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要离开,而谭清让心中疑窦尚存,没有急着挪步,车驾擦过的瞬间,窗帘拂起,他瞄了一眼,而车内确实只有端坐着的陆思慧一人。
果然……是他想多了。
沈兰宜至多有些拎不清的小聪明,与永宁王的交集也不过是太后寿宴后的意外,真正的大事,怎么会与她一介妇人有关?
谭清让回正头,无意识地攥了攥手中马缰,重新带人回头去搜查。
悠悠驶过的马车里毫无异样,过去一段路后,陆思慧侧身,悄声道:“可以了,他已经走了。”
旁边的箱笼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啪哒一声,有人从里头钻了出来。
沈兰宜半蹲在箱笼中,长出了一口气,她摇了摇脑袋,道:“多谢嫂嫂方才替我遮掩。”
“小事一桩,”陆思慧道:“不过说真的,啧,这位眼睛可真尖,方才都要走了,我还见他又多看一眼。”
沈兰宜面上露出一点无奈,“真是不走运。若是叫他知道我今日出来又看穷巷的铺子,怕是要生事。”
她便是以这个理由,偷偷和陆思慧一道跑出来的。
今早,沈兰宜收到信鸢急报,裴疏玉已经现身北境。
动身早了怕打草惊蛇、暴露意图,动身晚了又怕来不及。所以,在收到不知跑死了多少马才急急送来的消息后,王府那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马按照之前的计划开始行动。
早在这一日前,沈兰宜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已经让齐知恩那边有了动作。
齐知恩出身市井,王公贵族的门朝哪开不知道,三教九流的动向她却是门清。
知晓京中可能起了疫病之后,沈兰宜便让她牵线搭桥,想方设法让许多原在城中的商贾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本打算编点歪理邪说引人动作,譬如说风水命理、譬如说哪里哪里货价好……谁料正好有疫病这个借口,叫她连旁事都不必想了,直接借题发挥。
虚无缥缈的事情传一传都变真的了,更别说此事本就不假。人都怕死,何况商贾手里有点小钱,本也惯于流动辗转,一时间,许多人都动弹了起来。
这两日,出京的小商贩极多,城门口鱼龙混杂,出城的人越多,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受人笃信。
不过惹来再多人,也只能混淆视线,加大他们查的难度而已,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真正要查还是能查。
好在灵韫已经混在商队里悄悄出京,而她的目的地也不是北境抑或者更远的地方,只是京郊。她会在京郊稍作停顿,等风声过后,再去北境。
经城门尉出去的都要登记来路及去处。再多的守备军也不可能去把每个人都追回来,现在他们要查,目光会放在两种人身上,一是追出去发现去处与登册时不同的,二是要往北去的。
京城繁华,来往之人有如过江之鲫,只去京郊这种,他们一时无暇过问,这就是可以钻的空子。
当时,那个秦管事问过沈兰宜一个问题,他道:“既是要藏人,何不干脆藏在王府中?”
沈兰宜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可能,她道:“他们不会蠢到连王府都不查,若藏身王府被察觉,无异于瓮中之鳖。但京郊地野开阔,谁盯谁都不容易,便是跑也更容易跑。”
“那将人安置在何处?”
沈兰宜答:“我来安排。谭家在京外有别庄,自回京以后,那边都是我在打理。本也荒僻无人在意,加之这重身份,暂时放一放人最好不过。”
偌大的别庄人口不多,庄户也不会进主家的院子。
谭家的身份在此时反倒成了便利,沈兰宜忍不住想,要是谭清让知道城门是从内溃败的,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今日之行,沈兰宜不是做事的人——裴疏玉留了人手,她只负责筹划安排。不然等她从府宅里做出应对,黄花菜都凉了。
但要只困在宅院里听风声如何,沈兰宜还真坐不住。好在陆思慧早几日就约她好些时一起上街看铺子,今日应了,正好出门盯一盯情况。
沈兰宜一路都在心里掐算着时间。转过整条街后,隐约才有不妙的马蹄声传来,而城门过处虽然喧嚣,但没有什么激烈的响动,算算时辰,估摸着灵韫她们已经顺利出城了,她才渐舒了口气。
陆思慧不知发生什么,见街上陆陆续续有兵卫出动,不由啧舌道:“又出事了?最近可真不太平。”
沈兰宜转过话题,问:“若是动荡起来……于置产是否不太方便?”
陆思慧摇头道:“便是天破个窟窿,该吃饭的吃饭、该做生意的也要做生意。”
虽在闲话,但沈兰宜的心思还在外头。
不过她深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些披轻甲的兵士仍在来来往往、找寻不休,说明他们还没有寻到灵韫的影踪。
“算了,瞧着要生事,回去吧。今日也看好了,晚些把中人请进来,该签契签契,差不离便是这么些事情。”
陆思慧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扫了沈兰宜一眼,目露探究:“我的劳碌命么,倒是有迹可循,毕竟丈夫不出息,儿子以后都得靠我。可妹妹如此汲营……又是为了什么?”
沈兰宜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接话。
是啊,陆思慧的丈夫只知莳弄花草,前途渺茫,儿子又先天不足,谭府的产业也不会有二房多少份,她自然得支起来,否则没什么日子好活。
但她的丈夫,确实人尽皆知的“出息”,谭家算是正经人家,哪怕无子轻易也不会休妻。因着丈夫“出息”的不同,相比陆思慧,她的路显然是更好走的。
心下如何作想,显然无法言说,沈兰宜也不打算把那些琐碎的念头宣之于口,和离在未成之前更是秘辛,故而她只低眉笑笑,道:“人各有志,手心不必向上总是好的。”
陆思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她也未再多言,不知是否有所想法。
回府之后,沈兰宜从角门那儿溜回院子。珍珠见她鬼鬼祟祟地回屋了,长舒一口气,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这么说,是方才有人来找?”沈兰宜问。
“凝晖堂那边的长青姑姑来过,说是大夫人叫她来送些补养的东西,”珍珠道:“我说夫人您今儿身子不太好,就没起来,她也没说什么。”
沈兰宜松了口气,道:“只这样的话,倒是无妨。快些,把我今儿穿了的外衣都压箱底里去,再帮我松松头发。”
珍珠哑然笑笑,应下后又道:“夫人这么忙活,我瞧着倒比先前要有生气许多,是好事。”
沈兰宜只觉自己头发这几日都要白了好些,没成想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微讶:“怎么会?我巴不得好好歇一觉。”
珍珠弯着眉眼扶她躺下,叠声道:“好好好,夫人且歇着,其他事情,奴婢自会去安排。”
得她这句话,沈兰宜安心躺下。
灵韫已经出京,心里悬着的石头下去大半,这几日劳心劳力,沈兰宜做梦都是城门布局走向,这会儿后颈刚沾枕头,她的眼皮就已经闭上了。
珍珠见状,想要将她歪扭的脑袋扶正睡下,伸出去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额头,被惊得下意识便是一缩。
“啊——”珍珠小声惊呼:“怎么发烫了?”
沈兰宜只是合了合眼,不至于这么快就睡着了,闻言,她抬起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脑门,道:“没觉着热呀。”
珍珠便去捉她的手,哭笑不得地道:“夫人,是你的手更烫了。”
除了脑袋稍有些晕,沈兰宜自觉一切都还好,她想起件事,强自又坐起身,指了指窗台,道:“去把窗户打开,我要等一会儿的信。”
按之前的约定,若是顺利护送灵韫抵达京郊外的别庄,他们会让信鸢送一张空白纸条来。
珍珠直觉不妙,想劝沈兰宜躺下,但见她表情固执,不像是还听得进去话的样子,只好作罢,转而给她倒了热茶,又拿来手巾把子浸了热水来擦面。
好在那信鸢终于姗姗来迟,沈兰宜拆了鸟脚杆上的纸笺,见其上空无一字,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松劲,原本积攒的疲惫顷刻间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沈兰宜缓缓眨眼,这一回,她很快便躺下睡着了。
只是,她睡得并不踏实,耳边一片吵嚷,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好似听见有男人来探望她,喃喃,原来她今日真的病在床上,没有起来。
还有其他人来了吗?她昏沉着分辨不清,渐渐的,也不知道耳边的声音是因为耳鸣,还是真的有人在枕边焦急地说话。
或许确实需要休息,沈兰宜松开了自己紧攥着的手,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她是被一缕药香勾醒的。
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沈兰宜虚了虚眼,只看得出天大概已经黑透了。
床前,挽着低髻的贺娘子正在擦拭手上的一把针,沈兰宜被她针尖上的寒光闪了闪,低头,便见自己的大半条胳膊露在外面,穴位上串了一排针。
她嘶了一声,下意识想动弹,而贺娘子已然发现她醒了,却没抬眼,只是淡淡道:“别动。”
原来是被她唤醒的。沈兰宜理智回笼,没动了,只哑声说了句,多谢。
贺娘子没再说话,只坐近了些,用心调整着沈兰宜胳膊上进针的深浅。
酸麻的感觉弥漫过半边臂膀,沈兰宜清醒许多,刚想说什么,却听得贺娘子悠悠开口。
她说:“能走的机会不多,眼下,是一个。”
第47章
本就安静的屋子陡然陷入另一种沉默。
片刻之后,沈兰宜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她轻声发问:“做人做事总有缘由。那贺娘子……为什么要帮我呢?”
贺娘子没说话,她依旧忙着手头上的事情,一丝不苟地施着针,而沈兰宜非常配合地受她摆弄,渐渐也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娘子才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不太像她平时的声线:“一定,需要理由?”
沈兰宜垂了垂眼,没应声。
她的脑子仍旧有些晕沉,大抵是因为发烧了。
“我不姓贺。”贺娘子声音低沉:“但这不是一个假名字。”
闻言,沈兰宜抬起眼帘,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并不让人意外,”她道:“贺娘子的籍贯和路引上写的年纪,已是三十有余,可我瞧着,不太像。”
贺娘子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到不了三十多。
贺娘子的话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眼瞳却已经放空,不知在看向哪里:“贺姑娘,是我诊过的第一个病人。我医术不精,好在她也病得不重,后来好了。”
沈兰宜指尖微动,直觉这不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小心翼翼地追问:“然后呢?”
“死了。”贺娘子淡淡道:“她被丈夫休弃,娘家答应接她回去,接她的人却在半路抛下了她,并不打算真带她回去。”
沈兰宜恍惚,却只有一瞬。
不是意外的事情。
女子被休,反于娘家姊妹声名有瑕,很难被容下。
沈兰宜下意识想握拳,却被贺娘子一指头戳散,“行针,别用力。”
沈兰宜松了劲,说话的时候语气恨恨的,“哪怕不答应她呢?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又要将她半路抛下?”
贺娘子沉默了,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回答沈兰宜这个问题。
贺娘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没有办法,救很多人,很多人,我也没有办法去救。”
“正好,我被……我需要一个行走的身份,便用了她的。也巧,也许真的有报应,贺姑娘的丈夫,当年也病死了。”
所以她成了“寡妇”。
沈兰宜忽然对贺娘子的过去升起了浓重的好奇,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娘子是我的恩人,我可能知晓恩人的名姓?”
贺娘子垂着眼:“姓是枷锁,不能告诉你。之于名字……”
她拈了一根闲置的长针,在针袋上以近乎镂刻的力度,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别鹤。
“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可以说与你听。”
沈兰宜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笔势的弯钩上。
贺娘子的字比她的好看太多了,即使无纸无笔,依旧可见字间风骨。
“行云别鹤……本无期,这是离别的辞句。”
贺娘子点了点头,“是母亲离开之前,留给我的名字。”
沈兰宜听得出来,这个“离开”,怕就是死别。
一时间,沈兰宜的心绪忽然有些乱。
纤密的眼睫颤了颤,她恍然抬眸,发现贺娘子的身影,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大些。
“娘子如此心系于我,我却还畏首畏尾,不肯信任,还逼得娘子自剖示人。娘子还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不以为意,神色淡然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信不过我才是应该的。”
她抬起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沈兰宜,眼神仿佛在问,那现在,你相信了吗?
沈兰宜捂了捂心口,不知那股微妙的感受从何而来。是因为被人挂怀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境遇而起的奇妙共鸣?
见她不答,贺娘子继续道:“灵谷寺有知客僧病倒,是寒疫。而你只是劳累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