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张点点头,“明日袁术就会启程,不过我们已近寿春地界,周围有公子安排的人在,将这封信送达公子手里定然没问题。但这一封需要被人拦截的信,何时做?”
孙采薇想了想,“后日。在入城之前,让袁术知道即可。”
*
周尚偶尔会想起周异他们。
距离那次残忍截杀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那些周氏族人的面容,只记得那么几个人的声音。
他时常想,人都是残忍的,残忍到为了一件事,乃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要大动干戈,兴兵起事。整个天下,残破不堪,人命如同缥缈浮云,轻易便可散去,可他一个人却做不了什么,也阻止不了那些无休无止的纷争,便常常厌倦这样的世道。
可是,他的侄儿,手上却握着玉玺!
人人垂涎的玉玺,得之便可得天下。
他突然不再有所厌倦,反而开始在心里想到经由周瑜的手重新建立的江山版图。不论是诸侯也好,没用的天子也罢,只要玉玺在周瑜手中一日,那么这天下局势迟早洗牌。
他相信周瑜的能力,没由来地相信。毕竟,谁不想得到玉玺称帝?他觉得他的侄子也不会例外。
哪怕周瑜说了他只助孙氏。
也因此,他趁着周瑜醉酒,拿着玉玺假意投靠了袁术。
他随意地给袁术出着招贤纳士的主意,平日里也不说话,哪怕袁术再气急败坏,他也只固执地沉沦于自己的世界中。
那一日,那个叫步练师的女子,意外地入了袁术门下。他几乎愣住,前脚他才说了她和孙权是相互依托之人,没想到后脚孙权拒绝了袁术之后,步练师却来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周尚虽然不解,但他也未问,他如同从未认识过孙采薇一样,只呆呆地站在一侧,时不时地观察着袁术的动静。
毕竟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他是跟不上了。但他却能为他们,为他的侄子,打造出一条安全无虞的路,而在这条路的尽头,还会有他交出去的玉玺。
于是在袁术带兵向着徐州而去之后,他立刻开始动用起自己的人脉,悄无声息地做着他构思了许久的事。日夜待在袁术身边,早就已经让他看清袁术把玩了无数次的玉玺,玉玺的模样,他早已牢牢记在了心中。
勾画草图,着人打造一个虚假的玉玺,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异样。
就算发现,也再来不及。
一年的时间,饶是打造玉玺的材质特殊,也足够一枚假的玉玺现世。
这日,瓢泼大雨降在了寿春。
袁术将入城,府中侍人面无表情地开始忙碌地撑起伞,自大门一路延至城门,生怕待在马车中的袁术遭了雨淋。
城中百姓苦着脸看着袁术的车架,却也不敢说什么,对这幅场面也是见怪不怪,知道袁术大胜回来后,除了叹气,就剩对后日生活的担忧了。
周尚便在这一刻,调换了袁术藏于深处的玉玺。
他做事时,低头不语,行动也缓慢,却做得滴水不漏,留不下一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跟着侍人出了府,站在门口等待袁术归来。
然而才刚站稳脚步,前方便起了骚动,隐约可听得有人在喊:出事了。
周尚对谁出没出事,也依旧漠不关心,他照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雨滴连续不断地自伞沿砸下。雨势太大,又被风斜斜吹着,一把伞顶多只能挡住头发不被淋湿,衣裳的下摆早就已经湿透。
但这也无关紧要,衣裳沾了水,再换便是,只要沾的不是血。
一道春雷忽然炸在耳边,暗沉的天边像是被人撕裂了一道口子,明晃晃的连接着本就疮痍不已的大地,扯得人身体不由一颤。明明还是白日,却已经到了需要点灯的地步。
春雷开始接二连三地响,雨也越来越大,大到雨幕连绵,已然快看不清周围的人。
然而周尚却还是在这样模糊的画面中,看到了一身素白,一身赤红,自他眼前如飞而过。
他放下伞,任由风雨拍在自己的脸上。
第95章 回师
袁术一众停在了半路。
大雨倾盆, 袁术却不要人执伞,他走下马车,风携着冰凉的雨兜头浇下, 却怎么也熄不了胸中的怒火。
他一动怒,身后的所有将士便齐齐跪下。进城的路至雨幕深处蜿蜒而来,此刻却跪满了人, 堵在了寿春城楼下。
风呼啦而过, 山头电闪雷鸣,地上的人却长跪不起,很快全身湿透。孙采薇下了马车,萧张立刻撑伞立于一侧。
两人站在一侧, 静静地看着这本不意外的一切。
雨斜斜打来, 衣裳瞬间紧皱一起, 风带来凉意, 却再也拂不动原本轻盈的衣摆。
袁涣就跪在他们两人身前, 发丝已经成股贴在他的面上, 隐隐遮住了他深藏于眼中的情绪。
袁术手上似乎握着什么,大概是一张信纸罢。他面色极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袁涣。
地面已经积了一层水,水滴自水面炸开,复又带着泥土溅到袁涣脸上, 又被连续不断的雨洗刷干净,周而复始。
“袁曜卿啊袁曜卿!”袁术冷笑了一声,眼中满是失望,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袁涣沉默了许久, 最终只道:“我从未生出过那样的心思。”
袁术气极反笑道:“那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一下将手中被捏得满是褶皱的信纸扔了出去。雨滴立刻打在已经浸了不少水的信纸上, 压着信纸很快落至地面,上面的字迹也被晕染得几乎看不清有些什么内容。
袁涣瞥了一眼落至眼前的信纸,借着山头闪烁的雷光,只依稀看见末尾的几个字:“涣定助君取名图利。”
取名图利?袁涣低声笑了笑,“主公因为一封信,就要治我的罪?”
“怎么,你现在还在我手下,治不得了?!”袁术胸腔震动,声比雷大,惊得四下部众抖了一抖。
袁涣道:“原来在主公心里,我是这么容易叛变的人?”
袁术抿着唇,听着袁涣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心头忽然便有些不忍起来。
袁涣确实一直以来都跟着他,无论大事小事,他都会为他支招。袁术确实也看中他,只不过因为丹阳太守府一事,袁术的注意力早就被孙采薇三人吸引了过去,很多时候,袁涣所出的主意,他也只当听不见。
袁术失望地看着袁涣,袁涣同样也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一道响雷轰地落下,袁术清晰地在这一刻看见了袁涣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袁术一愣,从收留袁涣到现在,这么久以来,他好像还从未看清过袁涣。
袁涣捡起这张陌生的信纸,五指微动,轻易便将其撕成了碎片。他站起身,轻而缓地说道:“我向来只信我自己,没有做过的,那便是没有做过。”
他又猛地回头,重重雨幕下,就见孙采薇正目光淡淡地看着他,看不见平日的灵动,亦没有对战乱中百姓的怜悯,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便忍不住提步走近,心中有些话想问,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为何看他的眼神就是那么平淡?明明都是同一类人。
他缓慢地靠近,亦缓慢地说:“既然我主认为我不是真心待他,那么便在离开之前,除了没有真心的你吧!”
雨势太大,噼里啪啦地响在耳边,风又自他身后而来,导致袁术根本听不清袁涣在说什么,但孙采薇和萧张却借着他的口型看明白了。
尽管如此,孙采薇却是不躲,只笑眯眯地看着他。
匕首出鞘时,又是一道惊雷划过天边。
袁涣几乎毫不留情,或者说,这一刻他其实已经想过了无数次。
然而,就在匕首将将刺入孙采薇身体的那一瞬间,袁涣却听得孙采薇满含叹息地说:“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他一愣,随即余光便见雨幕从一侧撕裂了开来。他看见匕首身上映出了一支箭,长箭穿过风雨,带着一抹赤红而来。
袁涣蓦地侧头,便见城楼之上,有一道红似不熄的火,撕开了厚重的雨,在其中飘摇,慢慢地缠附了他全身,迫使他动弹不得。
他是……!
分明还只是个少年,但不知为何,哪怕天际暗沉,又有雨幕遮挡,他竟然在有一瞬间穿透所有阻碍,看清了那少年平淡的眼中所含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而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一人,一身的素白,从容地打着伞,不染尘灰,却如鹰一般锋利地为少年开着路。
那少年就像是……
天生有人拥护的帝王。
他不免有些晃神,他怎么会这么想?!
伴随着“叮——”的一声响,袁涣只觉虎口顿时被震得发麻,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匕首就这么轻易被一支箭击飞,倒插进泥泞的土地中。
随即,那少年又举起了弓箭。
而这一次,对准的却是他。
他握住发麻的手腕,步步后退。
然而身后的袁术已经反应过来,他愤怒而又失望地看着袁涣狼狈的背影,转身抽出了随身的佩剑。
袁术提剑指着他,“袁曜卿!你竟敢!”
他竟敢什么?竟敢动他的军师?未免太过于好笑了,他的所谓的军师,一心只有城楼上的那个人吧!适才在生死之际,她也能将性命交托给他手中的箭,该是何等的默契?
那么远的距离啊……
他感叹着回过头,亦是失望地看着举剑对着他的袁术。袁术不解,举着剑的手又有些犹豫,为何他会是失望的?明明最该失望的,是他袁术才对!
袁涣自嘲地笑笑,“我确实该走,信中所说,确实不错。”
经此一事,他也看清了袁术,袁术并不值得他驻足停于此处。
他缓步后退,也不担心袁术会一剑劈了他。
袁术如他所想,依旧在犹豫。
他在想,袁涣就要离他而去了,袁涣一走,就好像带走了他身边所有的东西。他有些心惊,亦有些担忧,目光便不可避免地看向孙采薇。
萧张的伞依旧稳稳当当地为孙采薇遮着风雨,甚至他还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随意站着,像是事情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什么时候,他的军师和他身旁那小子的关系这么好了?
看着袁涣远去的背影逐渐隐在雨中,孙采薇终于再次开口道:“袁公,我也要走了。”
袁术再次一愣,“你说什么?!”
孙采薇笑了笑,“适才袁涣就要杀了我,可袁公却无动于衷!”
袁术心中一急,“本将并非无动于衷!”
“那为何还眼睁睁地看着袁涣杀我?看来我的死活,袁公根本不在意!”她又抬头看向城楼上方,雨势已经小了,她便可以清楚地看到持箭的那个人,也就不免会心一笑,“袁公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怕死得很,既然袁公不在意我的死活,那我投靠一个在意我死活的人,似乎也不无问题?”
袁术一时沉默不语,他本也看见袁涣握着匕首将刺孙采薇心口的一幕,可他却根本没有出声阻止。他又不免看了看身边那些沉默的将士,他有那么多的将士,却没有让哪怕一个人去救她。
他开始有些绕不清这个问题,为何会有些犹豫以及踌躇不安?难道是因为袁涣的影响?还是他是想看一看,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袁涣真的走了,他的军师也要走。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个莫名的局中,突如其来的信纸,袁涣失望的眼神,以及自城楼而来的箭,一切的一切,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袁术不免长叹了一口气,忽然便有些讨厌起这样伶牙俐齿的人,因为太过会说话,时常会堵得他无话可说。
袁术最终还是道:“本将……给你考虑的时间。”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这样一个知晓他心意的人。
说完,袁术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的军队浩浩汤汤的,跟着袁术入了城。
雨停了。
孙采薇抬头看了看天,天际厚重的浓云在这一刻散了。午后的天空碧蓝如洗,日光明晃晃地洒落,带着些独属于春日的温和。
萧张扔下伞,双手抱胸斜倚着树,懒洋洋地沐浴着太阳的光。
一阵风拂来,风中似有些思念送达。
孙采薇背着手,眯眼笑看着城楼上的人。
半晌,她低低道:“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似乎被春风送了过去,城楼上眨眼间只剩下一身素白的周瑜,执伞而立。风柔柔地吹着,恍惚间,像是有桃花自眼前飘过。
时间,就快到了。
城楼下,地上的青草肆意地冒头,孙权握着灵宝弓,远远地看着一身绿衣翩然的孙采薇,清风扬起她的发丝,像入了这尘世的画中。两人相顾无言,却又在下一刻,毫不陌生地相视一笑。
他走近孙采薇,却不知该从何处诉说起自己的思念,于是只能道:“我一直,在等你。”
孙采薇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甚至于,我似乎也一直在思念你。
“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所以,我才毫无顾忌地不告而别。”她说道,“现在我回来了。”
孙权忍不住去抱她,她的身上湿淋淋的,却依旧温暖如昨。
“有这么想我吗?”孙采薇无奈地回抱,又调侃道。
孙权叹气道:“是啊,练师总是不告而别,就算我明白练师的心意,练师也不能总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