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看着火速游远的山贼,叹了口气,“我还没试。”
“以后吧,会有机会的。”孙采薇脱力地坐下,好不容易将人赶跑,她可不想再将他们惹来。
“好。”孙权干脆扔了竹竿,坐在船尾,与孙采薇面对面坐着。
巢湖又逐渐归于寂静,月光静静洒下辉芒,湖中小舟,弯月,在群山中不知疲惫的飘荡,直到东方既白,月落日升。
孙权看见山间的朝霞,云层中的光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在眼前少女的脸上,她的周身仿佛染了层属于神明的辉光,明亮的,近在咫尺。
“我娘说,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可我阿兄却说,漂亮的事物就该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孙权想着,早些时候,他还不太明白为何娘亲和阿兄说的话截然不同,可昨日在那斗笠落下之时,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恍然。
“你到底,叫什么呢?”孙权看着闭目睡着的孙采薇,轻声呢喃。
船将靠岸,有那么一瞬间,孙权只想这船慢一点,再慢一点。
岸边的桃树在不知不觉间起了花苞,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舒城。听说舒城的桃花很漂亮,漂亮到,他的兄长曾一连待了好几月,久到桃花谢了,他才归家。
如今,他倒是有些懂了。
朝霞逐渐散去,巢湖上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缥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变化无常彷如生命。
孙权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臭小子!”
他回头望去,低低地道:“阿兄!”
一只赤鸟忽然自天际飞来,携着春风不断盘旋在湖岸。
孙采薇在清脆的啼鸣中醒来,她少有的睡得这么沉,醒来的瞬间,她只觉眼前的一切恍然似梦,白驹过隙,天地一瞬,古今千年,在这一刻重合。
——何其有幸!
“周公瑾,孙伯符,孙仲谋……”孙采薇撑着船舷站起身来,摇晃的船身中,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似要将他们刻进心中。
完好无损,少年时期的他们。
人的生命变化无常,可她却与他们相遇了。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她不是步练师,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改变,她也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开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纯的,以一个后世人的身份,来表达她的仰慕之情呢?为什么要是未来的宠妃?
她根本就不愿涉身进来,远远地看着,不是更好吗?
孙采薇忽然就想逃。
可是周瑜却看向她,说:“是你!”
孙策腰间的琉璃瓶不断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晃着孙采薇的眼,她听见孙策说:“原来她便是公瑾所说的,孙狗蛋?”
第7章 练师
完了。
孙采薇顿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词。
她看见周瑜满身清冷的月华,却与她那晚所见有些不同,此刻那双桃花眼中却多了一抹化不开的柔和暖意,如火一样,融掉了几分清冷,令人忍不住溺于其中。
一旁的孙策倒满是笑意,像那天际的金乌,热烈而张扬,灼灼逼人。果真是,美姿颜,好笑语。
她又看见孙权,还未完全长开的俊秀小脸上,满是错愕之色。
唉,史书真没骗人,江东儿郎果真生得都这么好看,真叫人移不开目光。
“可是,你明明说你叫孙鸭蛋啊!”孙权说。
孙采薇:“……”
正在心中斟酌着用词,前方又突然传来两道声音。一远一近,一道陌生,一道熟悉。
“我的船——啊——我的鱼竿——你们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在老朽的船上!”
“练师——”
四人:“……”
孙采薇看了看脚下平静剔透的湖水,思考着是否要一跳解千愁,兴许这一跳,就能穿越回去了。
算了,她这么怕死,哪里会选择被水淹死这种脑残的死法。
于是她又看向提着饵料和鱼桶,脸色紫红的老人。几块粗布缝缝补补制成衣裳套在他瘦弱的身上,露出的手臂虽然布满伤疤,却是充满力量,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
此刻老人站在岸边张牙舞爪地死盯着船上的孙权和孙采薇看着,鼻腔里正呼哧呼哧地喷着怒气。
而远处,是蹒跚而来的步夫人,眉宇间的担忧在见到安然无恙的孙采薇时,终于化开。
见来的人多了,湖岸边的那只赤鸟干脆不再徘徊留恋,扇了扇翅膀,眨眼飞向了苍穹。
孙策眉毛一挑,好笑地看着孙权:“臭小子,这是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了。”
“我……我哪有……”孙权不服气地反驳。
周瑜无奈地伸手,“阿权,过来。”
“可公瑾哥,这条船……”孙权又看向一旁怒气冲天的老人,满脸歉意道:“……是我动了老丈的船和鱼竿。”
“是吗?”周瑜唇角微勾,目光来回于孙权和孙采薇身上,那眼中分明清明得很,却偏偏不点破,反而还主动从怀中拿出了一袋钱递给老人,“幼弟顽劣,擅自用了老人家的船,这些钱老人家且收下,权作赔礼,老人家莫计较。”
那老人一见眼前这少年一副知礼节的世家公子模样,说话温和,极其令人满意,这才冷哼一声,一把接下鼓鼓的钱袋揣在怀中,复又才大度道:“罢了,不是老朽不给船,只是他们这小小年纪,私自乘船游湖,出事了老朽可担不起,舒城县府可不是吃素的。”
况且这条渔船已经多年,早就破旧锈了。不过经此一事,这一袋钱倒是可以让他换新的了,剩下的钱还能让他几个月不用来打鱼,顿时心里笑得乐开了花,划算!
“那……几位公子随意?老朽今日就不用船了。”老人乐呵呵地提着桶,步伐十分矫健地离开,甚至看也未看自己的船一眼。
“什么嘛,得了钱就变了脸。”孙权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皱眉道。
“臭小子,花了你公瑾哥的钱,还准备赖着不走?再不走,只怕是人也要被骗走了。”孙策睨了一眼孙权身后的孙采薇,“孙狗蛋,孙鸭蛋,之后是要准备叫孙鸡蛋孙鸟蛋?”
“嗯……你怎么知道?”孙采薇眨了眨灵动的双眼,语出惊人,看着逐渐走近的步夫人,心中微叹,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了。
孙策听了,顿时被呛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承认。然而忽然之间又神色一顿,蓦地惊觉这道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这时步夫人终于走到岸边,孙采薇先喊了一声:“阿娘!”
……好熟悉的语调!就好像,就在几日前,他听过一般。孙策这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孙采薇,一身浅绿衣裳衬得孙采薇过分的明媚清雅,发髻上绿色的丝带随风飘飘,留下一道道绿色的残影,就好像,就好像……
“哇,你们可真大胆,竟然敢抢周家赠予他的琉璃瓶!”
清脆微扬的语调逐渐与耳边的声音重合,孙策忽然恍然大悟。
就好像那一日在那驿馆窗下,一闪而过的绿影。
是她!
“阿娘,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步夫人连着说了好几声没事就好,随后才望向一旁的孙策和周瑜,行了个谢礼,“实在麻烦周公子和孙公子了。”
原来,在昨晚孙采薇迟迟不归家后,步夫人心中忧虑非常,直觉是出了事,于是从城南奔向城北,四处打听孙采薇出门时口中念叨的“南大宅”。
等气喘吁吁找到南大宅时,却只能见着空空如也的宅邸,而那府门上正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信纸。
正是带走孙采薇和孙权两人的山贼所留下的。信中内容,无非是说“人在我手上,孙策想要救人,就跪着去凤凰台求他。”
步夫人看了,顿时大惊失色,匆忙去寻信中那叫孙策的。
天将破晓时,才给步夫人在城门口蹲到了不知溜到哪儿去野的孙策和周瑜。两人得知了此事后,又立马掉转马头往凤凰台奔去。
步夫人在城门口是坐等右等,等得心焦,干脆也循着两人的方向去寻了。
幸好,都未出事。
“不曾麻烦,倒是令夫人担心了。”虽是这么说,但不知是否是换了说话对象的原因,周瑜的声音又淡了起来。
步夫人拍了拍胸口,深缓了几口气,才又开口嗔道:“练师,快向二位道谢。”
“练师?”孙策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无奈的孙采薇,慢慢咀嚼着这两字。
步夫人话一出口,果不其然,孙采薇看见孙权回过身来,双眸闪烁,“练师……”
孙采薇不想解释什么,有气无力如同念课文般说道:“多谢了。”
说完,孙采薇就要下船同步夫人离开,只是孙权却如木桩般定定地挡在前方,一动也不动。
孙采薇不太敢再看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孙权也嗫嚅着唇不说话,直愣愣地看着孙采薇。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僵着。
还是孙策扯了扯周瑜的衣角。
周瑜神色淡淡道:“既有船,有湖,不若趁此机会,泛舟游湖。”
“不用了!”
周瑜话音刚落,孙采薇和孙权几乎同时出声。只不过一人是偏向于逃避,另一人却是偏向紧张。
孙权立刻转身下了船,孙采薇紧随其后走向步夫人。
“阿娘,我们回家吧。”孙采薇急道。
步夫人点点头。
经过周瑜和孙策身边时,孙采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直让孙策神色一凛。看着孙采薇和步夫人离去的背影,孙策道:“公瑾,我们的赌约,她知道。”
周瑜便看向孙策腰间的琉璃瓶,若有所思。
孙权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早就猜到她的名字是假的,但当真正得知她的名字时,却还是莫名有些失落啊。
从初遇时不愿意告知名字,到向他和他的兄长编造出假名字,只怕是连那算学大师的弟子身份,也是假的吧?
处处都是假的,果真是被骗了,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孙权想。
可既然是假的,她又为何能知道那么多,未知的事?
像是想起了什么,孙权缓缓摸出了怀中的簪刀。日光下,手中缠着绿色簪花的发簪分外精致美丽,微微一动,簪花和簪柄交接处,却如刀出鞘般,缓缓现出了刀身。
细窄的刀身上,似乎刻了两字。
孙权借着日光转动着簪刀,又仔细看了,依稀辨出了那两字——采薇。
采薇?为何是采薇?
采薇采薇……
孙权握着这支簪刀,支吾着说:“她的东西……还在我这儿。”
孙策听得啧了一声,“臭小子,这么恋恋不忘?”
“不是!我不小心拿了她的东西,总得还回去吧?”孙权道。
“行,你去吧,别被骗走就行,省得我还得去捞你小子。”孙策又催促孙权快走,自个儿却拉着周瑜往那渔船走去,“这船都给买下来了,当要游湖,当要游湖!”
“巢湖,是个好地方。”周瑜眯了眯眼,感受着湖面荡漾的粼粼波光,碧波万顷,似容纳了天地。
“巢湖之外,还有更好的地方!”孙策道,“我爹现在归附了袁术,但我总觉得袁术不太靠谱,公瑾觉得袁术如何?日后我该不该同我爹一样选择他?”
周瑜摇了摇头,“依附袁术做什么,你就不能自己闯?”
孙策大笑,“好,公瑾可要跟着我,一起战这天下!”
又开始了。
孙权将簪刀揣入怀中,听着两位兄长又在谈论天下局势,远大抱负,几乎是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孙权插了一嘴道:“你们去争天下,那我就去交朋友,不然,总是留我一个人!”
一个人,多孤独。
孙权对这天下并不关心,他只是不想一个人,仅此而已。
练师……
孙权遥看远方,眼前又浮现出那和他年龄相近的绿衣少女。
第8章 赌坊
好饿。
孙采薇揉着饿得发昏的头,摇摇晃晃地不知跟着步夫人走了多久,终于回了家中。
从昨日到现在,又是躲山贼打山贼的,可是说是滴水未进。早知道,就先在巢湖想办法捞两条鱼烤来吃了得了,也不至于一回来就要面对粗糙无味的烧饼。
果然,没有钱,在哪儿都是世纪难题。
她和步夫人从淮阴赶路两月才到庐江,途中烧杀抢掠,遍布各地。从家中匆匆带来的钱财,亦被她们娘俩尽数用来买马换乘,躲避危险。
记忆中步家还算有些钱财,只不过自从黄巾军爆发后,世道更是乱得没法过活,哪怕再有钱,遭了抢劫砍杀,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虽然有了住处,但身上仅剩的余钱却是无法支撑她们再吃上些好的。不过比起周边只能靠挖野菜过活的流民,能有烧饼吃也算是不错了。
但这噎人的烧饼,实在是索然无味,到底还是现世的火锅烧烤甜品好,大学里的美食城,整整一条长街,想吃什么,应有尽有,不像这乱世。
怎么就穿成步练师了呢?!孙采薇还是忍不住叹息抱怨,若是穿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她倒是可以直接躲进深山老林种地等终老,可偏偏是步练师。
历史终究是已经有了既定的轨迹,她一个后世来的普通人,还妄想改变原有的历史远离孙权?
现实就已经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十分钦佩欣赏这些历史人物,却只愿以一个观阅者的身份去看他们的一生,而不是做一人的宠妃。
可哪怕她再抗拒,再躲藏,她却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样,身上似乎挂着几条无形的线,正被历史这个提线人牵着,不管她走偏了几步,都会被历史不厌其烦地一步纠错,再将她带进原有的轨迹中。
——孙权还是知道了她叫步练师。
就连她的簪刀……
怎么也在孙权手上?孙采薇叹了口气。
昨晚在凤凰台,她一时沉于孙权的话中,竟忘了孙权无意识将簪刀揣进怀中的动作。
那支发簪是她与步夫人在躲避杀掠的途中所得,孙采薇便将其改成了簪刀,顺带……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但因条件苛刻,那两字并未刻得有多么清晰,只望孙权并未发现吧。不过就算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谁又知道那采薇二字是何意思。
真是,想得头大。
就着水胡乱吃着填饱了肚子,孙采薇索性不再想有关孙权的事。那簪刀,丢就丢了吧,现在最要紧的事,还得是赚钱一事。
好歹还有两年的安生生活,活在当下,那便要过好当下。
而且,没有钱,寸步难行,确是条真理。
“阿娘,我出去看看!”孙采薇回头对着屋中喊了一声,在步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时,孙采薇是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