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遍体生寒,那时便彻底冷了心。
这一次,听不听劝都是她父亲和沈家的命,她是不会再插手了。
左右沈家不过棋盘上的小卒子,丢了官也不至于丢命,又多少有些身家在,不会过得多么困顿。
信中不好直言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沈兰宜只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说京城小道消息,弘王如何如何,皇帝如何如何,叫他们小心。
盖好火封,珊瑚便捧着装信的木匣子出门了。
沈兰宜也没闲下来,开始安排改装两个铺子的事宜——
茶馆改成茶水铺,就跟隔壁街那间一样卖大碗茶,一文钱一碗,愿意坐就能续。铺子里请两个说书先生,顺带卖些便宜糕饼。
茶馆的改动不大,那成衣铺却是要彻底拆建。附近都是卖吃食的,卖衣裳物件难免熏蒸了气味上去,干脆也改成吃食店,卖个汤饼正合适。
沈兰宜手底下没有擅长此道之人,于是她吩咐了珍珠,让她在府里打听打听,看看有谁家认识手艺好的,不拘男女。
珍珠应下,又提醒道:“夫人,今早那两位姑娘,原本是要安排她们去成衣铺后面的院子暂住——那里宽敞、正合适。可她们却没动身,说是……要先给您请了安道了谢,才肯走呢。”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沈兰宜眉梢一挑,道:“正好,那叫她们现在过来吧。”
那日在正厅人多眼杂,这两个被许氏当刀使的姑娘难免又怯又怕,都没太敢抬头,沈兰宜也就没细看两位故人年轻时的模样。
——前世没有风波、更无插曲,她俩都入了谭清让的后院做通房。
不过一会儿,珍珠便领着两人重新进来了。
“见过夫人。”
沈兰宜循声从账本堆里拔出个脑袋,她目光上移,可看清其中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前世在馥香楼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她瞳孔微颤,好悬没直接站起身。
打头的这个姑娘姓吴,名唤语秾,前世进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更是被谭清让从通房提作了侧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兰宜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是几个女人里最得谭清让宠爱的那一个了。
她的眉眼,分明与那位雪蚕姑娘,有几分相像。
第10章
沈兰宜只匆匆见过方雪蚕一面。
那时的她已是面颊乌青,眼唇肿胀。
而吴语秾的颌骨偏瘦削,这种皮相确实青春靓丽,只是年纪稍长就容易挂不住肉显得松弛。
谭清让后来有三个庶子两个庶女,其中二儿一女都是她所育。
生育带来的损伤让吴语秾年华逝去得更快,所以沈兰宜先前压根没把两张面孔放在一处想过。
可等她再见到年轻时的吴语秾时,这眉眼处细微的相像,便已经是到了她无法忽略的地步了。
珍珠瞧见了沈兰宜不太自然的表情,以为她即使在外表现得如何如何,其实心底终归还是介意的,于是替她出言道:
“你们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还不快向夫人报上名来?”
沈兰宜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总算缓过神来。
吴语秾先出声自报家门,等她说完了,另一个姑娘开口,气势明显要弱许多。
“我姓傅……家中不比吴姑娘有读书人,只是市井卖豆腐的。我、我也没有名字,在家行二,家人都唤我二娘。”
这些,沈兰宜前世便都是清楚的。等走完这个过场之后,她的眼神扫了二女一眼,而后道:
“待了这几日,府中什么情况,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是正经人家,即使是做小也没有没名没分委屈你们的道理。你们就当是我娘家的亲戚了,到时会再正经迎你们入府。”
“不过……”她话锋一转,突然道:“这里没有旁人,我关起门来问你们——只问这一次。”
“来谭府做小,可是你们自己愿意的?若有不得已的缘由,兴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吴语秾闻言,神色中流露出一点微妙的鄙夷。
果然,她就说,这正房夫人哪能没有什么私心呢?原来扣下她们,还是等着想办法打发她们走呢!
她很聪明的没有开口说话,只等旁边的傅二娘先出头。
谁料这傅二娘听了沈兰宜这话,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是却没鼓起勇气立马说出口,这一犹豫就又张不开嘴了。
沈兰宜瞧出来了,于是她主动问道:“傅妹妹,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
傅二娘的下唇都快被她自己咬出血了,吴语秾见状,在袖底悄悄掐了她一下,低声道:“有什么快说啊。”
一面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另一面,吴语秾又觉着,如果能少一个人和她一起进府也是好的。
傅二娘确实胆小,踟蹰了许久,她怯怯抬起眼帘,便见沈兰宜只柔和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她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胆量,小声道:“我母亲生了重病,上头的哥哥不管,妹妹又小,我不得已……”
说到这儿,傅二娘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一张明净的脸瞬间煞白,她急忙道:“不,我没有被逼迫!我是自愿的……”
吴语秾胆子确实大很多,她看起来有点瞧不上傅二,张嘴却还是有点替她说话的味道:“夫人当然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了银钱不错,但不算是谭家逼的你。”
“少夫人,二娘她的母亲是个寡妇,丈夫早死了,拉扯大的儿子又是个白眼狼,攀了富户家的女儿,再不管家里。”
沈兰宜微微一讶。
她原只知吴语秾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傅二娘是个闷葫芦性子,两人家中境况一般,却不了解这么多底细。
沈兰宜搁下杯盏,下意识转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问:“你母亲治病,需要多少银钱?”
傅二娘颤颤地报出一个数字,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是沈兰宜愿意替她出这个钱。
吴语秾简直忍无可忍,她翻了个白眼,拿胳膊肘拐了拐傅二娘,又用堂上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提点她,“快点,快点谢过夫人啊。”
傅二娘终于回过神来,她慌忙了一瞬,随即啪嗒跪倒在地,脑门也实打实磕了上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可是……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白拿夫人的银子。”
沈兰宜给了珍珠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很快,便拿帕子包了些银子上来。
傅二娘没有接,沈兰宜见状,轻声道:“不算你白拿我的,我要在外开铺子卖吃食,正缺人手帮忙,你家原是做豆腐的,倒也对路。就当提前支给你的工钱,如何?”
傅二娘磕头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抬起头,露出脑门上一抹灰,吴语秾瞧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收到一旁珍珠的眼刀,这才敛色正容,低下头劝死脑筋的傅二道:“拿着吧,你若真到深宅大院里做小,你娘病着妹妹又年幼,有钱也照顾不着她们。”
沈兰宜有些讶异地抬眸看过去,撞上吴语秾正好抬起的目光。
她不无谄媚地笑了笑。
地上,傅二娘听完吴语秾的话,终于接了那帕子过去,珍珠刚想收手,却被她拉住了。
“不必这么多的……”她执拗地点着数,把多出来的放回珍珠手心:“只要这些……大夫人纳小给的钱,我用来给娘治病了,钱够还回去就成……”
前世,一个毫无存在感、也毫无宠爱的通房,沈兰宜同她交集甚少,只有面上的请安与偶尔的家宴,眼下窥得这一幕,难免有些感慨。
傅二娘坚持如此,沈兰宜便也正色道:“好,那等会儿我会叫人跟你商量好月钱的金额。丑话说前头,在你还完账之前,我只管你的吃住,月钱是一分也不会给你的。”
说完,沈兰宜的目光再度移向了吴语秾,“你呢?你可有旁的打算?”
“夫人,我没有她那么多苦大仇深的理由,”吴语秾嘻嘻笑笑的,并不认真,“只要日后夫人容得下我,那这里就会是我的好去处。”
沈兰宜唇角微抬,未置可否。她没再追问,只是吩咐珍珠带她们出去。
回来以后,珍珠看着波澜不惊地拨着算盘的沈兰宜,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夫人,咱账上的活钱并不多,今日怎么还……”
按理说妻妾就算不是冤家,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沈兰宜笑笑,没回答,过了好久,久到珍珠都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有人能问我一句,愿不愿意,那该有多好。”
珍珠一愣。
沈兰宜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道:“都过去了。”
珍珠没办法从这笑里读出苦涩之外的意味,她别开脸,不去看她的眼神,转开话题道:“今日把傅氏打发走,夫人不怕没法和郎君交代吗?”
“他先前说过,这一次的事情交给我处理,”沈兰宜道:“别担心,后院里的事情,他没兴趣。”
而且,像他昔年青梅的那位,她不是还是留下了了吗?
沈兰宜轻哂一声,而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道:“说起来,珍珠,你可知道京城这边,哪里有靠谱的镖局?”
“奴婢不太清楚,回头去给您打听打听,”珍珠答:“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镖局是江湖行当,离她们这些深宅女子实在太远。
沈兰宜有合适的理由:“日后生意做起来,肯定不拘这两个铺子了,进货卖货,总得有人护卫吧。”
当然,这只是其一。
沈兰宜记得清清楚楚,弘王的倒台只是一个微妙的号角,在随后的几年里,京城风波不断,甚至一度起过叛乱。两年后的花朝节,宫墙内外火光连绵,不少商铺人家都被乱贼趁势洗劫一空。
她得预备着,如果那时已经顺利和离、离开谭家,她得好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而且……她还想委托镖局去找一个人。
一个姓方的姑娘。
第11章
虽说谭清让不太关心后院之事,但知会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只是这几日,谭清让都回来的极晚,稍作盥洗便歇在书房,翌日又在沈兰宜敬香请安之前就离开了,愣是没让她找到一点插话的机会。
沈兰宜不清楚他们谭家父子运作官职到哪一步了,一时间也不打算凑上前去讨这个嫌。
好在,约莫一旬后,在沈兰宜正为汤饼铺顺利开张而雀跃的时候,谭家上下,也洋溢起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谭远纶重回吏部,而谭清让这个一甲进士,也终于顺利归入了翰林。
祭拜过祖先,晚间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家宴小庆。回去之后,沈兰宜与谭清让同行,便想把先前吴语秾同傅二的事情和他说了。
果不其然,谭清让连眼皮都懒得抬,他截断话茬,道:“你是正室,这些事由你操持就好。”
沈兰宜坚持要说。
直到等她把话说完,谭清让才终于看了她一眼。
“母亲……虽未强逼,但那女子家中危难,这时以银为诱,难免落人话柄,自害自身,”他稍加思索,而后不无赞许地道:“你做得不错,是该放出去,我不缺女人。”
原来是担心污了自己的官声……
沈兰宜顿了顿,又道:“我不如郎君思虑得周全。三郎,那何日迎剩下的那个吴氏进府?三日后便是吉日,不知可方便。”
与他仕途无关的事情,谭清让明显就要敷衍很多,他随口道:“你安排就是。”
沈兰宜应下,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他此刻的表情,心道,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呢?
三日后,一顶红色的小轿进了谭府。
通房而已,不需要操办什么,丫鬟们提前把她那一间屋子拾掇出来,铺了新褥子,往窗上贴了点红纸便了事。
沈兰宜端坐庭上,喝了吴语秾这杯茶,没有刁难,没有寒暄,只是道:“三郎今日事忙,不过晚间会回来。”
她瞥了一眼吴语秾脸上足以遮蔽掉她好颜色的脂粉,提醒了一句,“晚上不必画成这样。”
有这样像的眉眼,已经够了。
许是正式入府做了小,今日的吴语秾看起来远没有先前那回松弛,她低着头,道:“多谢夫人提点。”
沈兰宜摆摆手,让丫头带吴语秾去她的住处了。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还是有点心烦意乱,却不是因为多了其他的女人,而是又想起了馥香楼的那一眼。
想起了方雪蚕,想起了她自己。
把女儿关进绣楼禁闭,用无边的寂寞逼她“磨性子”,这是时下很多家里惯用的伎俩,但基本上关个个把月,女儿妥协了,就会被放出来。
像沈兰宜这种,被连续关了三年的,几乎没有。
她太犟了,如何都不肯就范。身为女儿已经比哥哥弟弟少那么多自由了,她不想要连保有自己脾性的自由都没有。
她绝食、砸烂绣楼里所有的东西、攀上高处的窗户夜半高唱……
沈家不会纵容女儿的野性子,但也不舍得养这么大的女儿就平白折了。沈兰宜抗争来去,换来的是绑在椅子上强行喂食,撤掉所有的桌椅板凳只留一张床,木条封死所有的门窗阁楼。
等到她再也受不了漫长的孤寂,开始服软,沈家犹觉得这个女儿还是需要教养,硬生生多关了两年。
出绣楼以后,沈兰宜终于开始学会按着世俗的规训,一点点摸索着能让她活下去的路径。
求生欲战胜了所有的一切,她麻木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少些痛苦。
如果不是方雪蚕的死点醒了她,沈兰宜想,她连那一把火也等不到,怕只会在另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死去。
这一世……就像她能给傅二娘另一条路一样,她或许有机会循着火光找到她。
“夫人……夫人!”珍珠喊了好几声,沈兰宜才堪堪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
她摇了摇头,把杂念都甩了出去,而后问珍珠道:“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珍珠答:“正打算回禀夫人呢。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家丁护院,既不太需要镖局这一行当,也不太信得过外人。镖局虽有,但大多名不见经传。得在商运发达的地方才多些。”
珍珠又零零碎碎说了几个镖局的名号,沈兰宜认真听着,心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拿主意。
谭家自然有家生的健仆、雇佣的护院,只是这些人不会听她号令,与她而言毫无用处。
她其实不止有心雇镖局做事这么简单,她更希望的,是这个镖局能跟她姓沈。
不然日后局势一乱,手底下无人,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不过,眼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