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本来计划的上午出发,但拖拖拉拉用完午膳才走——要不就被拉着说话,要不就是这样吃的那样用的,总想给陆兰玥他们装点东西带回去。
陆兰玥既是感动,又有点无法招架这热情,马车启动的时候,她不由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得太明显,段竹侧头看她。
“来的时候你都没紧张。”
“那时又累又倦,还担心着你,哪顾得上。”
“如今呢?”
“如今……”陆兰玥笑了笑,“如今吃人嘴短,只能对你好啦~”
马车咕噜咕噜向前,天越发冷了。
心窝却都是热的。
他们留了足够充足的时间,回程并不算急,优哉游哉的在除夕前回去就行。
西街那边的院子差不多修缮完毕,重新设了祠堂等。
齐叔他们已经过去打理,此次过年怕是能回去那边。
陆兰玥甚至有心情才路过的城池里,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样惬意的心情直到她收到了陆青允的来信。
内容很短,却像将她从暖春拽入了寒冬。
——娘亲病重,盼速归。
第66章
抵达安都的时候,天正下雪。
放目望去,渐亮的天色里堆了薄薄一层银白。
叩门声笃笃笃的响起。
此时凌晨五点,尚且睡意朦胧的家丁打开门,一声谁呀停在唇齿。
他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将门打开,却还是有些懵。
“老爷夫人,你们怎么——”
门外竟然是段竹和陆兰玥两人。
本来按时间两位主子应该是三日后才到。
段竹肩头落了一层薄雪,怀里陆兰玥闭着眼,只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颊。
在他们身后,还有没来得及牵进马厩的马匹,在寒冷里喷着白息。
风尘仆仆的模样。
“备些热水。”
段竹交代了一句,抱着陆兰玥往里走。
自收到陆青允信件后,两人便率先赶回安都,一路快马加鞭,硬生生提早三天抵达。
如此奔波到底还是受不住,陆兰玥在途中就发起了低烧,此时更是有些迷糊了。
陆兰玥迟缓地听着动静,她抓着段竹衣襟,睁开眼,“怎么回来了,先……”
先去娘亲那边。
剩余的话淹没在一串咳嗽里。
段竹垂眸,不自觉又将她搂紧了些。
“别担心,丈母已经醒来,此刻尚早,去了也是打扰……况且你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也好。”
他们一路几乎没怎么闭眼。
除了赶时间,陆兰玥心中担忧柳舟情况,也睡不着。
陆兰玥头疼,听了个大概,一颗心放松了些。
“埃尔问到了?”
段竹当时就派埃尔提前出发一步,他单人单骑,速度自然更加快。
今日本打算直接去陆府,听到已经并无大碍的消息,才换了方向。
“嗯,高烧不退一直昏迷,前天已经醒了。”段竹低声道:“你兄长后头又写了信,走的官道,我们没遇上。”
陆兰玥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手上也松了劲。
她看向段竹眼底的血丝,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偏头靠入他胸膛。
陆兰玥执意赶回来,其中更辛苦的是段竹。
他不仅要找最近最快的路,还得算着歇脚的距离,马匹的情况,一路要顾着的东西不少。
但他没有说过一次放慢些速度,哪怕是担心陆兰玥的身体,也只是尽可能护着她。
在陆兰玥担心他累,说要不要歇一晚的时候,也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说没事。
此时乔瓦已经接到消息,迎过来。
他脚步匆匆,见着段竹的一瞬红了眼。
陆兰玥去柳宁城的时候没带他,而是让乔瓦先行回了安都,毕竟那时候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
还来不及诉说欣喜,又被两人这样子吓了一跳,担心陆兰玥出了什么事。
“夫人这是——”
“无碍,只是累了。”段竹脚步未停,一边说:“之前夫人备用的药煎两副。”
出于习惯,陆兰玥抓了好几付药放着。
风寒咳嗽什么的还挺管用。
乔瓦领话去了。
段竹穿过长廊进了院子,还没走几步,突然掠过一道橙黄的残影。
定睛一看,是已经停在面前的元宝。
它绕着段竹打转,想扑上来又不敢,张嘴咬着陆兰玥的裙摆轻扯,又发出几声吼。
陆兰玥睁眼看这动静。
她垂手,很快,有脑袋顶上来,然后是粗粝的舔舐。
此刻乌清才追了过来。
便追还边喊着突然出逃的元宝。
看见两人也是一怔,继而脸上浮现巨大的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脑子顿住,手上没忘记来扶下地摸元宝的陆兰玥。
段竹有心想让陆兰玥多睡会,催得紧,很快沐浴收拾好躺上床,醒来才喝了药。
虽然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好歹恢复了些精神。
待得天亮后,才往陆府那边去。
此次不知道是段竹如今不同以往,这些人不敢拦。
还是说因为陆青允回了府,事先有交代,他们这次没有被拦在门外等通报,而是直接进了陆府。
府上管事说陆忠在府,陆兰玥也没想着往那边去,直接去了柳舟院里。
在路上先碰到了陆青允。
比起当初胡子拉扯的不修边幅,如今的陆青允好歹能看出几分柳舟的影子。
除了神色有些疲惫,也是气宇轩昂。
“后面给你们递了信,错过了。”
意外之后他也明白,他们到的这样早,自然是加快赶路,两人的疲色明显。
看着陆兰玥消瘦的脸,陆青允更是心疼。
比起当初在广化城遇见的时候,如今看着憔悴了不少。
陆青允说:“是兄长思虑不周,害你担心了。”
他在信中所写也并非是虚造。
当时柳舟确实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原本他打算年前回一趟军里,也因此留了下来。
给陆兰玥写信也是怕若真有万一,错过见面,她会难受,怎料过了两天情况又稳定下来。
陆兰玥摇头。
“兄长费心了,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她看了眼陆青允背后的方向,“娘亲醒着么?”
“嗯。”陆青允点头,“刚喝过药。”
“我先去看看。”陆兰玥提步,又看了眼段竹,见他微微点头,又才往里去。
经过枫平镇的相处,陆兰玥还是相信,不管是陆青允与段竹原本的情意,亦或是看在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慢待段竹。
入了屋,满鼻的药味。
她绕过屏风,看到了靠在床头的柳舟,以及那几乎全白的头发。
一声娘亲哽咽在喉咙里。
此行出发前,陆兰玥还见过柳舟,怎料再见面竟像是过了好几年一样。
“玥儿!”
柳舟正靠在床头,听见动静抬眼,眸光瞬间亮了起来,脸上也浮现消息,“你何时回来的?”
只是很快,这笑意变为心疼。
“怎的瘦了这么多?”
陆兰玥抿了抿唇,却还是难掩嘴角下垂,以及眼眶的酸涩。
她慢慢走过去。
段竹与陆青允站于院外,他们对视片刻,往偏厅而去。
一时都没有说话。
当时陆家段家两位家主的关系是情同手足,但是小辈间的关系也只能算做一般。
也许没能亲近的原因,是来自家长对对方孩子的喜爱,
比如陆忠这般板正的人,陆青允却是个从小跳脱的性子,而段重落生的段竹,却如他所望沉稳懂事。
两位家长言语间都喜欢对方孩子那样的话,让他们彼此都不甘,小的时候情绪作祟,等过了那年纪,倒也有了点感情。
只是两人选择的路不同,这感情没培养多久,段家出事了。
段家出事后,陆忠割裂得最为彻底,他们自然也没再往来。
不想一门亲事又连接再一起。
陆青允起初不太满意这门亲事。
往小了说,凭对段竹的了解,这人太冷清,得到的爱又多,他不觉得自己小妹能得到幸福。
往大了说,虽然段竹如今身居职位,但段家贪污谋逆这个罪名始终存在,他也始终是段家之子。
这罪名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现在陛下的想法是不计较,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如今两人间的感情不必再担心,但这后者……
段竹扫了眼窗外。
陆府的雪扫得很勤,只有园中的树上的些许积雪得以幸存。
而在他们的院子里,除了必须走的道,几乎都不清雪。
“枫平镇一事,谢过兄长了。”
段竹收回目光,开口。
他眼底还蔓着血丝,声音也哑得厉害,语气却很温和。
陆青允唇边的话也就慢了一瞬,听到此话,难得眉间微挑,顿了两秒。
他当然不是为这感谢,而是这声兄长。
陆青允本身比段竹大一岁,按道理当时也应该称呼他一声哥。
只是当时两人较着劲,段竹也从未叫过,不想时隔多年,在这听着了。
陆青允本来还有的犹疑也瞬间被全数覆盖。
“恰好碰上了。”
他语气平淡。
段竹眸光微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没想过陆青允会默认,以为会同陆忠一样,对此不予承认,但这默认到让他有些犹豫。
他是在向陆青允表态。
不管两人从前如何,如今他已与陆兰玥在一起,有些身份自然是要的。
只是他此举更多的是愿意低头,希望陆兰玥跟她的亲人和睦,但并不期望自己能得到善待,甚至说,他希望是割裂的。
这样如果他后面出事,陆家也能护住陆兰玥。
但陆青允不给他说的机会,当时的犹豫过后,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屏退左右。
“我听说你在翻以前的卷宗?”
段竹并不意外陆青允会知道。
他这事做得不隐蔽。
除了心中的怀疑,段家一案实在做得太过漂亮,他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思来想去,只有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真的有猫腻,就必然有人不想让他知道,会采取动作,也就意味着会有机会。
所以他没有犹豫便承认了。
“嗯。”
陆青允沉默片刻,“当初从段——”他顿了顿,“段伯父那找出的私银,其中有三分之一要拨给军里。”
段竹没吭声,这事他知道。
不明白陆青允此时提起为何意。
陆青允压低声音,有些迷茫,还有些犹豫。
“银两是三月份送来的,但只有一小部分……而缺失的那部分银两,在前两年的账本里。”
段竹想了两秒,目光渐深。
也就是说,军里‘预支’了国库两年的银子。
“你算过了?”
其实朝廷走账并不那么及时,有的时候为了平衡悠悠众口,或者国库的安全。
银子早一些迟一些都很正常。
但那三分之一不是小数目,断不可能有人先贴出来,或者能运转出这样一个空缺。
而且时间也那么恰巧,刚好是段重落那边开始与其勾结。
“嗯。”陆青允点头,“粗算了下。”
就算时间是巧合,这过于重合的数目也让人意外。
段竹不禁按了按额迹。
这句话好像一条引线,将他查到的东西串了起来。
当时藏私银的地方在一处小院,由段重落带领,进去的只有左都史沈文柏带领的十人。
而如今除了左文柏,其余的人要么调走,要么死了。
所以,那抬出来的几十箱,是不是那‘私银’?
两人相对片刻,皆是无言。
最后是陆青允揉了揉脸,“你知道,你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的走账一直是个问题。
陆青允看着段竹的面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错。
这样的一场案件,若真是假的……
段竹抬眸,他嗯了声,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你为何要告诉我?”
段竹原本以为陆青允会反对他去查这件事,毕竟这已经是走钢丝的行为。
而且,这代表对陛下的不信,严重些,是为不忠。
陆青允如今为将,镇守一方,察觉他这种行为于公于私都应参上一本,而不是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