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玉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沈兰宜压着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运动自如的肩上,却还是没忍住道:“殿下的伤还好吗?为何此时要从北境远赴至此,听说那边如今也正胶着……”
“稳定局势,露面足矣,北境有凌源与岑寂,毋需久留。”裴疏玉道:“但我有必须要来姑苏的原因。”
她的语速不快,但沈兰宜没听懂,只顾着顺着她的话思考,以至于都忘了,这句话压根不是“伤好没好”的答案。
她下意识重复:“必须要来的……原因?”
“兹事体大,但与你说却无妨。”裴疏玉淡淡道:“因为我,需要很多钱。”
沈兰宜一时还是没懂,好在裴疏玉的声音仍在继续。
“一旦发现北境彻底脱离掌控,盐、茶、铁、矿……京城都会用最严苛的手段加以控制。本王要在他们不及回神的时候,拿到一部分关键的掌控权,通漕帮,联商路。”
沈兰宜缓缓抬头,也终于想起,苏淮一带有多少盐矿。
“怎么样?”对上她的眼神,裴疏玉唇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神情,“是不是与你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沈兰宜不知裴疏玉对于前世知之多少,所以从不敢冒昧地与她说起。
她也不无逃避心态地想,弭山那回,裴疏玉分明已经猜到她身上所有异样的来源,如果她有想要知道的,自然会来问她。
世间局势千变万化,沈兰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想过主动用什么先机来做筏子。
没成想,裴疏玉竟然如此轻巧地提起了寻常人本该讳莫如深的话。
沈兰宜微微一怔,她一时想不明白,因此,也有些不敢直视裴疏玉极盛的目光了。
这是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她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遍,想得绝不只是如何规避风险,而是如何做得更好。
好一会儿,沈兰宜才轻声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我以为,你知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铲除异己。”
裴疏玉不知何时收敛了神情,漆黑的瞳仁之中,除却倒映的树影,只剩认真。
“异己是铲不尽的,”她淡淡道:“梦中那样的下场,实是本王之过。”
沈兰宜歪了歪头,没明白裴疏玉说这话的意思。
怎么会是她的过错?
那年……分明是她腹背受敌,又逢旱蝗、天象不利。
裴疏玉看起来却并不在乎听众听没听懂,继续道:“朝廷亲封,裴氏血脉,这块土地上的人,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最大的过错,不是斗输了哪个人,而是穷兵黩武,没能让北境治下的百姓吃饱饭。”
第57章
沈兰宜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分明一切近在咫尺,最后却只是因为……女儿身。”她眼神微闪,缓声问裴疏玉:“殿下不会觉得不值得吗?曾经,也是他们说你是妖星,是祸患的源头。”
“本王不在乎,”裴疏玉目光平静:“成王败寇,本就是这青天之下的秩序。”
裴疏玉顿了顿,看向沈兰宜的眼神愈发微妙。
有自负、倨傲,更有不加掩饰的审视,仿佛要把她听了她的话之后的所有反应,全都剖开来看清楚才尽兴。
见沈兰宜缄默不言,眼神中微光闪烁,良久,她才继续道:“政斗、权谋?都是太虚的东西。只要百姓吃得饱饭,别说掌权的是女人,就是掌权的是猪是狗,也不会有人在乎。”
话音未落,尽管知道四下无人,沈兰宜还是一激灵抬起头,本能地环顾了周围一圈。
这小动物般的本能似乎逗乐了裴疏玉,可不待谁回神,她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本王确确实实,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叛逆之辈,京城防我,实在是看人太准。”
“是你赤子心性,才会觉得那些人那样的手段实在胜之不武。但易地而处,如果本王手中有这样致命的把柄,只会用得更狠,而不是只用做最后一击的手段。”
“所以……”裴疏玉抱着臂,状似不经意地往沈兰宜身边又偏了两步,“现在,还高兴吗?”
她的话太跳脱,沈兰宜连上一句都还没咀嚼完,只不明所以地重复:“高兴?”
裴疏玉看着她,微眯了眯眼,“方才看出是本王,你——很高兴。”
看见她这样的“恶人”,竟也高兴得起来。
沈兰宜眼睫忽闪,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什么,然而裴疏玉的情绪,她还是琢磨不透,故而只老老实实地答。
“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殿下站在眼前,我心里确实安定了许多。”
这个答案似乎叫裴疏玉有点儿意外,她勾起唇,轻笑了声,而后道:“不该怕吗?”
这些纵横捭阖,沈兰宜从未沾染过,也正因如此,她还怀揣着许多近乎天真的看法。这些看法,有时可笑,有时却又实在动人,叫裴疏玉觉得不可思议。
“我应该怕的,”沈兰宜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她缓缓抬头,迎向裴疏玉直视的目光,“但听清殿下胸臆之后,畏惧之余,更是拜服。”
都重活一世了,若说半点不惧天道轮回,那也是假的,可想到裴疏玉之后,沈兰宜渐渐就不怕了。
裴疏玉与她不同,只要这片天地敢给她一点先机,她就会紧抓不放。
如果这样的她,这一次都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情,那世道和天命就是狗屁。
既是狗屁,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瞧着闷声不响,嘴一张,也都是悖逆言辞。”
裴疏玉失笑,只是她没有刻意和软神色,即使是笑着的,周身也依旧散发着不可触碰的威严,“拜服……沈兰宜,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审视的目光逡巡,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的意味。
沈兰宜微昂起下颌,露出一点锋利的棱角。
她深吸一口气,里正衣冠,双膝触地,而后交叠双手,掌心旋转朝下,竟是一揖到底。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疏玉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兰宜低垂的脖颈,话音淡淡:“拜天、拜神、拜父母……本王非是天神,亦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何必向本王稽首?”
胸腔里的心跳并不剧烈,沈兰宜此刻,比自己预想中还冷静。
她一向很能分辨自己的感情。
初时,是攀附、是利用,只是想借自己唯一有缘份够得到的亲王贵胄,为以后图谋一点体面;后来交集渐深,几经彼此的生死,横亘前世今生的那一份惺惺相惜愈演愈烈,叫沈兰宜忘记了很多事情。
今日一席话,叫她终于想起来……
裴疏玉是天生适合为君之人,而她愿意追随。
“臣见其君。此礼,殿下觉得,可还合适?”
沈兰宜抬起头,交叠的双手缓缓落下,任细碎的阳光落在眼中。
通明澄澈,不见投机。
裴疏玉轻叹一声,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你的所求,本不必如此。”
说话的功夫,她的右手已经伸到了沈兰宜的眼前,示意她起来。
君与臣,裴疏玉都没有反驳。
沈兰宜心念微动,她抬起小臂,却没有直接搭上裴疏玉的手。
她眼神和动作一起停在了半空,“殿下怎知,我的所求?”
“你的心思,很难猜吗?”
裴疏玉反问。
她没有急着将手抽回去,沈兰宜也没抬头,难免将近在咫尺的这只手看得很清楚。
指节修长,常用的指尖却是圆钝的,指掌间有不薄的茧,都是拿惯了刀兵的痕迹。
沈兰宜没有多解释,她虚虚搭上自己的五指,看向裴疏玉的眼神清亮,“不管我的所求如何,此时此刻,我心悦诚服,绝不会悔。”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不管这条路到底是通向什么结局,这又是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她都不会后悔。
“悔”字方落,面前这只拿惯刀兵的手忽然用力,攥住了她还未全然落下的手指,沈兰宜忙用另一只手撑上自己的膝盖,下一瞬,她果然被裴疏玉拽了起来。
趔趄间,她蓦然抬头,正好撞见裴疏玉亮得吓人的眼睛。
裴疏玉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她收回手,复又抱臂在胸前,道:“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这话听起来有两种意味。
是说追随她的人都没有机会后悔,还是说……追随她的人,都不会后悔?
沈兰宜愿意相信后者,相信这种近乎自负的笃定。
她弯起唇角,浅笑道:“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挑了挑眉稍,打量的目光却仍未收回:“你好像很了解我,这并不公平。”
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吗?沈兰宜也挑了挑眉,坦诚道:“那……殿下有什么想要知晓的吗?”
沈兰宜猜到了裴疏玉会问前世,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裴疏玉一开口,竟是道:“被枭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死法。你呢,沈兰宜?”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你如今的脾性,我不信你从前就甘愿深坐院中,终老枯骨。”
见她神情不自然,裴疏玉没打算强求,正要玩笑般带过这句话时,却忽然听得沈兰宜轻声开口。
“殿下没猜错。”
明明眼前只有葱茏的绿林,可不知为何,那株橘黄色的火焰,像是还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
“是火。”她轻声道:“不过并不可惜,那也是我的选择。”
第58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场火都是沈兰宜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意外的是,眼下再度提起旧事,她的心竟是波澜不惊的。
远未到千帆过尽的时候,但此时此刻,沈兰宜确确实实感觉到释然。
见她连眉都没皱一下,裴疏玉反倒皱起了眉。若非信得过自己的耳力,她简直要以为方才是听错了。
“你自己的选择?”她眉心紧蹙,问:“为什么?”
这可是一个比被斩落头颅还要艰难的死法,寻死觅活的人千千万万,可若非真的走到绝境,没谁会选择投火?
沈兰宜的眉梢终于微动了动,她轻叹口气,道:“殿下想听吗?”
裴疏玉定定地注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点头后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想说。”
沈兰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从未向他人言说,便是自己午夜梦回,都会逃避过往里最凄厉的部分。
好在眼下启唇说来,沈兰宜非但没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激动、委屈、悲切……相反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后,她的心情,竟然意外的轻快。
狗屁倒灶的事情隐去不谈,关键的脉络却还是值得一说,沈兰宜的口才不错,前后几句话就把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
裴疏玉原抱着旁的心思——
是人就会有情绪,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不能免俗。
她有话想说,兜来转去,也只有眼前这位可以听一听。刚才看起来是沈兰宜在不停追问,实际上,许多话都是在她诱引下问出口的。
可若沈兰宜无话想说,又会让她感到微妙的不快。
在任何的关系当中,裴疏玉都不习惯自己居于下风。这种居于下风,不在乎地位高低或如何,有时只是微妙的一句话、一点情绪。
但是听着听着,裴疏玉渐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先等等。”她出言打断了沈兰宜的话,正色问道:“你觉得,你的丈夫会是那种……感情丰沛的人吗?”
裴疏玉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婉转”,沈兰宜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
说罢,她自己蓦地愣住了。
她太清楚谭清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薄情寡恩,绝不只限于对待她,便是对待自己的亲娘,也很难说有多少的孺慕之情。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昔年旧青梅情根深种,以至于发现她的踪影,就迫不及待要将她赎回去?
他根本没有多少感情,又怎么可能让感情冲昏头脑,在那时不听妻子分辨,就急不可耐地要盖棺定论,将她带回囚禁院中。
更多的细节涌入脑海,沈兰宜忽地又想起,那时自己是用的什么理由,诱使谭清让与她孤身相对,才放起的那把火。
——遗言。
方雪蚕的遗言。
他真的会在乎方雪蚕死前说了什么吗?还是说……自始至终,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他的妻子,听见什么本该是秘密的话。
裴疏玉没觉得意外。世间绝大多数品尝过权力妙处的人,都很难再把目光逗留在所谓情爱之上。
她自己便是如此。
是以以己度人,她并不相信沈兰宜的从前,会有什么凄艳的爱情故事。
见沈兰宜神情怔忪,裴疏玉屈指,凌空一弹她的脑门,问:“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