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采薇敛眸站起身,也不看他,只说着,语调有些凉:“哪有这么容易。”
乱世之中群雄并起,为了天下角逐多年,所留下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病逝的结局。
曹操病逝,郭嘉病逝。
刘备病逝,诸葛亮病逝。
孙权病逝,周瑜病逝……
更别提其他在途中出现意外,遭遇刺杀,亦或是战死的名将。
她以看客的身份置身其中,只记得到最后谁也没能一统,所谓一统天下的抱负,皆成了空谈。
明知结局满是遗憾与叹息,又何必再期待什么?孙采薇想。
“不试试怎么知道!”被孙采薇这么漫不经心地浇了盆凉水,孙权忽然就有些泄气,但又忍不住鼓起气反驳。
孙采薇听了,不免起了些调笑的心思。毕竟这可是少年时期的孙权,而非那掌杀伐的吴大帝,这样面对面调笑的机会可不多,“你尽管去试,能成功算我输?”
没成想,孙权似乎当了真。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当真,只是在远处看见她的那一刻,心里便莫名地泛起了波澜。
似乎,他们从前见过?但他还是第一次离家,又从哪里见过呢?
但孙权还是道:“好,那我就要和你打赌,若真的成功了,你可要来向我道歉。”
孙采薇笑了笑,也不说失败了的条件,她只道:“可以。”
毕竟,这不是一个公平的赌约。
说完,孙采薇牵起步夫人的手就要开口说离开,没想到孙权又抢白说:“那……一约既定?”
孙权直直地望着孙采薇,等着她说出下一句,没想到孙采薇却完全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他有些难受,隐约有些明白孙采薇对这赌约的不上心。于是不免软了声音,央求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孙采薇叹了口气,“万山无阻。”
不管怎样,这赌约内容是绝不可能成真的,孙采薇也就随他去了,顺带这四个字还能安慰一下孙权那颗受伤的心灵。
然而孙权想的却是,他怎么就抛了个二选一的问题出去?
他看着孙采薇渐行渐远的背影,总觉得适才与她的对话,有些超出了属于他们的年纪。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孙权有些不住地想,目光却不愿意从孙采薇身上移开。直到有谁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孙权才回过神来,转头一见来人,瞬间轻喊抱怨:“阿兄!”
一句阿兄似是从远方飘进了孙采薇耳中,她似有所感,步伐微顿,缓缓回头。
最后一抹残阳恰好掠过孙采薇的眼,又转瞬落至那人腰间的琉璃瓶上。落日的光在其中反复折射,连荡起的气泡也映照成了彩色,不断在那尾鱼儿周围升起又落下,剔透粼粼。
是他。
孙采薇早该想到的。
这一年,正是孙权举家迁于舒城的时候,因此遇见孙权的长兄孙策,再正常不过。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在同一天抵达舒城。
不过,这一次与孙权的相遇,就当是一场意外,之后,应当不会再有了。
天已落幕,孙采薇不欲逗留,与步夫人寻了间驿馆住下,又不断思索着该居于哪处才能离孙权远些。
毕竟,光一句“孙权未来的宠妃”就足够孙采薇受到惊吓了,而且她们如今同在舒城,若不在最开始就远离孙权,日后的结果定然不会如她意。
翌日。
孙采薇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恹恹的。虽说在现世熬夜成了常态,但不知为何,自穿越到此后,是半点也熬不得了,也不知是否是平日思虑过多,精神压力更大的原因。
不过现在到了舒城,倒是可以有一段安心日子,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了。
洗了把脸,孙采薇又习惯性地推窗透气。只是没想到,刚一推开临街的这扇窗户,眼中所见的街道上的热闹景象倒是让孙采薇略微吃惊。
怎的,这是要打起来了?
印象中,舒城是一座很美好的城。向远而去,桃树横枝错节,遍布各处。城中房屋错落有致,有就着古树而建的矮屋,也有一砖一瓦砌成的楼阁,青石板铺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纵横交错,路上行人在其间来来往往,一派祥和气象。
却独独在这驿馆边的长街上,聚集了不少富家子弟围着中心处的少年。那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虽是一身粗布麻衣,却生得很俊,个子高挑,眉目如星海入画,站在人群中惹眼得很。就算是遭到质疑,他也是笑着的,几乎很难让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嘁!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一看家中就是掘土种地的,这般珍贵的琉璃瓶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吧,若不是偷盗来的,我名字定然倒着写!”
“哎,要我说,本公子看上这个琉璃瓶了,你把这个琉璃瓶交出来,我们几个……”几人狞笑着相互看了一眼,“就不找你麻烦了嘛。”
“这琉璃瓶放在你身上纯粹就是暴殄天物,识相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亲自动手了!”
果然,生活安逸了,哪里都能出纨绔子弟。长得怪丑不说,怎么净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能对着孙策那张脸说出暴殄天物这四个字?
孙家人的基因,不得不说那是真的不错。孙采薇又不由神游想到了孙权,若是长大了,定然也不得了吧。
唉。
孙采薇叹了口气,怎么不知不觉想远了。
眼下七、八个人围着孙策就要动手,孙采薇是真的担心那张……不,是担心那工艺精湛的琉璃瓶被破坏。
于是她一手搭着窗沿,一手五指弯曲成弧抵至唇边,还有些稚气的小女孩就这么大喊出声:“哇,你们可真大胆,竟然敢抢周家赠予他的琉璃瓶!”
什、什么?!
孙采薇此言一出,这几个纨绔子弟皆瞬间僵了神色。就连孙策,也同样一愣,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回过头去,看向了那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的窗台,满脸若有所思。
“真、真是周家所赠?”虽然孙采薇出现得突兀,说出的这句话也存疑,但一听见“周家”二字,他们还是立马就收敛起了那一副嚣张样。
孙采薇在说完这话后,一见孙策微顿的动作,就知道孙策会试图回头寻她。在这几月间数次躲避山越的习惯令她条件反射地迅速蹲下避着,孙策回头也只能看见一扇大开的窗和一抹一闪而过的绿影。
原本她不想出声,但还是担心那琉璃瓶碎掉,想着孙策一家确实是种地为生,几乎难以有这样工艺复杂的玉饰。再者现在这个时间段,又是他们举家迁舒搬进周家的时候。
周家……孙采薇便是想到了此处才出言阻拦。孙家现在唯一交好的士族,即是周家,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琉璃瓶就是这周家所赠。
而且这琉璃瓶思来想去,倒确实是与那官至太尉、洛阳令的周家人相适。
倘若不是,孙采薇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人了。
再加上周家几乎都是汉大臣,四世三公,身份地位自然极高,有诸多珍玩再正常不过,又哪儿是这些富绅子弟能够碰瓷的。
显而易见,搬出周家,不仅能起到威慑作用,也能……让孙策注意到她。
想到此处,孙采薇一整个痛苦面具,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这琉璃瓶史书页中并未有过记载,孙采薇也只是猜测它是周家人所赠,结果没想到似乎误打误撞,猜对了。
这下好了,一时的冲动虽然给那张……那瓶子解了围,但她自己却更得留心躲着他们。
怎就想不通没个脑子地去帮了孙策,孙策需要她帮吗?明明对付山贼都极为容易,又何谈这几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肚大脸怪、仗势欺人的家伙。
冲动是魔鬼,一定要改掉。孙采薇是心中默念,随即她又听见街上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兄,不是去采买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有事耽搁了。”孙策眼也不眨,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窗台看着,似要看出一个洞来,找到躲在后面的孙采薇。
孙权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明所以。
“奇怪,当年那赌约分明只有我和周瑜知晓才对,刚才那人怎知这琉璃瓶是……”孙策眉心微拧,喃喃自语。
因距离稍远,街市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孙采薇也并未听见孙策在说些什么,只不断在心里催着这两尊大佛快离她远些。
而且听孙权话里的意思,想来他们二人今日就要搬入周府,假使周府在城西,那她一定要搬到城东去。
思及此,孙采薇也不再管那二人,佝着腰就往屋外蹑手蹑脚走去。今日的驿馆有些冷清,大约是天还早的缘故,只有临窗处坐着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男子。
虽然他面容有些许沧桑,或许是迎着风尘而来的缘故,他的眉宇间有一丝疲倦,但仍挡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儒雅之气。
孙采薇走过去,不是很高的个子混着其有些软糯的语调,她怯生生地开口问:“那个……请问,周家怎么走呀?”
听见孙采薇的问话,男人放下手中碗筷,眸中含笑,问道:“小姑娘想去周家做什么?”
孙采薇眉头微皱,道:“我不去,就想避避。”
男人挑眉,有些意外孙采薇的回答,“哦?小姑娘说的这话我就不懂了,别人都是趋之若鹜,怎么到你这儿就避之不及了?”
第3章 迁居
“倒也不是避之不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就想知道周家大宅在哪儿……”孙采薇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双眸看着男子,满心期待他能回答她。
然而在这副灵动的外表下,却是暗暗咂舌的孙采薇:果然年纪到了,已经不适合装傻充愣卖可爱了。
也不知能不能蒙混过去。
那男子且笑,“周家大宅,自然在城北,不……”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眼前的少女有些蹩脚地朝他行了个谢礼,随后如风一般再次奔上了驿馆二楼。
孙采薇提上行囊,拉上步夫人就匆匆往城南方向而去。
很好,周府在城北,她去城南,两地相距这么远,绝对能够避开。
步夫人却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过才及胸高的女孩,手劲却大得出奇,面上的神情也过于冷静,全然不似十几岁的女孩,以往她怎么从未发现过?
“……阿娘,这儿人太多,好吵,我们能寻处清净点的地方住吗?”她就这么匆忙拉着步夫人出来,激动间倒忘了此刻的自己并非是有自己主见的成人,孙采薇时而抬眸悄声观察着步夫人的神色变化,斟酌着措辞找补。
熟悉的声音飘进步夫人耳中,她有些愣神,随即好笑,她在想什么,怎会怀疑起自己的女儿?
步夫人便道:“好,我们到别处看看。”
闻之,孙采薇不由微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与步夫人漫步城中,四处打听着舒城地价如何,在她有意无意地引导下,两人也不知不觉行到了城南。
相比起城北的熙攘繁荣,城南就要冷清得多,许是没有士族富绅居于此处的原因。一路过来,街道上大多都是衣着朴素的普通老百姓,就连街边房屋修葺得也一般,像是临时赶工建出来的,将倒未倒,好似危房。
看着眼前模样还算看得过去的宅子,孙采薇在心中算了算余钱,便听见步夫人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询问:“只要一钱?”
牙人似乎见惯了这场面,一脸淡定,“这位夫人不必惊讶,确实只需一铢钱。这如今世道乱啊,就属我们舒地还安生,许多流民往这儿迁居,这周边地价明里暗里是涨了又涨,也就只有我们这儿,只要一钱。”牙人加重了最后四字,生怕孙采薇和步夫人未听清一般。
“一钱?这已经相当于是直接送了吧?周边地价我与我娘问了一圈,大多都是上千数,你这一钱,先不说亏不亏本的问题,就不怕被其他牙人暗地报复吗?”孙采薇摸着下巴,一副小孩装大人的深沉模样,实则心中是比谁都要震惊,一钱能采买到什么?好比现世两毛钱买颗糖果,用来买地买房,简直天方夜谭。
谁料那牙子咧开一口白牙,神秘兮兮道:“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有靠山啊!”
“啊?”孙采薇故作惊讶,满脸单纯不谙世事,“这靠山这么厉害吗?”
“嗐,瞅你们外地来的,自然不知道,这几年年岁不好啊,到处都是受苦受难的百姓,一听说我们庐江还算安然,几十万人呐,都往这儿涌,但是人多了,也没地方住啊。有人就抓住这个时机砌房建屋,刚开始还好,人都还算有良心,时日一久,弊端就都出来了。”
“赚钱呐,就算外面乱成一团,只要这里还安生,活过一天算一天,哪有人谁会跟钱过不去?城南这些屋子,全是当时搞出来的……”说到此处,牙子叹了口气。
“而且这事又没人管,一直持续到大概是三年前吧?”牙子想了想,又道:“就那周家的长子,似乎是结识了一位新友,两人一听舒城出了这档子事,二话不说就把那些黑心的家伙堵在巷子口暴揍了几顿。刚开始那些人还不服气,都不甘心被两个毛头小子扁了,扬言要报复回去。谁曾想刚走到周府大门口,一盆猪粪就这么兜头浇下,周府门口臭了好几日,出这主意的还被罚去猪圈面壁了两日……”
“这一来二去,又是扔马蜂窝,又是砸臭鸡蛋的,周家还未派人出去解决,那两位就直接把那帮人整服气了,从此再不敢在他们面前惹事。那周家长子也趁此机会募人在城南建宅供这些流民久居,这一铢钱,也只是用来交换一张地契而已。”
听到此处,孙采薇内心已经不单单是用震惊来形容了,周家人这泼天的富贵。
而这些未被史书记录在册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从当世人口中听来,让她不住惊觉,历史上的名将,少年时期其实同她们一样的。那一瞬间,孙采薇好似从局外置身到了局内,与历史人物的日常稍纵即逝的触碰,古今在此交错,是书中简短字句所不能带来的跨越时空的震撼之意。
也正因有他们,她们这些逃难而来的人才有了安身之所。
这么说来,这城南倒是有些像贫民窟了,容纳的大多都是从外地逃亡而来的老百姓。身在乱世,能有一处栖身之地,亦是足矣。想她和母亲,也是逃亡而来。
“对了,二位是从哪儿来?”见两人不说话,牙子又问。
“淮阴。”步夫人皱着眉,仍是有些疑虑,“你可承诺,并未骗我们娘俩?”
“怎会骗你们?骗一铢钱给你们一座宅邸,我能有什么好处,我只管收容流民,钱啊,周家会给。”牙子无奈叹气,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递给步夫人,“淮阴最近,确实乱,听人说死了不少人,你们能逃出来,也是极其幸运了。”
步夫人接过那张地契,左右看了看,又递给孙采薇,“囡囡,你读书多,给娘看看。”
孙采薇正担心步夫人可能看不明白,没想到步夫人直接给了她。毕竟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身在乱世,更得多留点心。
孙采薇仔细看了,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正犹豫着,那牙子又道:“二位若觉得无甚问题,又认为我不可信的话,可随我前往周府与周公子作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