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言说。将人送出京后,沈兰宜与她们都未再见面抑或沟通,只以约定的白纸传递必要的讯息。
什么消息,一定要送到谭府给她?
除非……
沈兰宜没急着读信,只抬眼看向孙婆婆,问道:“殿下留了人盯着我?”
所以才这么快知道,她如今不在谭府。
孙婆婆未置可否。
当然,这其实也算一种答复。
保护,还是盯梢,眼下没有分辨的必要。沈兰宜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不对,我来庄上将将一旬,这信鸢的翅膀就是扇断了,也赶不及从北境来回。”
如何就能教裴疏玉知道,她现在在这儿了?
孙婆婆难得的目露赞许,“不错,你的反应很快。”
沈兰宜没接话,她低下头,展开信笺,飞快地读了起来。
“殿下的意思是……”读着,沈兰宜微微一愣,“要我带灵韫一起,去姑苏见她?”
裴疏玉果真不在北境。
且不论她是要做什么,单就拖着一身没好全的伤如此奔袭往复……到底是仗着命有多硬。
想及那几道宛若深壑的伤口,沈兰宜只觉牙根都是疼的。
孙婆婆则正色道:“谭夫……沈娘子,殿下的行踪和打算,不是我们能考量的。况且你与我们这些人不同,这次你该考虑的,是要不要依从殿下的吩咐做事。”
沈兰宜抬起手,掌心连同信纸一起贴在心口,试图压抑作乱的心跳。
毕竟借时疫脱身,所图也不过日常的自由行走。若远道去了姑苏,这边谭家人又发了什么颠来,可就不好应付了。
孙婆婆所言不错,同她不一样,她并不算裴疏玉的手下,先前那些所为更多只是投机,而眼下如此赴会,冒险之余,所得与所图皆不明朗,她确实在犹豫。
可裴疏玉实在是料事如神,就像是猜到她会踟蹰不前似的,字笺的末尾,好似鱼钩上挂了饵,给沈兰宜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说,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方氏女的踪迹。
窗槛的罅隙间有夜风隐没,昏黄的烛火逐风而动,沈兰宜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好几遭。
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畏首畏尾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况且,她不止想救方雪蚕出囹圄,更有话想亲口对她讲。
总归要见面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去姑苏要走水路,一应事宜,还需重新筹措。”
呆过中宵,沈兰宜才从这间僻静的屋舍中出来,她披着月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悄悄回身。
也许两个丫鬟没有察觉,也许有所知觉但不多言,总之,第二日起身后,珊瑚还笑嘻嘻地拿沈兰宜眼下泛着的乌青打趣。
“哎呀,夫人昨晚一定是上山打老虎了,没打死,还遭老虎捶了两拳。”
沈兰宜眼下皮肤薄,少睡一点都要现在脸上,何况昨夜回来以后心里有事、不甚好眠,睁眼到了天明才眯着。
她自己瞧着镜中自个儿的尊容,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扭头却佯怒追着珊瑚跑出去了。
珍珠抱着一口袋米从外面回来,见状,赶忙把院门一关,拉住珊瑚道:“晚些再玩儿,我方才出去,瞧见有人要来了。”
沈兰宜轻咳了一声,收敛神情,正色问:“谭家的车马?”
珍珠点头:“瞧着像是。”
沈兰宜倒不觉得是谭府疑心她装病,庄上的日子实打实的清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会觉得有人愿意主动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