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该叫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待一待,养养身体再回来,”谭清让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称得上从容,“宜娘,你怎么想?”
沈兰宜听得清,却听不懂他的用意,而谭清让也没有真的在等她回答的意思,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悠悠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太过倔强。如若不然……寺中知客僧有恙,怎会与你有关?”
闻言,沈兰宜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他不会动手,她也不会“病倒”,而后还愿祈福,恰在那时去了灵谷寺。
沈兰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而门外之人毫无所觉,语气依旧闲适,还在继续说下去。
“庄外不比京中,虽说母亲她们意在让我送你出去休养,不过……”谭清让的声音稍顿,“你若松一松劲,低一低头,便是让你留在府中养病,也未尝不可。”
沈兰宜彻底听明白了。
先前的矛盾,无非是因为他觉得她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而现在,他收紧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自指缝间漏出一点施舍,要她求他。
第49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久到门外的谭清让几乎以为沈兰宜晕了过去、又或者只是仍在为那一巴掌置气,就要着人进去察看之时,门内,她的声音缓缓传来。
“郎君,你可真是
一个体面人。”
这话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谭清让预想中的惶恐、无措,抑或是不甘、愤懑。
只有嘲讽。
他的眉心隐有川字浮现,而沈兰宜的声音有如澹澹水波,仍在平稳地向他推来。
是的,尽管能听出来她正强压着咳嗽,可她的情绪,她的话语,通通都是平稳的。
“应了,永远要矮你一头,永远要对你感恩戴德;不应,那就是这府上其他人咄咄相逼,是我自己找死。”
“横竖你只需端坐钓鱼台,反正好赖话都叫你说了去,骂名都有旁人来担。”
“后宅中的女人,得与失都在男人的股掌之中,谁都可以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可谭清让,独独你不行。独你不行。”
沈兰宜从未这样直呼过他的名姓,谭清让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味她话里的意味,便已经微妙地愣住了。
然而还不待他反应,沈兰宜的冷言又至。
“你可以拿捏我的生死,但旁的东西,谭清让,你想也不要想。”
“我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绝不会求你。求你,做梦!”
前世走到穷途末路,她都没有动过一点向他求饶的心思,何况今生?何况此时?
听到这儿,谭清让眉梢好整以暇的玩味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面皮后的戾色。
“宜娘,我原以为你会是聪明人,”他轻轻哼笑一声,道:“这些话是真是假,于你都毫无益处。看在夫妻情分上,我可以容许你把不该说的话,全都吞回去。不然……”
砰的一声。
不待他说囫囵,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什便被屋内的沈兰宜砸了出来。
是一个盛着半干墨汁的砚台,砸破了门扇上镂空的雕花,更砸中了谭清让颀长潇洒的身影。
他反应不及,被这块砚台切中了肋骨。下一次呼吸间,被砸中的钝痛就弥漫成了刺痛,针扎似的,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而沈兰宜却不满足只用这块砚台回答他,她声音高亢,饱含怒意:“不然什么,不然你就要休了我吗?我告诉你,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正单手捂着肋下,闻言,他缓缓直起身,竟是笑得比先前还要真情实意。
墨汁溅洒,他退后两步,而这个视线正好能穿过破碎的门扇,看清正在床上斥骂他的沈兰宜。
她微昂着头,眼里眉间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鲜妍神采,脖颈连同耳后一路泛着红,大概还在发热。
好,很好。
“休妻?”谭清让稍闭了闭眼,缓声道:“放心,谭家……不会有这么不体面的事情。”
他将“体面”二字咬得极重,似是回赠。
“在此之前,宜娘还是好生想想……”谭清让的声音越来越冷漠,连同穿过门扇的眼神,都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好生想想,该如何在缺医少药的别庄上,‘自生自灭’吧。”
一身青色文士长袍的男人拂袖而去,大概已经忍到了极点。
屋内,发作完的沈兰宜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珊瑚和珍珠在外战战兢兢听了大半,谭清让走后,两人俱是冲了进来。
沈兰宜俯在被面上,咳到两腮都是潮红的,她摆摆手,叫两个丫头都退后些,缓过来些后,自己一点一点坐起了身。
珍珠眼圈通红:“他……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珊瑚冷声道:“本就是这样的人,现下可算是看穿了。”
不同于旁人的义愤填膺,将这些淤积了两辈子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沈兰宜比她自己想象中还更冷静。
她不是无的放矢,只顾发泄情绪,不去考虑后果。
如果此时触怒谭清让,会叫事态往她不喜欢的方向发展,沈兰宜便不会逞这一时之口快。
此时此刻,她恰恰是为了激怒谭清让,才将这些话吐露出来。
只是去庄上,这一点“自由”,恐怕还不够。
京郊毕竟不是千里之外,焉知他哪日会否心血来潮,如今日施恩一般轻飘飘地来,欣赏她的狼狈,采撷她的求饶?
若如此,那她行动时还是会提心吊胆。
她要的,就是彻底激怒谭清让,叫他绝不可能再主动上前一步。
越是虚伪,便越无法忍受旁人撕破他的假面。况且谭清让从来都心高气傲,此番过后,怕是她的名字,都会成为他的逆鳞。
在“沈兰宜”的羽翼丰满之前,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无人的角落吧。
感受到心脏蓬勃的律动,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了:“多说无益,收拾东西罢,他不会等怒火消下去,怕会直接送我们出去。”
她摁住了珊瑚和珍珠的手,道:“别哭,没有到哭的时候。”
珊瑚吸了吸鼻子,扭头就去整理箱笼,“好,我不哭。”
珍珠强忍眼泪,也忙去了。
沈兰宜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心里自有一本账,新仇旧怨都在上面,虽还称不上有多爽快,可如今,她终于能痛痛快快地能勾下第一笔了。
忍个屁!
且叫他也痛去吧!
而事情果然也不出沈兰宜所料,还不到午后,凝晖堂的长青就带着几个粗使嬷嬷来了,不必细瞧,便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几个人都蒙着熏过草药的面衣,一边挥动手上拿着的艾草,驱赶什么似的,一边快步走来,语气恶劣:“驱驱晦气,别叫疫病给沾染了。”
珊瑚想冲上前,被沈兰宜拦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迈出两步,而那几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果然退后。
还未待沈兰宜开口说什么,院子的另一边,一个施施然的身影翩然而至。
贺娘子也蒙着面衣,挡在这主仆三人的跟前,是难得的疾言厉色:“有我在,轮不到你们对病人动手动脚。”
再是将心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过,此刻被人护在身后,沈兰宜的鼻尖还是有些泛酸。
她脚步虚浮,扶着珍珠的手背站定,道:“谭府的规矩,是要把养病的人打出去吗?若是如此,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去敲登闻鼓讨个公道。”
蛮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何况沈兰宜时疫在身,又有人说她得病被移了性情,如今颇为彪悍,这些人本就惧怕,闻言,皆不自觉又退了两步。
谭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的,长青回首睨了几个嬷嬷一眼,而后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朝沈兰宜道:“三少夫人,请吧。也省得老奴多攀扯。”
沈兰宜没有多搭理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那辆破陋的马车。
一如她出嫁当日。
那日虽然红烛摇曳,喜字铺天盖地,可那些鲜艳的喜悦,却没有半分真正属于她。
沈家与谭家纠缠久了,谭家人不耐烦得很,除了面上的东西,其余能省的仪式全都省去,沈兰宜是被一顶最不起眼的小轿送进谭府的。
她嫁妆轻薄,连带马车上的箱笼也没有几只,悄悄地来,而今也同样,她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痕迹,亦是悄无声息地走。
只不过,此番身在马车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沈兰宜轻声开口:“不管好受不好受,以后都会好受的。”
相比安慰两个跟着她颠簸的丫鬟,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同她们一起出来的贺娘子,此刻的眼神却意外的悲悯。
拥挤的车舆内,贺娘子忽而问沈兰宜:“既如此,何不,一走了之。”
沈兰宜避开她的眼神,垂了垂眼,道:“我不想当一辈子的过街老鼠。”
……更不想跟了她这么久的名字,还要被带到谭清让的坟堆里去。
性如兰草,宜室宜家。沈兰宜知道,这个名字很普通,也不过是沈家潦草所起,没有予她特别的意味。
但她就是想执着地把握住自己的名字,仿佛丢掉它,她就会彻底变回那个“沈氏”。
不过,沈兰宜记得贺娘子真名背后的伤心事,没把这个缘由说起。
不知是否察觉了她未竟的话音,贺娘子没接话。她别过头,安静地倚在窗沿,往外看去。
车内一片安静,只剩下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压过石砖,压过木板,压过不太松软的泥巴地,沈兰宜专注分辨响动的变化,心下逐渐安宁。
不论如何,她离开了。
沈兰宜想,她此生追逐的东西,终于叫她摸到了一个边角。
正想着,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兰宜耳尖微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倚在窗边的贺娘子忽然直起了背,目露警觉。
“有人跟在后面。”
第50章
才松了口气,这下子,沈兰宜的心是又提起来了。
好在她如今对任何境遇的接受情况都十分良好,是以她并没有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挪动身子,也倚到了车窗边。
窗帘被贺娘子斜拉起一个角,沈兰宜微微侧过脸,同样顺着缝隙往回望去。
几日下来,禁卫们大费周章,仍是没有找到永宁王府的小郡主何在。
戒严的真正缘由无法大张旗鼓地说来,而京城是权力枢纽,也更是商业枢纽,城内被翻了个遍,确定人已不在京中后,城门尉虽还是查得严格,却也不如之前那般,只许进不许出了。
沈兰宜她们这辆马车,因是谭府出来的,没有太被刁难就被放了出去。
不过,此时出城去京郊的道路上依旧人影萧条,她们的车驾后头没缀连几辆马车,沈兰宜放眼望去,立马便瞧见不远处的那道可疑身影。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骑在马背上,看马头的方向,倒像是跟着她们一般。
这个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身形却是有些眼熟的。
沈兰宜皱了皱眉,还来不及仔细分辨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男人便似察觉了什么,压低帽檐,往其他方向去了。
她低声道:“可能见过。”
贺娘子露出差不多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有同感。”
熟又不熟的人……
沈兰宜的心渐沉了下去。
若是全然陌生的面孔,天高地广各走一方,方才的“同行”大概只是巧合,可若不是陌生人,巧合就说不通了。
珊瑚天真道:“莫不是有人放心不下夫人的安全,悄悄跟随?”
沈兰宜睁圆了眼,道:“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说,那他大大方方地跟就好了,何必藏头露尾,一副不做人、要做鬼的样子。”
其实沈兰宜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横竖她如今只是个高门弃妇,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只是如今灵韫还藏匿在别庄上,沈兰宜担心这不速之客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事涉裴疏玉的谋划,沈兰宜同身边这两个小丫头没有提过,她们只隐晦地知晓她有事筹谋,不知详情。
沈兰宜不好细说自己的隐忧,只叹了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
珊瑚和珍珠还忧心着去到庄子上后的事情,心思本也不在这儿,沈兰宜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带过了这个话茬。
倒是贺娘子眉梢微动,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住人……”
“没关系,天还没夜,我们今日至少先拾掇一间屋子出来,叫夫人先歇息。”
珊瑚和珍珠都没有来过庄上,但沈兰宜先前盘账的时候,她们帮忙打过下手,便是从惨淡的账面上也能猜到这边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而,当马车轱辘吱呀呀地碾过最后一程路,荒败的景象映入眼帘,二人的眼中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
珊瑚惊得话都说不全。
沈兰宜倒是并不意外,她平静地道:“正因是这样的地方,才打发我们来了。”
几乎是“押送”她们来此处的粗使嬷嬷捏着鼻子,哼笑着说了句“自求多福吧”,既而就驾马车离开了。
虽然谭府没有明说,但能带着病被送到庄子上来,底下做事的人心里会如何作想,也是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