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多年以前，他们还在舒城之时，那十里的桃花林。
“座中诸位有许多人，跟过破虏将军孙坚，也跟过讨逆将军孙策，江东基业定下至今，已过数十载。”周瑜语调淡淡，似在说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今讨逆故物在此，诸君便看着这把剑，看着孙讨逆，说是战，还是不降？”
这……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周瑜未免有些过分的霸道了。
“真的……不选择降曹吗？”不知是谁不怕死地说了一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能赢呢……”
孙权在这些人的喃喃自语中站起身来，不管周围人如何，只笑看着周瑜，看着那个从来都只支持他的兄长，“公瑾言战，与我相合，当真是天授公瑾于我江东。”他拿起案上孙采薇放着的剑，剑很普通，握在他手上却又莫名的自成气势。
如此，便是战了。
他笑着说完，在那些人是战是降的犹豫中，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拔剑而出，剑身对着案角，思考着怎么劈人的好。
总归是对他们太好，过得也太安逸了，不尊周瑜，也不尊他。
孙采薇说得不错，他是江东之主，手握杀伐的权力。
他便漫不经心地挥着剑，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淡淡一笑，手上稍一用劲，一方案角便被一剑劈断，断木滚落，落至众人的眼中。
他们甚至未曾看清孙权的动作，那案角就已断了个彻底。
“江东诸将有再言降者，与此案同。”他不轻不重地用剑尖指着那地上的断角说。
众人只觉透骨的冷意，遍体而上。
对，孙权是君，他们是臣。孙权是周瑜一手扶持起来的，平日他再怎么大度，却也是为君者，况且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算学无双神秘难测的女子，他们是怎么敢与孙权叫板的……
他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可以任人忽视的江东新主了。
“公瑾兄，要多少兵？”在满室寂静中，孙采薇双目含星，问。
周瑜依旧未收剑，他持剑站在门口，便没有人能走过他的剑。
降者，亦要战。
“三万。”周瑜说。
三万人，对战曹操八十万人，仿佛天方夜谭。
然而却已经没有人再敢说话。
整个江东，掌握话语权之人，不过他们三人。哪怕三万人是如此的微薄，质疑声也再没有了。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孙采薇笑得越发开怀，主战之人，从来就没有畏惧。孙权是，周瑜亦是。
议会散了。
三人一同走出议事厅。
月亮自云层中现身，月光亮堂堂的，仿若白日。
孙权看见远处站有一人。不知为何，他就像是脱离了整个轨迹般，只寂寞地站着看月，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兄……”孙权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剩下的一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120章 战前
“议事结束了？”男子听见脚步声, 回过身来，隔着丑陋的面具说话。
他的目光来回于三人之间，却未曾定格, 飘忽不定。
周瑜看也未看，只偏头对孙权说道:“主公便和练师坐镇后方，一切交给瑜。”
四下静悄悄的, 于孙采薇来说, 这是一场注定了胜利结果的战，但于其他人来说，希望还是渺茫。
“公瑾，哪怕是三万精兵, 却也依旧比不过几十万人。倘若战事不顺, 公瑾也勿勉强自己, 你回来, 我会亲自与曹操决一死战。”孙权拧眉轻叹, 江东兵力分散镇守各地, 确实他所能调动的精兵，也只有三万。
若非孙采薇一句会胜，只怕现在换作任何一个人，也都会心生忧虑。但孙权永远相信孙采薇。
周瑜感受着耳畔掠过的风，风中隐有江水的气息。他笑了笑, “战，就不会败。”
那样的自信而又从容。
这时孙采薇问道:“公瑾兄来时，是否见着一位手持羽扇的男子？”
周瑜摇头, 接着又问道:“刘备的人？”
孙采薇一愣, 对于周瑜一句话便点明一切的敏锐直觉，实在是赞叹不已, “不错，是刘备的人，不过刚出山不久，为了刘备想与我们江东结盟抗曹，公瑾兄不认识他。”
孙采薇又想了想，最终还是道:“是……诸葛亮。”
诸葛……？周瑜和他身后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同时一顿，连孙权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还在舒城时，那些久远的记忆中，孙权还记得那年在周府时，孙采薇醉了酒，说了不少奇怪的话。
诸葛借东风烧赤壁，又比他们成名晚些。
孙采薇所说的，是否便是此刻还在等待结盟的诸葛亮？
“我看他在江边，是等着求见吴侯吧。”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适时说道。
孙权听着，不由自主地去看他，一时默然不语。怎么可能呢？
语调沉闷，身形瘦削，和他的兄长，一点都不像。
孙权却忍不住看着那个男子问:“公瑾？”
周瑜随口道:“随从。”
孙权便点点头，不再问了。“既有人求见，我同练师去见便好，公瑾先去歇息。”
周瑜亦觉疲惫，对于刘备或者曹操派来的人，他向来搪塞敷衍至极。想到曾经孙采薇曾经说过的话，既然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那也没什么见的必要了。
周瑜点点头，温声笑道:“刘备势弱，一生奔逃，倘若结盟，所能供给的兵力左不过一两万人。不过既然有练师相陪，看来这盟，是要结了。”
言下之意，便是孙采薇没有说其他的什么，那么结盟这件事，哪怕再不愿意，也是注定得结，毕竟，这是必须要发生的事。否则的话，她又该面临怎样的境地？
那未曾明说过的算学，再无双又如何，也有诸多无奈在身。
周围只有他们四人，孙采薇便无所谓地笑道:“是啊，本来就是要发生的事，特别无奈。”
四人分道而去。男子跟在周瑜身后，却总是离周瑜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远远地问:“你怎么不去见一见那诸葛亮？”
周瑜停下脚步，男子也跟着停下脚步。
“他有什么，值得我亲自去见？”周瑜低笑一声，问。
毕竟，一个是江东的二把手，一个是刘备府中幕僚。若要见，只怕只能等两人地位相当之时。
男子耸了耸肩，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孙采薇和孙权的身影，笑了笑，问:“那你，有没有胜算……？”
这边，两人并肩走在道上，悄声低语。
“采薇，那什么借东风烧赤壁，是假的吧？”
“这么久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孙采薇当即讶异道。
孙权笑笑，“不是说了吗，和采薇有关的，我都记得。”
孙采薇好气又好笑道:“收一收你的糖衣炮弹。”随即她又正色道:“虽是假的，却也依旧要与刘备结盟。”
孙权点头，“嗯，我明白采薇的意思。而且若能多有两万人相助公瑾，我在后方也能安心些。”
“安心好了，你就等着江东大胜归来吧。”孙采薇神秘地笑笑，但转而她又放柔声音道:“仲谋啊……”
孙权皱眉，觉得这声音怎么听怎么都不对劲，他眯了眯眼，“采薇想做什么？”
“……”听着孙权这饱含危险语调的声音，好像，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她便闭嘴不说话了。
然而孙权却忽然笑道:“采薇是想去亲眼看一看这必胜的一战？”
她一愣，只觉意外非常。她的心思，有这么明显吗？孙采薇不由侧头去看孙权，发现孙权也正看着她，明亮的双眼，好似令她坠入了如镜的湖中。
“采薇想去的话，便去吧。”孙权说，“我想，这一定是采薇向往了许久的心愿，对吗？”他眯着眼笑问着，就像是当初在凤凰台肆意放火的少年那般意气。
孙采薇便觉有些醉了，她笑着，控制不住地与孙权紧紧相拥，“回师那日，你可一定要来相迎啊。”
天寒江清，江风刺骨，诸葛亮看着冻得发白的指骨，叹了口气。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诸葛亮回过头去，便见一个懒散的青年抱胸而立，说道:“我们吴侯，请先生入府一叙。”
诸葛亮眸光一亮，颔首道:“请吴侯稍等。”
结盟一事，出乎意外的顺利。
诸葛亮长呼了一口气，终于能安心地睡上一觉。
天蒙蒙亮时，诸葛亮似乎听见了一道琴声。琴声恍然入梦，梦里，他见到了漫天温柔的桃花，又在桃花散去之后，见到了漫天漫地的火，兵戈碰撞，血溅江河。
醒来之时，他立刻推门而出。
柴桑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变得安静非常。府中来来往往的，也就只剩些文臣与侍人。
以及坐镇柴桑，静观战场之变的孙权。
他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漫步府中，看到负手而立于廊下的孙权，问:“他们走了吗？”
孙权道:“走了。”
战火将至，孙权面上却毫无慌乱的神色，仿佛天助江东，胜券在握。诸葛亮看得微微怔愣。
这日，他们踏上长江，逆流而上。
孙采薇看见滔滔江水自眼前掠过，江水奔腾不息，哪怕蜿蜒至千年之后也依旧如此宏大。江水结冰了吗？战船之下，隐有破碎冰凌碰撞的清脆声响，若是不慎栽进江水之中，便只能痉挛着沉入江底了吧。
天空暗沉无光，明明是白日，却似入了夜色。寒风刺骨，崎岖的南岸却早早驻起了孙氏的部曲。明明山岗连绵，崖岸陡峭险峻，在江水经年不断地冲刷中，落脚点早已光滑不已，却还是能稳稳地驻起军队。
孙采薇感叹着，忽见天水相接雾锁江水的远方，逐渐盈满了蔽空的旌旗。远方战船并列，江水圈圈漫开，又被他们接壤的战船拦住，天也越发暗了。
数不清的战船就这么延伸至不可见之处，暗沉的天似与远方的遮天的旌旗相连，厚重到透不进一丝光亮。
江东的战船逆流而上，将将与曹操的几十万人撞上。
孙采薇只一想到周瑜令刘备的人走在前头，便忍不住笑。
刘备还不满地去扰着周瑜反抗:“这不公平吧？！”
然而无论刘备进去多少次，都被周瑜以一句:“事务忙”给打发。刘备的几个兄弟见况憋屈，又只能来问孙采薇。
孙采薇冷冷道:“统帅又不是我，来找我又有何用？怎么，当时可是你们主公求着要和我们江东结盟，现在是做什么？连点力也不想出就想躺平等赢？别忘了，万事皆由周公瑾决断，质疑统帅，干脆这结盟就散了吧！”
刘备的人只能面面相觑，羞愧难当，不再说话了。
曹操一点点地靠近了，宽阔的长江水面，只剩下了接连不断的战船覆盖。五万人，对上几乎三十万人，便如同萤火之于皓月，那么的微不足道。
曹操显然也有些意外于有人阻拦他。
他由荀攸扶着，走向船头，看着对面船头上的江东诸将，以及那曾狼狈逃窜，此刻却也能有底气与他对视的刘备。
“怎么，还想挣扎抵抗？”曹操睥睨众人，沉声一问。在他身后，战旗鼓鼓飘扬，只是一面旗，便已带着十足的压迫。
一群蝼蚁，还想与他对抗！
八十万兵力的信送出，没想到江东竟然还敢带着区区几万人来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曹操，眼见突生遭遇，便心有不耐。
“还是说，尔等率众来向孤投降？”曹操思绪一转，笑道。
“投降？想得倒美！曹贼，今日老子便收了你的兵，让你光着裤衩滚回北方！”甘宁啐了一口气，道。
曹操皱眉。
“不自量力！”他怒道。
“不自量力吗？”薄雾之中，不知是谁反问了一声。耳畔突然有风袭来，曹操目光一凛，下意识偏头去躲，刹那之间，一支箭擦着他的脑袋掠过，身后接着传来一道沉闷的闷哼声。水汽弥漫之间，曹操闻到了血气。
他猝然回头，身边相护的爱将，就这么倒下了一人。
“不自量力吗？！”射箭的人又问，“曹贼，差一点，你就人头落地了！”
曹操目光冷了下去，他看着躲在船帆之后，唯一持弓而立的青年，心中怒火中烧，正要下令踏平这区区几万人，下一瞬，却只听得周瑜一声令下，“放箭。”
箭？！
又是箭！
周瑜笑看着曹操，“丞相，终究是晚了一步。”
第121章 赤壁
起风了。
是东风。
冬天, 怎么会刮东风呢？
曹操被逼退至了满是沼泽地的北岸。周瑜早在南岸驻扎，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前有阻碍, 后无退路，迫使曹操不得不后撤停于北岸。
然而沼泽吃人，又怎能登岸。
孙采薇斜倚船舷, 感受着冷冽的东风自崖壁袭来, 转瞬便带走了身上仅有的余温。
好冷。
尽管如此，她却依旧随意地靠着，悠闲得仿佛今日乘船出游，并无生死胜败。
戴着面具的男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周瑜, 既不靠近, 也不远离。然而每当刘备的几个兄弟试图与周瑜搭话时, 都会被他不着痕迹地插入其中, 阻拦两方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