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采薇避于孙权身侧,只稍她微微抬眸,便能看见孙权射箭的模样。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地起两人的衣发,于空中纠缠不休。
“你们,什么人?”
孙权的箭就这么直直指着他,他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咬牙问。
孙采薇看着对面那人,从模样看来差不多是与他们年龄相近的少年,面貌也生得不错,只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同周泰那样,脸是有些健康的麦色。
孙采薇心中一动,又不免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正想开口,那少年二话不说又动起了手来,像是杀红了眼般,他举着短刀便朝两人挥来。
孙权沉了眸色,手上的箭已成离弦之势。
箭发之时,孙采薇忽然喊道:“孙权!”
孙权立刻持弓朝左侧偏了一寸。
“叮”的一声脆响,少年几乎是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的刀也被那支长箭震得脱力飞离了出去。那刀面与箭尖相撞摩擦,刺得耳朵嗡嗡地响了一瞬。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空空的手,又看了看那持弓的少年,从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未曾怎么变过。少年暗暗心惊,好准的一箭。
孙采薇长呼了一口气,这才出声喊道:“陈武!”
第64章 委屈
孙采薇就这么喊了一声, 两人几乎是同时止住了动作。
孙权缓缓放下手中弓箭,就这么看着眼前的少年。
那少年怔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 问:“你们……到底是谁?”
……
远处的斜坡处,立着两个坟包,木碑上刻着陈父与陈母的名字, 四周光秃秃的, 连野草也不愿生在上面,周围无叶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在天边,像一块块剪影,偶尔掠过几只黑鸦停驻, 静静地注视着底下的一切。不过大抵是春日还未到的缘故, 风吹来时, 满面萧索凄凉。
一捧捧新泥被铁锹铲起, 孙采薇盯着眼前这越来越大的土坑, 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是你哥哥拜托我们来的。”
他站在一旁, 有些片刻的怔愣,“我哥哥……?”
孙采薇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沾的泥土,才转身从孙权手中接过那骨坛,随后神色郑重地将其放入了刚挖出的泥坑中, 她一点点地捧起湿润的泥土洒下,看着那陈旧的坛子被寸寸淹没。
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慢, 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看。少年看着那双纤细的手捧起泥土,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样会脏了她的手。
他没有见过华贵的衣裳, 眼前女子身上的衣裳是他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最为华丽的,粉色的桃花在其中栩栩如生,此刻却裹了些泥土,他不免有些惋惜起来。
“你不知道你有个哥哥也正常。”孙采薇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从小就被送给了别人,你们未曾见过面。”
他听了,微微瞪大了眼。
眼中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他说。
“不过他知道你。”孙采薇不顾他的惊疑,继续说,“他死前,还在想着你。”
他猛地抬头,看了看孙采薇,又看了看泥坑中那已经被遮盖完全的坛子,心里似乎隐隐触及到了什么,他仓皇后退了两步,摇头道:“我怎么可能……还有哥哥?”
他从未得知他还有个哥哥。太荒唐,太可笑了,他看着那两座坟,只觉有些目眩,他爹娘前段时日死时,都未曾告诉过他他还有个兄弟。
“如今,他回了松滋,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孙采薇敛眸道。
回了松滋?
他的目光最终缓缓定格在那新泥覆盖之处。
“他……?”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试图以笑掩盖眼中的无措,“我又怎知,你们不是在骗我。”
一旁看了许久的孙权终于开口说道:“这把刀,是他生前之物,同你手上的那把,应当是一对。”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上正握着那把在之前被孙权的箭击飞的刀,这是他爹娘留给他的,刀柄上刻着一个“武”字。
他忽然想起他爹死时,似乎竭力想对他说什么。但他爹却被人刺了喉咙,等他从外面赶回来时,他爹的血已经淌了满地了。
他看着他爹努力开合着嘴,大概是想说什么,于是他仓皇走向陈父,凑近了却只能听到他爹喉管里传来的微弱的呼气声。
直到最后那一刻,他终于听见了一声模糊的“文”字,而他爹手里的刀,也颤颤巍巍地递到了他手中。
他眼睁睁看着他爹心事事了,终于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再也不用受疼痛折磨。
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步步地走向孙权,接过了那把刀。
他将两把刀放在一起比对,看了好半晌,却几乎找不出任何区别。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刀柄上的刻字,一个刻着“文”,一个刻着“武”。
“你的兄长,叫陈文。”孙权说。
他双手颤抖,几乎失去了语言,“我是陈武,他是陈文,是我哥哥……”
“他说,他想当大官,想从军立业,还想让你也当大官。”孙采薇站起身来,走到孙权身侧,轻声叹道。
“他从未见过我,却在死前还在想着我?”陈武苦笑。
他的心中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那样的滋味,他原以为爹娘死后,这世间的亲人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却没想到,偶然的一日,有两个人出现,告诉他,他还有个哥哥。
可是,他原以为的没错啊。
他的兄长也死了,确实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是得知他还有亲人的惊喜,也是知晓唯一的亲人死了之后的无措与哀伤。
原来一个人,在短暂的时间里,是能同时经历喜悦和悲伤的。
“难道,你不愿去成就功业?”孙采薇问,“陈文一直念着你!他未能实现的愿望,你能助他完成吗?”
陈武却意外地摇了摇头,望着那三座坟,说:“我若走了,我爹娘,还有他,就这么孤零零的在这里吗?”
孙采薇听了,有些遗憾地看着他,“原以为,你是很勇敢的人,没想到,却这么胆小。”
陈武笑了笑,“胆小?我也曾经大胆过,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引得人残杀整个松滋县!我爹娘,也因为我而死了。”
“我听闻孙策在寿春,他广结名士,战无不胜,我便想递贴求见,却没想到途中遭了人拦截嘲笑,问我看中孙策那货色,到底什么眼光?我想也没想,一把夺过帖子,骂了他。”
“没想到等着我的,便是那人带兵屠城一事。”
“那些和我年龄相近的少年人,全都死完了。”
陈武说着,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手刃仇人,用这两把刀。
孙采薇和孙权一时沉默不语,难怪城中只剩下一些将死的老人,只因那些年轻人,皆死在了刀下。
孙采薇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屠城之人,是新上任的庐江太守刘勋吧。”
陈武有些诧异,“你……”
孙权道:“是算学。”
这下倒是轮到孙采薇意外了,孙权他怎会……
他们从舒城赶到松滋,中间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路途匆忙,外界的消息几乎传不到他们耳中,更别提袁术不守信用转头撇下孙策,任用手下刘勋担任庐江太守一事。
孙采薇是知道这一事,说出口时也不打算遮遮掩掩,毕竟她是一定要陈武入江东,而孙权若是怀疑,届时她再扯个理由便是,但孙权却……
孙采薇晃了晃神,被孙权这三个字说得有些心神不定。
“你要杀刘勋,就不能整日郁郁停留在原地。”孙采薇闭了闭眼,暂时强令自己不去看孙权,她对陈武说着,“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你,刘勋一旦入主庐江,你想凭一人之力,去刺杀刘勋?”
“入我阵营,我会助你,截杀刘勋。”孙采薇随即眯了眯眼,透过他看向了远方。
“你?”陈武颇有些好笑道,“你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出声的不是孙采薇,而是孙权。他语调从来平静,但陈武却听得他的话中有一股不容置喙的语气,“女子未尝不能出将入相,哪怕成帝,亦是她的能力所得,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
孙采薇终于侧头看他,他明亮如镜的眼中,是这么的认真。认真到,连这天下也比不过。
孙采薇双眸闪烁,不由在心中叫了他的名字。
孙权。
陈武沉默了一瞬,不知为何,他竟无法,也不敢反驳孙权,他一时不敢与孙权对视,只能转头去看孙采薇,“那你又能怎么助我?”
孙采薇笑道:“定下江东,拔得庐江,刘勋此刻虽然活着,日后却绝不会安然死去。”
她说得是那么的信誓旦旦,看得陈武不由被她的神情所吸引,可他却还是不愿随意妥协,他继续道:“也就是说,现在不能杀他?”
孙采薇摇了摇头,却不想再多说什么,毕竟多说无益,只能让他自己想通。况且,孙采薇也不担心他真的会一辈子待在此处,毕竟,他是陈武。
“天冷,先走了。”孙采薇头也不回地和孙权离去。
陈武看着手中的两把刀,又有些哀伤地看了眼身后的新坟,“你说,我该不该选择他们?”
不知道他在问谁,或许是在问手中的刀,又可能是在问死去的爹娘,又或者,是在问他那未曾谋面的死去的兄长。
他犹豫不定地徘徊不前,这时,一位老人从斜坡下经过,陈武听见他口中在说:“何必留恋死城,人事更迭,当向前看去……”
陈武呆呆地看着老人拄着拐杖离去,他想问什么,已是来不及问出口。是说给他听的吗?陈武收了刀,又跪地朝这三座坟拜了拜,他站起身来,说:“你想让我做大官?那我……便试试吧。”
暮色渐浓,陈武隔壁的茅屋中燃了火,隔着院墙,陈武看见那窗边闪烁的人影,他迟疑着来回踱步,思索着该不该这个时候去打搅他们二人。
他们两人,应当是在一起的吧……
这个点去,会不会撞破什么……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隔壁瞥。
屋中。
孙采薇听见孙权的呼吸声,就这么飘在她耳边。
她被抵在门边,有些无奈地看着已经高了她大半个头的孙权。
“练师,宁愿对他人说助他,也不愿对我说一句?”
孙权匿在阴影中,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但孙采薇却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灼热的呼吸就这么喷洒在她颈侧,暖暖的。
孙采薇笑道:“怎么了,这会儿是喝了半缸子醋吗?这么委屈,可不像孙权。”
早的时候孙权还像个没事人的模样,这会儿只有他和孙采薇两人在屋中,忍了一下午,倒是装不下去了。
被孙采薇直直点破,孙权也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却什么也不说,只缓缓地伸出了手。
孙采薇一动不动地看着孙权的动作。她被孙权困在这一角间,脸上传来柔柔的触感,凉凉的。孙采薇知道是孙权的指尖在触碰她,她却依旧站着不躲避,任由孙权伸出手。
孙权触及孙采薇额前那缕凌乱的发丝,轻柔地将它绕至了孙采薇的耳后,他轻声道:“我会一直等。”
第65章 遇阻
孙采薇又不由回想起从前的日子。
许多时候, 她也曾望着夜空思念着远方的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许多许多的麻烦事都一直持续不断地围绕着她, 因为知道所有人的结局,一直以来,她都在无声为他们哀叹。
如今决定想要改变什么了, 却陷入了另一层的纠结中。
你等我做什么呢?孙采薇隔着孙权向窗外看去, 又不免在心中问及孙权。雾沉沉的天,看不到边际,像是那不明确的心意。
她和他现在这样,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毕竟孙权还未做吴主, 她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去助他, 等吧, 等到合适的时候。
翌日, 陈武早早地便等在了门口, 他来回踱步, 纠结于该怎么开口。
正想着,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陈武止住脚步,抬头看去。
晨光中,孙采薇正笑意吟吟地看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想明白了,那就启程吧!”
陈武愣了愣,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都还没开口说话, 他的来意就这么明显……?
真是莫名令人窘迫,毕竟昨日他还那么万般不愿, 今日却主动找上了门,虽然心中仍是有一丝顾虑……
但如今,他还是要选择离开,带着他兄长的心愿去建立功业,做个大官。离开之后,他也可以选择不跟这两人,毕竟他们太过年轻,实在无法轻信。
春日迟迟未到,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见到了春和景明之色,那身绿衣似嫩叶抽新,在起落间带来了生的希望。
陈武又看见了一身红自孙采薇的身后而来,好瞩目的颜色,像火一样。
星火落林,绚烂夺目。
三人上了马车,周瑜派的人这会儿也怕再次跟丢二人回去遭了罚,个个神色紧绷紧紧跟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生怕一个不注意,两尊大佛又跑不见了。
车轮轱辘碾过漫漫尘土,逐渐远离了松滋这座将死的城。
只是,才刚一出城,马车就在行进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听得车夫挥缰止马之声。
孙权皱了皱眉,以手抵着窗沿,一手扶住了孙采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