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能做决定,而是不想做决定。诸葛亮目光打量,心中有些细微的惊疑。
“虽然吴郡离柴桑有些远,不过想要结盟,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蒋钦笑道。
孙权在柴桑。
诸葛亮便明白江东对于结盟一事,根本就不在意,只是不知碍于什么,这个结盟哪怕他们不愿意,也得结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孙采薇,却只见她依旧笑意吟吟的,根本看不透眼中所隐含的情绪。
难道是因为她……?
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往下细想,只得火速动身前往柴桑。他身上背负着刘备的希望,若无法与江东结盟,那么汉室将再无复兴的机会。
天越来越冷了。
今夜,难得一见云隙中的月亮。
诸葛亮站在船头,整个人沐中月色之中,手挥羽扇,衣袂轻卷,飘然若仙。
江水滚滚滔滔,斩断南北,距离柴桑不远,便是赤壁。他乘船赶来时,江东的诸将也早就到了,而今夜,似乎是曹操来了信,所有人都往厅中赶去,他一个外人,也只能静静地等着议事结束。
天际的月光忽然暗淡了。
诸葛亮抬头看了一眼,云层厚重,月光已经无法透下来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没有月光,周围的一切却也一样清晰。
清泠泠的江水声中,诸葛亮看见了江水之中蓦然出现的一角素白。
他微微一顿,心中顿时升起一缕奇妙的感觉,他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船头,却像是新的一轮明月,浮于江水之上,映照着整个江东。
他是……
他下了船,衣袂随着他的动作在凉风中翻飞,就这么掠过诸葛亮的双眼,直往议事厅中走去。
接着,诸葛亮又看见了一个头戴面具的男子,那男子似乎也是看见了他,不过也只冲着他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跟上去了。
议事厅中。
厅中坐满了人,文臣武将分列两侧,俱是沉默不语。
孙权坐在主位上,手中随意捏着那一封信纸,望着底下的众人,“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搭备如。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孙权漫不经心地说着。
屋中烛光晃动,明明灭灭地照着底下众人不同的心思,孙权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
从前他接过江东这个烂摊子时,一个个的倒是语气激动,恨不得自己来坐这个位置。如今这烂摊子慢慢地走上正轨,又被八十万人虎视眈眈之时,却又不见得这帮人说话了。
孙权心中发笑,若非周瑜,若非孙采薇,哪来那么多年的安生日子。如今一个个的,想降的心思倒是不害臊地刻在了脸上。
“说话。”孙权指节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桌案,目光冷冷地扫视过那一帮想降的人。在孙权眼神的震慑下,众人心中暗暗心惊,他的成长太过迅速,以至于这一刻,仅仅只是两个字,便使他们心生了胆怯。
“张公。”他们瑟缩着不敢开口,于是孙权瞥向文臣首座,看着上了年纪的张昭,他兄长的托孤重臣。
张昭便如孙策遗言中所说,他并非激进的人,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江东这块土地,这与孙权,与周瑜,与孙采薇的志向几乎是背道相驰。这么多年来,孙权早就在孙采薇和周瑜的影响下,将夺取天下,东南之地必生王运刻在了心底。
自古东南无帝,那么他便要做这东南之地的第一个帝王。
他要的,不仅仅是永固父兄基业,他的志向中,有孙采薇的,也有周瑜的,更有兄长的天下。
张昭整日甩着酸儒学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孙权早就心生不耐,那些儒生儒死的东西早就在他年少时就已读了个透,如今他研读三史兵书,张昭还搁那儒家经典。
用孙采薇的话来说就是:有什么用,别听他的。
孙权直接点名张昭,众人的目光当即便聚集到了张昭身上。张昭叹了口气,道:“曹军八十万人,几乎没有胜算。”
此言一出,那些早就想说降的人便立刻嚷嚷起来。有了德高望重的张昭助势,孙权再怎么威慑,他又如何能拒绝张昭?
“将军,曹操的来意已经很明显了。八十万人,势必能一举拿下我们江东了……”
“是啊将军,这几年又是山越,又是黄祖,我们出兵多次,江东现在又哪有什么兵力能与曹操相抗呢?”
“或许……降曹……”
孙权便笑,他是个从不轻易显露自身情绪的人,所以当众人看见孙权浅笑着不说话时,却也拿不准孙权到底是什么意思。
果然,自古上位者的心思,最是难猜。
孙权探手取过桌角燃烧着的烛灯,烛火在他面前跳跃,更衬得他的神思难测。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信纸触及火舌,火焰一下攀附而上,很快将那信纸吞噬得一干二净。灰烬四散,烟气缭绕。
“张公还有什么话想说?”孙权又问。
屋中一下子又沉默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莫名有些诡异的紧张。孙权这是何意?是不满意张昭所说的话吗?
张昭看着那飘落在地,极轻的灰烬,便已明白孙权的心思。他闭了闭眼,最终轻轻地唤道:“阿权。”
想打亲情牌?却也轮不到张昭。
孙权挑眉看他。
“臣以主公老师的身份,恳请主公听臣一言。”张昭言辞恳切道,“曹操已定北方破荆州,手握几十万大军,荆州刘表的军队辎重亦尽数落至曹操手中,届时曹操水陆并进,江东没有任何抵挡的可能。”
“嗯。”孙权点头,“还有什么?”
张昭叹了口气,“降曹,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孙权轻笑,“张公说得好,降了曹操,曹操不战而胜,诸位也还能继续为曹操效力。”
张昭忙道:“主公!我等并非是贪生怕死,只是若迎战失败,我等或许还有一命,可是主公对抗有着天子之令的曹操,那便是反叛,一旦败了,主公才是真正的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孙权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只觉吵耳。而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蒋钦、太史慈、陈武等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主公,公瑾就要到了。”座中鲁肃适时笑道。
孙权双眼一亮,这才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第119章 言战
议事厅中顿时变得一片死寂。
张昭见着孙权的神色, 也不再说话了,只捋着胡须唉声叹气。年轻人,净带坏吴侯。
“中护军?中护军来了又有何用, 难不成他还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不成?!”
“曹操手下八十万人!将军!务必三思而后行啊!”
“张公目光长远,所言甚是啊将军!”
孙权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看着众臣形形色色的面孔, 像是在看着一场惹人发笑的闹剧。既然有人以张昭为首降曹, 那么……
孙权抬眼看向程普等老将,“程公以为如何?”
程普抬高鼻孔,对着张昭冷哼了一声,“降?降个屁!”
纵然他一直以来都对周瑜持轻视态度, 然而此时此刻, 程普却也无比希望那个一向从容的青年以一言定乾坤。
“江东基业历经三代, 我等亦自文台身边跟随至今, 若不战就降, 就将江东拱手让人, 臣决计不同意。”黄盖道。
“没错,这是我等一起打下来的江东,不管怎么说,不战就降,哪像我们江东的作风?!”
“我反正不降!”韩当道。
“主公, 就该战!为何要降?降了才让人看不起!”凌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老子投奔江东,也不是为了投降来的, 曹贼想要一统, 老子就偏不让他一统!老子就要让他知道,我们江东可不是块好啃的地!你、还有你们, 泄你妈的气!一群只知道吃干饭的东西!”甘宁冷笑着,话语无比激昂,“我们主公承天人之姿,岂是那曹贼能攻的!?”
“况且中护军早已对这一战有了准备,中护军不降,主公不降,我也不降!”吕蒙道。
“别忘了,练师手握无双算学。”蒋钦叉着腰,无比自豪地说道,“没有人能比得过我们练师妹妹!”
到底都是武将,轻而易举便将那些文臣的声音压了下去。
眼看孙权面色越来越满意,那些说着投降的人脸上也隐带难当的羞愧,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可是,这两人都未曾来!”有人贪恋生命,鼓足了勇气质问。
“没有来吗?”很浅的一句叹息,有些失望,又饱含嘲笑。这道声音自门外传来,若隐若现的月色下,绿衣蹁跹而至,顷刻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当中唯一的一个女子。
孙采薇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扫视过面色不一的众人。有的人面含怯懦,生怕一战败了,自己便会落得个不好的下场,有的人喜忧参半,不知明日仕途如何。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人的本性显露无疑。
她亦看见孙权厌倦应付的眼神,但他已经是吴主了,所有人都会听他的命令,饶是主战与主降之人各占了一半,也依旧没有人能够拒绝。
有人开始面面相觑,她带着剑,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却也已经震慑众人。
她勾唇笑着,携着凉风缓步走向案前,她边走边说:“这场无可避免的战,诸位以为,自己真的能安然逃开?”
什么意思?
她将手中的剑放至桌案,又神秘地笑道:“江东只要有周瑜,有我在,就永远不可能会有投降的那一日。”
她说得十分轻巧,似乎对她而言,这场人数悬殊的战役,不过就是轻描淡写便可掠过之事。
“不投降的话,败了又该如何?!”
孙采薇瞥了一眼说话的人,“那就用你们这些想要投降的人的尸骨,为我江东浴血奋战的将士铺出一条通向胜利的血路。”
“……”孙采薇言语冰凉,令听者一惊,“你、你……”你只是一个女子。
他话还未说话,就又接收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是孙权,是孙权在看他。
“不乐意?”孙采薇眯着眼好笑道,“中护军已经到了,有什么不乐意的话,便留着给中护军说吧。”
周瑜到了。
周瑜提着剑,似是踏月而来。朦胧不清的月亮挂在天边,洒落一地浅淡的银光,映着他满身的素白。腰间所挂的赤色流苏在他的动作间起落,像是燃烧的火。虽有风尘,却怀星火。
“中护军来了。”
“中护军也来了,那就无需惧怕了。”
孙采薇微微一笑,何其幸运,她能亲眼见证这旷古一战。
她看见周瑜以剑撑地,剑柄桃花灼然盛开。
周瑜开口便道:“未战就降,也不怕让人看笑话。”
“曹操毕竟是汉相,我们江东,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降之,尚有一命留存……”
“汉相?假托天子之名,其实挟天子令诸侯,无非汉贼罢了。”周瑜睥视着众人,目光清冷如月,不再柔和,令所有人心中一震,只听得周瑜从容分析道:“将军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数千里,兵精足用,尚当横行天下。此刻将军为汉臣,正是为汉家除残去秽,建立功业之时,况且曹贼自己跑来送死,竟要投降于他?”
周瑜与两人遥遥对视,满座目光紧紧相随,有质疑,也有仰慕与信任。
“假使北方安定,曹操没了后顾之忧,倒是能与我江东持久一战。然而北方初定,尚不稳固,潼关之西马超与韩遂虎视眈眈,曹操只能以快取之以防后方生变。而今又要舍步兵用舟楫与我江东水师较量,何尝不是舍优取劣。”
“如今十月寒天,马无草料,曹操自北向南长途跋涉,莫说粮草,单是不习水土,道生疾病,皆乃用兵大忌。”
周瑜一字一句地说着,甚至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因为太过坚定不容人拒绝,以至于厅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他连曹操也不怕,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惧怕而绊倒他的?
周瑜看着手中的桃花剑柄,他从不知惧怕何解,亦相信他所选择的君主孙权。
“中护军所说不无道理,可那毕竟是八十万人,我们江东就算是加上那些老弱妇孺,也无法达到其一半的人数啊!”依旧有人试图挣扎。
孙采薇便嘲笑道:“曹操虽然率兵三十万征荆州,又得了刘表水军辎重数十万。然而自身部众跋涉千里,早已疲惫不堪,加上荆州新降,必须分散兵力镇压各地。算来算去,也不过三十万人,哪来的八十万?怎么年纪大了,一封信就把你们魂吓掉了?领兵者夸大自己兵力的把戏也能把你们骗得吓破了胆。”
孙采薇说话倒是毫不客气,大部分人脸上被说得一阵青一阵白,惹得性格急躁的蒋钦几个憋笑得颤抖不已。
“中护军既然在这儿,还有什么想投降的话,都说来听听,让大家看看乐子。”孙采薇继续说,“别这么不好意思,适才不是还在吵吵嚷嚷各抒己见吗?这会儿哑巴了?”
周瑜浅浅一笑,拔出了那把桃花剑。
桃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