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也宽慰她:“天大地大,夫人不是想着……”
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不是想着要和离吗?到时候一身自由,与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这话说中了沈兰宜的心坎,她握着拳头、重重点头,随即低头将香囊配在腰间,顺着话茬问起了谭家的事。
“这些日子,谭府有没有派人来过?”
珍珠答:“那两个嬷嬷只来打了个绕,还是一样门都懒得进,好应付得很。不过,差不多一旬以前,谭大人是来过的。”
谭清让竟真的自己来了?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问道:“那是你们给唬住了,没叫他进来找着我?”
不对,谭清让不比那两个痴愚惫懒的婆子,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也不会被人一拦就改变主意。
“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来也奇怪……”珍珠顿了顿,“那日我和珊瑚遥遥见了谭大人骑马要来,心知夫人不在,本都担心得要命。”
珊瑚适时接口道:“可不知为何,那马儿,离咱这儿还有半里地时,突然拔足狂奔,像是受了什么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再去打听,就得知了谭三郎因马受惊、摔断了腿在养伤的消息。”
是巧合吗?沈兰宜忽然想起了有的人说的有些话,眉心一动。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没多少快意,只是随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安生了,我们也安生。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珍珠不免担心地道:“才回来,夜也深了,夫人去哪儿,不能多休息两日吗?”
沈兰宜笑着摇摇头,道:“路上已经休息够了,我明日打算去新铺子里。另外惊马的事情蹊跷,谭府上的事情总得知晓一二,否则突然要发生点什么,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了铺子里,也好叫人递信给大嫂,我刚好同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珊瑚和珍珠也不多劝,只拱着沈兰宜去睡觉。
这倒好,正好遂了沈兰宜的心意,她一手逮一个,一个也不放过,全部拉去大被同眠,把这段时
日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搜罗着问了一遍,直问得两个丫头告饶。
珊瑚跳下床,发出夸张的惨叫:“夫人,你是不晓得累的么!才赶了这么久的路,明日还要起,盘账也没有这时就盘的!”
沈兰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埋着半截脸在被子里,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睡。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们也不必和我同去,多睡会儿。”
见她们显然对此有异议,沈兰宜把被子一扯、脑袋一蒙,直接结束了这场战斗。
确实也困了,不一会儿,沈兰宜的呼吸便慢了下来,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
是夜多梦,沈兰宜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不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她钻出寝屋,谁也没惊动。
前段时日在姑苏苦学骑驴,眼下沈兰宜没多纠结,便在厩棚里的马和驴之间做了选择。
斗笠一戴、灰突突的小毛驴一骑,任谁和她打了照面也反应不过来。
京城还未斩断的许多事情,于她而言,都似附骨之蛆,虽不至于叫她立时便病死,但攀在身上总是膈应。
如今,也到了该准备了结的时候。
新铺子还未见过他们的新主人,不过陆思慧做事周到,之前就和这里的管事账房交代过,是以,当沈兰宜带着信物出现时,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今日是第一次亲自来这边转转,沈兰宜没有什么要摸个底朝天的打算,她大致转了几圈,了解了情况,便安安心心地在内室中喝着茶,等去递信的伙计回来的消息。
女眷出府不方便,二房比她们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所以沈兰宜想着,话带到了就好,得了大嫂哪日方便的信儿,她再来便是。
谁料今朝意外的好运气,伙计还没回来呢,她就正好撞见陆思慧来这边查账。
沈兰宜惊喜道:“嫂嫂——”
陆思慧没一眼认出是沈兰宜,沈兰宜却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时辰还早,眼下这家做过路茶水生意的还没开张,四下无人,她也就无甚顾忌地叫了一声。
陆思慧闻声转头,见是沈兰宜,眼珠转了两圈,脚步轻快地靠近时,话也飘过来了。
沈兰宜鼻尖微皱,闻见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宜妹妹。你……”陆思慧的眼神通透,像是立马明了了什么,拉着沈兰宜的手往更里面走,“如今……这是正好松快了?”
陆思慧猜不到离府是故意为之,但见她眼下和缓的精神,一点也瞧不出弃妇的自怨自艾,现状还是能明白一二的。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与陆思慧对坐饮茶寒暄了几句,便问起如今境况。
“如今呀,我这心病也了却大半,”陆思慧笑道:“阿瑞的病已经大好,贺娘子还留下了半月的方子,言道届时再找郎中掐拿,调理调理就好。”
沈兰宜心里担心贺娘子,然而此时也不好向外言说太多,她咬了咬下唇,又问起谭清让之前的事情:“听说,三郎他惊了马?”
“说来也邪门,不只是惊了马。”陆思慧的眼中不无嘲讽:“之前不知是下值还是议事了的时候,他像是有事就要出城,结果半路上,车夫突然犯病惊厥,车舆这就翻了一次。”
沈兰宜不解地道:“便是这时受的伤?”
“还没到受伤的时候呢。马车都翻了,他那日自然去不成了。后面又有两次,那马车都还没出城,不是马腿崴了就是车辕断了。”
陆思慧顿了顿,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要我说,有时还真不能不信邪,可他便不信,不坐车了,改自己骑马出去,似乎就是要去庄子上。这次出了城门,可没再跑多远,啪——马又疯了似的,带着他摔的,啧。”
“现下府里还在做法事驱邪呢,请了灵谷寺的大师傅来。你是没见,许氏那眼泪掉的,就跟恨不得疼的是她似的。”
陆思慧显然并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与沈兰宜牵连上关系。
沈兰宜的心,却微妙地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裴疏玉所言的……惊喜?
以她某些时候行事的恶趣味来说,这确实很像她的作风。
不知谭清让是为什么要来庄上找她,可几次三番碰上这样邪门的不顺,再不信鬼神之人,恐怕也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意避讳之前的念头了。
不过嘛……沈兰宜憋着笑,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着伤腿先上得了马先。
心里如此想,沈兰宜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思慧提及谭清让之前又纳了两个良妾的时候,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总说他们的事,也没意思。”沈兰宜打断了陆思慧接下来的话。
陆思慧也不恼,反而问道:“喔?哪有什么有趣的,妹妹与我说一说?可是铺子里见着什么有趣的、不明白的?”
“铺子里的事情?”沈兰宜缓慢地眨着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这个大嫂:“不,比起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运私盐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第64章
生民每日所需,自然是天大的生意,有天大的钱好赚。若非如此,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把它牢牢把持在手里,私贩几斤都是堪比造反的罪过。
沈兰宜今日所为,正是因为裴疏玉先前玩笑般的一句“缺钱”。
其实不算玩笑了。
北境直面夷狄,军中所费不浅,京中虽名义上会拨粮饷,但两边割裂之势已显,指望姓袁那帮人拨的那点钱,无异于抱杯水止沸火。
那日与沈兰宜谈完,裴疏玉还笑着和她道:“真是捉襟见肘啊。这世上来钱快的事宜,除却走私贩私,便只剩盗墓了。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买卖私盐听着还好听些?”
沈兰宜直勾勾地看着裴疏玉,问:“兹事体大,殿下放心交给我吗?”
这句话的疑惑显然不在信任与否了。
沈兰宜不至于这时还觉得被她信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裴疏玉的眼神很有趣,打量中总带着玩味,“你的能为,我自有评判。不过放心交给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沈兰宜挑了挑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裴疏玉随口道:“交给旁人,生死一线间,怕要胆怯。而你却胆大包天。”
沈兰宜听了自然意外:“胆大包天?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旁人看我,大概都像在看一头驯顺的羔羊。”
“驯顺?”裴疏玉的语调稍提高了些,尾音里夹杂着上扬的笑意:“那是旁人的感观,本王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毕竟,我观谭夫人的第一面,生死之间,她可就敢赌命回头救人了。”
调侃的话说过,她正色下来,道:“此事危险,沈兰宜,先别急着应,你还可以再想一想。到时若有什么差错掉了脑袋,鞭长莫及,没有神兵能天降救你。”
沈兰宜神色认真地道:“无知者无畏,我无畏却并非不知凶险。臣效死为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疏玉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不必如此重话。”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顶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殿下顾虑我的安危,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现在,我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想要问你。”
裴疏玉沉默一瞬,才道:“问。”
她直觉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果然,沈兰宜胆大包天地开口了:“殿下的其他属臣,诸如凌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时,您会觉得,他们为您效死,是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吗?殿下会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我刚刚以为是殿下觉得我能力浅薄、有待验证,才如此说。可殿下既说不是,我就很想问一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看轻我?”
裴疏玉很难得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良久,她摇了摇头,道:“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一点不错。”
除了沈兰宜,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然而扪心自问了好一会儿,裴疏玉终于还是喟叹一声。
“没错,我是有心用你。这么一想,有时确也因你不比他们是男儿,而下意识看轻了你。”
她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我险些要忘了,本王自己就是个女人。”
肝胆相照、意气相合,这些自古以来似乎都只是男儿的雄心与担当。
可她现在摸一摸,在自己女子的胸腔里,这些该有的情绪,一分也没少。
不待沈兰宜揣摩,裴疏玉又道:“点到即可,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的话分量太重,你得叫我知道,它的来由是什么。”
沈兰宜没有被问住,但还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开口坦白:“我只是觉得,天下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同一片泥沼里。”
她最初向往的日子,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裴疏玉虽没反驳,可是明显觉得此话好笑了:“你是认为,爬出去的女人,一定会回头去拉其他挣扎的人?”
沈兰宜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泥潭里的女人见到有人能爬出来,站上高处,这就够了。”
前世的许多年,她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否定了自己。周围人都蒙着眼睛过日子,那睁开眼便是一种过错。
可听闻“永宁王实为女子”的那一次,她走在泥泞的雪地里,睁着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世上是有另一种活法的,尽管身死道消。
见裴疏玉这次没有急着开口,沈兰宜顿了顿,犹豫间还是继续道:“天若太低,没人能站起来,地若太低……站起来的人,被攀扯回去的下场,也太惨烈。”
裴疏玉虚了虚眼。
再定睛看向沈兰宜时,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却依旧如她惯常那般轻佻,听不出来是在讲正事。
“赋役、刑狱、户口……哪里的地方官都得考核这些,人口既是重中之重,却要将一半人的才智全都隐没,确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裴疏玉抬了抬唇角,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么,依你的意思,除却你这一位,本王还该用哪些人?”
话已至此,沈兰宜没打算再婉转道来,她极诚恳地道:“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她虽身世飘零,可昔年饱受老太傅教导,就是真的去考科举也考得。若只以她身世做文章,岂不是屈才?”
裴疏玉没说话,她屈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她没问沈兰宜怎知她打算利用方家之事做文章,毕竟她在这事儿上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过了许久,久到沈兰宜的心越来越忐忑的时候,指尖叩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好。”裴疏玉看着她,眼神幽深:“也叫我看看,你们到底如何。”
——
内室。
沈兰宜的话刚钻到耳朵里时,陆思慧的表情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兰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才极为明显地僵住了。
而沈兰宜依旧扬着笑,神情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说是足以砍一片脑袋的罪名。
会知晓陆思慧参与贩运私盐,实属巧合。
去姑苏前,齐知恩留信别庄,提起有人下定欲运私盐。
江湖行当本就刀尖舔血,他们没那么在乎这颗脑袋掉还是不掉,今朝有酒今朝醉,用的就是明日的买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