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沈兰宜明白贺娘子什么意思了。前几日她找借口说去烧香,说的便是去灵谷寺。
“娘子的意思是,我可以假托身患有疫,离开这里?”
贺娘子眼睫轻点,道:“抱歉,我最多只能如此。没有办法,助你彻底离开。”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娘子怎知,我不愿留在这府中?”
闻言,贺娘子敛眉,轻笑了笑:“我有眼睛。”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神色踟蹰。
贺娘子所说,确实可行。
一个无足轻重的三少夫人病了,还可能是最为凶险的时疫,恐怕不待她再做什么,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这个外姓人到庄子上或者是哪里,总之,是绝不会让她再呆在府中了。
而这,正中沈兰宜下怀。
自始至终,她都是想离开这里的。起初,她所想只是和离,可是发生的一切让她越来越没有办法忍耐,再待下去,她只怕自己连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次次的事情,也让沈兰宜感到心力交猝。她能找的借口都是可一不可再,永远困守后宅,连行动都要反复报备,想做成一件事实在太难,连递个消息都要反复辗转,又待何时才能积攒足够的底气,将和离书拍到谭清让脸上?
见沈兰宜脸上神情变幻,贺娘子也不打扰,只继续替她施针诊脉,良久过后,才终于开口,却是一句与她决定与否毫无干系的闲话。
“如果我的母亲,也有抽身离开的勇气就好了。”
沈兰宜还记得贺娘子先前所说,她母亲身患恶疾,家人恶之,生生送出去拖死了。
她心里酸酸的,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前世,她过得麻木,日复一日地,拖着灌满了雪水的鞋子踽踽独行。若非重来一世,她也从未想过,这双鞋,其实是可以脱掉的。
沈兰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过后,她蓦地直起身,反握住了贺娘子搭在床边的手。
“我想清楚了,还请娘子帮我。”
——
凝晖堂。
夜已深,许氏拢了拢盖在膝上的小羊毛毯子,皱着眉,把手上的帐簿重重搁下。
一旁的长青见状,适时上前,替许氏揉捏额颞及眉心,轻声道:“大夫人,该去休息了,闲事不急,且放一放。”
许氏无奈道:“我倒是不想急,可这些东西拿都拿过来了。三郎本就觉着我偏心清甫,再推来拒去,怕是寒了他的心呢!”
话虽如此说,但是她的语气明显是带着讥诮的。长青垂着眼睛,没有急于说话,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拣干净了,才开口道:“奴婢说句冒犯的,有时候,长辈偏心,也实在是理所当然。”
许氏叹口气,道:“儿女都是冤孽,就这样罢。对了,打听打听沈氏那边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后面的话长青了然,自觉补足:“本就是他们自个儿小家的事情,若三少夫人懂事,就该乖觉些,不必等您去问。”
许氏摆了摆头,道:“上次差你去,不是还起不来吗?罢了,这件事上……”
她顿了顿,“动了手总归是不好的,我们正经读书人家,管媳妇也不是那么个管法。”
“那是他们关起门自己的事了,要我说,也是沈氏自己气性太大……”长青放低了声音,“大夫人,回去睡吧,明儿我再去问问。”
许氏点点头,在长青的搀扶下起身回寝屋。两人都没太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第二日,在她们再去问之前,贺娘子先来到了凝晖堂这边。
许氏原以为她是来拿脉的,正要邀人进来,却见门外她的身影又退了两步。
“今日不便诊脉,”贺娘子道:“来这一趟,有话要说。”
长青要引贺娘子坐下,她拒绝了,而后道:“三少夫人病了,极有可能,是时疫。”
长青靠近的动作一顿,既而扭头,看向许氏。
许氏亦是一愣。而贺娘子没有等她们反应的意思,说罢便走了。
这一回,倒是没人客气再留她。
消息再一传,时疫前的“极有可能”立马便不翼而飞,谭府这摊死水里就像被投入了颗大石头,刹那间惊得水花四溅。
“怎么会这样呀!”金嘉儿的气色并不太好,说话时忿忿不平,“要我说,她也太倒霉了些,一身晦气,去到庙里么都不得安生。”
时疫的厉害,许氏是晓得的,然而耳畔越是吵闹她越心烦,斥令金嘉儿闭嘴后才道:“急什么东西!一点也稳不住!”
长青在旁悄声道:“大夫人,奴婢也觉得不必急,这些日子么……三少夫人日日都在院中窝着养病,也不出门,把她的院子一封,还有什么紧要?”
从进谭家门起,就不声不响的五郎媳妇梁秋澜却突然开了腔,细声细气地道:“三嫂虽不出门,可她身边的人却没少出入。”
闻言,金嘉儿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大声道:“哎哟,这么一说,我前日里还同他院子里的那个珊瑚打过照面呢!”
许氏的眉头越扣越死,眼神在梁秋澜的小腹上微微停留。
“府上有双身子的人,是该谨慎些,”许氏又想起来谁,道:“三郎的妾室如今也有身孕,怎么也要将她迁出来。”
金嘉儿终于没忍住,道:“多麻烦的事儿,还劳动她们挪来挪去。娘,要我说,直接给沈氏迁个地方得了,免得拖累。”
梁秋澜望了金嘉儿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笑她蠢。
果然,许氏就等她来递这个话柄了,只是她开口时却皱着眉,一副不落忍的样子,“本就病着,如何迁动?”
金嘉儿果然上钩,喋喋不休说了一长串,许氏却始终未置可否,最后拍板只道:“罢了,待三郎回来,说与他听,叫他来拿这个主意。”
第48章
疫病是假的,风寒却是真的。被扎过一回针、又吃了药,沈兰宜才勉强睡去。
因着要刻意装病,贺娘子没有急着下治本的药剂,两日过后,沈兰宜咳得越发厉害了,隔堵墙都清晰可闻。
珊瑚端着一铜盆热水和巾帕正要进来,听到这边的响动,脚步一顿,迈过门槛时,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夫人,我来给你擦把脸。”
沈兰宜咳得厉害,神智却是清醒的,她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甚至还有心情牵起点笑来,“别担心,我还好。”
珊瑚搁下物什,返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溜了半点风进来。
“怎么就叫还好了?”她道:“夫人咳得我心都是一揪一揪的。”
说着,珊瑚走到床头前,拧了热帕子来给沈兰宜敷额头。
沈兰宜被烫得一激灵,下意识去捉珊瑚的手,道:“你的手都烫红了,这么热的水,不疼吗?”
珊瑚红着眼眶,道:“现下不好吃药,敷一敷热的才好过些。夫人,你别惦记我来。”
热帕子熨在脑门,确实舒坦些,沈兰宜缓缓呼出一口气,攥着珊瑚的手在掌心,笑她道:“你家夫人得的可是‘时疫’,怎么,不害怕吗?”
珊瑚抿了抿唇,听声音像是有些恼了:“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别说不是,就算是,我也要跟着你的。”
说着,她又道:“夫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贺娘子吗?事关紧要,万一其实她包藏祸心,又或者临时变卦呢?而且……谭家人未必就会……”
先前那番还算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沈兰宜大概能明白贺娘子的心是为何,不过此中细节不好细同珊瑚说清,于是只道了句“医者仁心”。
“谭家人么,”沈兰宜嘲讽地笑笑:“其他拿不准,他们我还是拿得准的,咳……”
她接过珊瑚递来的温水,润了一口,继续道:“自诩讲究人家,我这边病着,再如何也不可能休掉我。但也不可能就这么容我在这里养着。”
珊瑚听得拳头紧了又紧:“庄上缺医少药,得亏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得了时疫,被草草丢过去,就是气都要气死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这些人不配叫我生气。对了,京中情况如何,还有这两日,可有信鸢来过?”
她怕自己在梦中昏昏沉沉,错过了什么。
“没有,我都盯着,”珊瑚摇头,道:“京中情况也有些乱了,听说宫里头发得尤其厉害,半夜里拉出去烧的尸体都不知有多少。”
沈兰宜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京中大概也是起过疫病的,只不过印象里不如今生这般凶险。
她闭了闭眼,把嘈杂的念头甩了出去,不去想前世——事由人为,同样的一天重复走,引向的结果未必相似,若总是凭借前世那一点浅薄的先知先觉做决定,反而会吃亏。
“出去了也好,”沈兰宜道:“在府里总是束手束脚,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自在。”
珊瑚只以为沈兰宜这么说是为了宽慰她,咬着嘴巴道:“要不要再延大夫来看一看,万一、万一贺娘子诊断有误,当真是时疫可怎么办?”
沈兰宜的眉目波澜不惊,像是一点也不害怕这种可能,“时疫与寒症、与风疾,本就表现相似,就是太医署的太医来,也不可能打包票一定是什么病。已经有人下了这样的诊断,就更不会还有人背锅来推翻它。”
珊瑚愣了愣,“那夫人,你不害怕吗?”
沈兰宜昂起头,露出因为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脖颈,道:“不怕,我相信我不会死在这里。”
正说着,外头忽有人笃笃地敲门,沈兰宜没有抬眼,便知道门外是谁。
这时还会登门的,怕是只有贺娘子了。
沈兰宜叫珊瑚把人请了进来。
才说嘴过人家,珊瑚稍有些心虚地退后两步,开门后就扭身缩回沈兰宜身边,一言不发地又替她拧帕子去了。
贺娘子倒没有将眼神分给珊瑚,只从袖笼中掏出了几张薄纸,递给了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见是几张契约,心下了然。
这便是先前和陆思慧一起看下的那几家铺面,大概约好的中人已经来了。
她将纸折好收下,同贺娘子道:“多谢娘子。大嫂她托你捎来这些东西时,可还说了什么?”
“有。”贺娘子微微颔首,道:“抱歉。”
大房自己的事情,陆思慧插不了手。沈兰宜叹口气,手心贴在揣在胸口的那几张契约前,道:“大嫂有什么好抱歉的,也不是她做的主。”
贺娘子眼神平静,道:“做主的人,要来找你。”
沈兰宜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皱着眉道:“谭清让?他还要做什么主!”
说话一带怒气,沈兰宜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珊瑚忙给她拍背,心疼道:“夫人慢些说,不着急。”
贺娘子面无表情地多解释了两句,“各怀心思,推诿责任,只叫你的丈夫做主。”
沈兰宜讨厌“做主”这两个字。
她是人,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只是病了不是死了,凭什么轮到她的丈夫来做她的主。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才终于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贺娘子面前再失态一点。
“还好娘子提前告知我,”沈兰宜的嘴角都挂不住笑了:“不然,我怕到时都控制不住自己。”
贺娘子目露疑惑,花了点力气,才理解她说的控制不住,指的是火气。
贺娘子抬眼,认真道:“走一步,算一步。”
沈兰宜轻抚几遍自己的心口,点头应道:“娘子说得对。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也不是横生枝节的时候,没必要置气。”
贺娘子未置可否,她在珊瑚腾开的位置坐下,给沈兰宜拿了脉,又扎过几针稳定情况,缓声道:“走后,我会替你医治。”
见沈兰宜似乎又要谢她,贺娘子及时截住话头,开口道:“不必谢我,我没有做什么,只如实说了你的病情。”
实话有时显得分外嘲讽,沈兰宜勾唇笑笑,道:“我且等着,看有的人要怎么做主。”
贺娘子走后,沈兰宜歇了不太安稳的一觉。
院子里的人都被管束着不得出去,沈兰宜被贺娘子诊断极可能是疫病,一时间吵吵闹闹,珊瑚和珍珠都有些压不住了。
这些人多半是谭家的仆从,沈兰宜回京也不久,先前都陪谭清让在韶州外任上,便是再有本事,回京这么些时间,也不足以让底下人都“生死相随”了。
珊瑚和珍珠心里有数,没指望他们怎么样,只是先控制着局面。
半梦半醒间,外面的响动倒是都钻进了沈兰宜的耳朵。她耳尖微动,人倒是懒得醒。
隐约间,好像还听见了吴语秾的声音。她似乎很急切,正扒着谁说话。
“……我没事的……怎么……怎么能把夫人迁走呢?”
男人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回去,没有你说话的份。”
听到这道声音,沈兰宜终于清醒过来。
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被面上,用力到指节发白。
要做她主的人终于来了。
男人的脚步声很快逼近,却止步在房前廊下,他大概是叫住了珊瑚还是珍珠,道:“进去看看,她可醒着。”
沈兰宜没等人敲门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听得见。”
门扇外的男人一瞬沉默,却只有一瞬。
“医女说,你得了时疫。”
不知为何,在身子不爽利的时候,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叫她格外不舒服。沈兰宜闭了闭眼,道:“那三郎待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