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叹口气,旋即松开扒在窗沿边的手,探身同赶车的人道:“劳驾,可以动身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舆内,方雪蚕依旧怔在原地,瞧着竟似比方才刚被救出来时还要呆一些。
沈兰宜回身,刚要坐下,见方雪蚕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免关切地唤了声:“方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方雪蚕勉强回过神来,可看到沈兰宜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兰宜料想到方雪蚕会有很多疑惑,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方姑娘若有精神,先听听我怎么说吧。”
方雪蚕抿住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见状,江禹颇为君子地拱了拱手,道:“你们先说,我去车舆外坐坐。”
沈兰宜见方雪蚕瞳孔中的亮点渐渐收拢,松下一口气,从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往前解释。
“自助者天助……”说了许久,沈兰宜坐得也离方雪蚕越来越近了。见她不排斥,她隔着衣袖轻轻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如果不是方姑娘的画,就是掘地三尺的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沈兰宜的声音本就温柔,刻意放缓了语调之后,更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力量。
方雪蚕静静听着,情绪平缓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对上沈兰宜坦荡而赤忱的眼瞳。
“只说谢未免太单薄,可是……”方雪蚕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可是沈姑娘,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呢?我记性尚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谋面。”
方雪蚕很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救她要花多大的心力、冒多大的险。
前世今生的夙念难以言说,救方雪蚕,就像是救她自己。沈兰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方姑娘现在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特别是……”
她顿住了。
特别是方才裴疏玉露过面以后。
裴疏玉既然来打这个照面,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在这件事中插手的程度,似乎也不足以用来帮她找人这么个潦草的由头来解释。
斟酌了一会儿,沈兰宜才继续道:“特别是,方才那位贵人出现以后,你一定是担心的,担心自己再度陷入进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
“不过,方姑娘,虽然你可能会怀疑,我也无法将真实的缘由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救你的本心,绝不掺杂这些虚虚实实。”
方雪蚕的眼睫轻颤,许久之后,她反握住沈兰宜的手,庄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方才……江师兄同我说起了一些,”方雪蚕的声音渐渐落到实处,不再像刚刚那般有气无力,“他说,抓了我的人,是肃王……”
理智来说,方雪蚕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旁人,她经历过的生死与背叛太多,沈兰宜确实救了她,但是背后同样也有太多她捉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与沈兰宜相处时,她莫名的就是提不起一丝警惕。
听到“肃王”二字时,沈兰宜的动作一滞。
她突然反问:“方姑娘可知,我为什么确信是肃王所为吗?”
不等方雪蚕回答,沈兰宜垂下眼帘,盯着她被方雪蚕当成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里的手,轻声道:“我已经不做姑娘了,出阁已有好几年。”
方雪蚕没懂她的意思,略为诧异地看着她。
既而,她听见沈兰宜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姓谭。我曾经窥见,他与肃王往来的书信。”
——
是夜,月朗风清,沈兰宜漫无目的地在山头间转悠。
裴疏玉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吩咐,也不说在何时、何地等她。
不过回到鹿鸣山后,沈兰宜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一时间也不觉得等候难熬,她在泛着凉意的夜风里清醒着头脑,一件一件捋着手头上的事情。
“谁叫你在这儿等的?”
熟悉的嗓音传来,沈兰宜猛地回头,便见裴疏玉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屋舍未熄灭的灯火,腰间挎着长剑。
“殿下。”她眨眨眼,视线下移:“你的剑上,都凝了寒露了。”
何止是剑,裴疏玉的护手、金属的带扣上也都是露水。
她本人倒不以为意,信手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朝沈兰宜走近,“没头苍蝇似的,打什么转?”
沈兰宜以为裴疏玉自个儿忘了,忙道:“不是殿下同我说,今晚有事相商吗?”
“在你住处等着,本王回了自然找你,出来吃什么冷风?”裴疏玉话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继续寒暄,只问:“今日之事,怎么说?”
见裴疏玉往回走,沈兰宜忙跟上她,一边道:“已经将方姑娘安置下了,她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事。”
裴疏玉没接话,示意她往下说。
沈兰宜道:“肃王囚她,为的是探查故太子流落在外的子嗣。老太傅与孙女亲厚,他疑心方姑娘会知道线索。”
“肃王么,一贯是这样的人品。”裴疏玉的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他爱做皇帝的刀,做这些阴私狠毒的事情来搏皇帝青眼。”
裴疏玉脚步未停,她走路很快,沈兰宜得小跑才追得上。
沈兰宜边追,边觑着她的神色,道:“除此之外……方姑娘还说,肃王囚她时,用的是殿下你的名号。”
裴疏玉的眉梢一挑,随即意味深长地问道:“那她可信了?”
沈兰宜诚实回答:“我瞧着,是信了七八成的。”
“不错。本王做这样的事情,确实很合理。”裴疏玉勾起锋利的唇角,玩味地笑了笑:“残害忠良,得位不正,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成为捅破这天下的借口?”
沈兰宜略吃了一吓,不过她已经习惯裴疏玉忽然间不加遮掩的狂放言论了,闻言,只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所说要事,便是指这一件吗?”
十几步路的功夫,裴疏玉在这山上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
她自然地推开门,侧身引沈兰宜进来。
沈兰宜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一见屋舍内空空荡荡,除却床榻和长几,便只有两把交杌,没什么私隐的东西,也就进了。
“是。你只是想救人,剩下的事情,不必插手了。”裴疏玉招招手,示意沈兰宜坐下。
沈兰宜坐定,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也想用方姑娘的身份做文章?”
“送上门的理由,凭什么不笑纳?”裴疏玉坦然点头,并未闪躲,“怎么,在担心我会是肃王那样的人?”
这自然不会。沈兰宜道:“我只是担心,方姑娘她……心有顾忌,毕竟……”
“她是聪明人,以她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裴疏玉淡淡道:“她也一定有想做的事情。全家死绝,又被肃王那样的人抓去,不然如何周旋到今天。”
那就是……各取所需。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垂眸,道:“殿下本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
裴疏玉行事严谨,神情却总是懒散的,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心。可眼下,她的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救方雪蚕是你的私事,更发自你的感情。救人归救人,我不屑做利用旁人感情的事情。”
所以,她非但没有让她去游说方雪蚕,反倒让她不必再插手。
……自诩自己是阴谋家,做事却如此堂堂正正。
听到这儿,沈兰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厌了亲王贵胄,浪迹江湖也能做一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过却拒绝得干脆,“说话的功夫见长啊沈兰宜。不过,这亲王暂且当腻不了。”
她把话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暂了,这两日随我出去。”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确实还有没有解决的麻烦,离开太久,我担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将灵韫送到,再看方雪蚕的线索如何。虽说离开了谭府,暂居别庄,她还是忧心离开久了,万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会节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里。晚些回京以后,你会见到惊喜的。”
第62章
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