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兰宜的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此事翻过,旁的事情却还堆积如山。她一面与王府的人商讨着走水路去姑苏的事宜,一面新铺子的事情又垒到了手上。
见她这誓要不眠不休的架势,劝过无果后,珊瑚也只能无奈地打趣:“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也该松一松……奴婢瞧着比在府上辛苦许多,怎么夫人看着还更有劲了。”
这可是拉自己的磨,不是打旁人的白工,沈兰宜摇摇头,笑道:“宜早不宜迟么。钱是好东西,可也不会真的放在哪儿就生钱。”
她站在窗前暂只属于她的书案前,给自己和珊瑚一起画着大饼:“别看这谭家的庄子荒僻,你可知,若是要置这样的一桩产业,要多少银钱?”
见珊瑚歪头看她,沈兰宜在袖底给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数目,又道:“庄子是人家祖辈的积蓄,一时不可比。但以后……我们以后,落脚的宅院,另辟女户的所需……”
沈兰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珊瑚不解问道:“为什么辟女户也要糜费那么多?”
沈兰宜耐心和她解释:“女子便是和离了,官府也指着你再嫁再生,想辟女户,走门路都是要花钱的。”
出嫁,是把她的“归属”给了丈夫,和离,她自然不想再被父亲“所辖”,只有真的立了户头,到时才算真的把自己收归了自己。
听了这话,珊瑚霎时便绷直了脊背,神情也严肃认真起来,“我听说,女户的赋税要比寻常人家重。不行,从今日起,就得好好攒银子了。”
无有男丁,少服的徭役兵税,自然会加在旁的税赋上头。沈兰宜失笑,倒是心情不错地打趣道:“放心吧,到时候也少不了珊瑚姊姊一根簪的。”
见珊瑚还真去摸头上的簪子,一副要忍痛舍了去的样子,沈兰宜笑得前仰后合。
——
夏末,几个不起眼的女子上了去往姑苏的客船。
正是沈兰宜并灵韫和孙婆婆她们,三人轻装简从,把灵韫打扮成了小男孩儿,沈兰宜则同孙婆婆扮作一对婆媳。
这一次不同于出京,裴疏玉那边已经抽出手来了,船票、身份,
漕帮的暗中相护,大的方向已经定下,毋需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不过,沈兰宜之于自己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虽然走之前,她把事情同两个丫头都吩咐下去了,只要不出意外,她们都是能应付的。
船锚松下,呼啸的河风迎面而来,倒把船舷边的沈兰宜吹得更清醒了几分。
运河水面波涛壮阔,蜿蜒漫长有如从天际降下的白练,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陈在她眼前。
……她好像又随之生出了,“就这样死了也不错”的感触。
之前,是因为在弭山脚下纵马夜奔,天边星子垂于手边,宽广、自由。
其实想想,会生出这样的感触,恰恰是因为今生值得。
沈兰宜攥紧了指掌,正要转身回去,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捏住了她的裙摆。
她戴着幂篱,和寻常女子一样自然而然地掩藏着面容,风扬起的缝隙,刚好够看清是谁来了。
“姐姐,可以抱我看一眼吗?”
灵韫抬着圆溜溜的眼睛,祈求道。
人小个矮,船舷上又挤满了人,她只能看见一排排的腿。
这一趟旅途要保守身份,自然是混迹在人堆里最方便,客船也是挑的最平常的。
沈兰宜微微一笑,把灵韫抱到了怀里。
这鬼灵精的小姑娘,“哇”了一声就没看河面了,只隔着纱,悄悄觑沈兰宜的脸色。
沈兰宜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笑道:“别打探敌情了,之前你诓我的事情,我没打算和你一个小孩儿计较。”
灵韫果然意不在看水,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在沈兰宜身上蹭了蹭,旋即便跳了下去,回了船舱。
也许是因为安排周密,也许是老天保佑,一路上虽有风浪,但并未有波折。
过了二十几个钞关,又转而走了陆路,抓着夏天的尾巴,她们一行总算是抵达了姑苏。
触目所及俨然是不一样的景色了。吱呀呀的马车里,沈兰宜问孙婆婆,道:“会是谁来接应?还是说,先进了城再说?”
依她所见,两边人最好还是现在进城之前对一对彼此手头的事情,以免进城后出了漏子。
孙婆婆稍加思忖,道:“先前的信,只说让我们在十五里外一停。接应的人……不知凌源如今是否在此地,若他在,殿下估计便是着他来。”
沈兰宜沉吟不语。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些,就快要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整座车马忽地一刹。
还来不及稳住身形,沈兰宜就听得外头那被雇来的车夫,不无惊恐地道:“客客客客官——好、好像遇上劫道的了。”
沈兰宜眉头一皱,倒也没慌。劫道的只为财,她们手头银钱也就那些,大不了破财免灾就是了。
孙婆婆显然也没慌,她这个年纪能跟着一起千里迢迢过来,已经说明了她不是个寻常的老太太。
此刻,她反倒沉声朝那车夫道:“先停车,牵住了马,别惊慌。”
沈兰宜拦住了孙婆婆要探身出去的动作,轻声道:“我出去应对就好。”
不管危不危险,没有让老人家打头阵的道理。
马车停稳,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下车,还未抬头,已经能从余光中看见,堵她们路的约莫十来号人,前面有一个打头的。
真遇上流匪了?她的目光将将抬起,却正好看见一只绿色的剑穗。
自己针线上做的东西,哪能不记得?
沈兰宜动作一顿。
绿玉似的穗子迎风飘摇,她的视线顺着剑穗缓缓上移,而裴疏玉正正好好抱着把剑,站在她们的必经之路。
她斜戴着只破斗笠,看清了出来的是沈兰宜后,压低帽檐,遮住了飞扬的眉眼与笑意,而后反手出剑,朗声道:“此山为我开,此路——”
“小女子清贫,身无长物。”幂篱下,沈兰宜缓缓抬起了唇角,截断了她的话,“不知大侠今日,要劫什么?”
第56章
向来簪金佩玉、怎么嚣张怎么穿的永宁王殿下,眼下这灰不溜秋的一身,着实不太好认。
如星的眉目隐没在笠檐下,轮廓分明的下颌也被一张深褐的面具遮盖。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那柄剑,抱臂往那儿一站,看着比土匪还匪气。
若非那枚熟悉的剑穗,单凭声音和身形,沈兰宜还真没这么快认出来是她。
见沈兰宜顺着她的话,演得颇为上道,裴疏玉昂起下巴,屈指一弹剑身,颐指气使地道:“你都说了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好劫?”
剑身发出清脆的铮鸣,正好盖住沈兰宜的一声低笑。轻薄的幂篱都快掩不住眉梢的笑意了,沈兰宜轻咳一声,佯作出一点不舍道:“身无长物,可人还在,妾有一个孩子,如今七八岁上,正是聪明伶俐的时候,送与大侠跑腿做事如何?”
心情这么好?裴疏玉似有所感,她挑了挑眉,拉长音“哦”了一声,视线往沈兰宜身后一扫。
——车舆上,帘子被撩起一角,灵韫扒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似乎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正抬眼望来。
“嗯,不错,”裴疏玉挑了挑一边眉峰,意味深长地道:“去,把那细皮嫩肉的小孩儿给我抓过来,带回去炖汤。”
闻言,灵韫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回缩,裴疏玉已经抬起了手臂。
她身后,那起子筋肉虬结的大汉应声而动。人不算多,但跑起来还真是乌泱泱的一群,沈兰宜木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有大汉问裴疏玉。
“头儿,那这个小娘子怎么处置?”
还未待沈兰宜反应,裴疏玉已经翻身上马,踢踏的马蹄声响起,呼吸间,人已经流星似的掠过了沈兰宜的身边,竟是直接揪起了她的后心,把她也翻上了马背。
“正好缺个压寨夫人,当然是一起拎回去!”
——
鹿鸣山上,泉水清淙。山腰上的风比山脚要凉上许多,草木间秋意已染。
只远远望去的话,实在无法将这座山头,和土匪窝联系在一起。
沈兰宜和灵韫一排,乖巧地蹲在车辕边上,溪边不远处,裴疏玉摘了斗笠和面具,与孙婆婆面对面站着,瞧着也很是“乖巧”。
沈兰宜挖了挖耳朵,努力去听裴疏玉是怎么被数落的,只可惜山风渐渐,听不真切。
方才玩闹太过,把老人家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裴疏玉老老实实挨了一顿骂,才把孙婆婆哄回去歇着。
再出来时,裴疏玉便见沈兰宜和灵韫仍杵在那儿,这一大一小的两位,脸上还都有些得意的神采,仿佛孙婆婆正好把方才她捉弄她们的仇给报了似的。
她不由失笑。
睽违未久,可骤然与裴疏玉眼神相碰时,灵韫却有些害怕,悄悄别开了眼睛。
沈兰宜也有拘谨,不过那点拘谨,在方才被扛到马背上吃了一嘴风之后,也都烟消云散了。
“殿下。”四下无人,她轻声朝裴疏玉见了礼,“郡主已经带到,殿下看看还有何处不妥?”
裴疏玉拿灵韫脑瓜的高度和自己比了比,啧了一声,道:“个儿不见长。”
灵韫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表情,沈兰宜倒是替她笑道:“殿下这便是在胡诌了,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小郡主已经比之前高了许多。”
见灵韫一身的不自在,裴疏玉拍同僚似的拍拍她的肩头,随口道:“行了,山里玩儿去吧,路上也憋坏了。”
没见面时,灵韫其实有话想说,然而此刻,她又不敢了。
她吐了吐舌头,爱玩的天性难驯,一骨碌钻进了旁边的浅林中。
沈兰宜想问的话更多,可是话太多,她一时也只好从眼下来叙。
“殿下这怎么……”她没忍住,退后打量了裴疏玉一圈,“这算是占山为王,还是落草为寇?”
裴疏玉掸了掸身上的浮土,漫不经心地答:“年轻气盛的时候,出来闲荡过半年。当时这里的山贼在闹分山头,结果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
沈兰宜了然。
裴疏玉刚继位的时候,有过一段颇为艰难的岁月,那时她的叔父牢牢把权力攥在手心里,连根针都难插进去。
怕是这个时候,她心里憋闷过不去,才出来闯天闯地。
“然后呢?”沈兰宜追问:“这些山贼,就从此效忠殿下了?”
裴疏玉把玩着手上的半扇面具,又往脸上比划了比划,“勉强算是?姑苏富庶,此地可用,这几年间我虽未至,但让人戴着这个面具来过,以我的身份,笼着这一帮人。”
如今,也确实暂用了这么个地方落脚。永宁王的名号金光闪闪,虽然她不常在南边活动,但难保这姑苏城中哪个官员哪位子弟就曾见过她。
沈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公事公办地和她汇报起这一路的行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漫无目的地闲散着步。
裴疏玉做事只要结果,听得不是很认真,沈兰宜见她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便愈发确定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放了人。
沈兰宜有些介意这件事情,她没有绕弯子,话才说完,便单刀直入道:“殿下……是何时得知,我离开谭府了的?”
裴疏玉眉梢一跳,像是有些意外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口,既而也报以了一个直接的答案,“不比你自己晚几天。”
沈兰宜微仰起脸看她:“我可以冒昧地多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见裴疏玉颔首,她还是犹豫片刻,才道:“殿下此举,意在回护,还是监视?”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一定是二者之一吗?”
那就是都有了。
沈兰宜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道:“如果盯梢只为监视,殿下此举便与我无关。可如果殿下派人的本意,包含了回护之意,那这一份恩情,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如果盯着她,是怕交托给她的事出什么差错,沈兰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可如果这里面掺杂着、怕她本人出事而有的关心,这种未经许可的保护,却会让沈兰宜觉得被冒犯了。
“敬谢不敏。”
裴疏玉似乎把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才品出沈兰宜话里的倔犟。
她没有一星半点不被领情的愠怒,反倒轻快地应了声好,而后竟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今日一并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