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至夜深,陶家前厅还坐着不少人。
房里的热茶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凌晨的打更声响起,对时间才有了实感。
有人没掩住的哈欠露了小半声,又急忙吞回去。
坐在主座的柳景同放下茶盏。
发出轻微砰地一声。
屋里的人目光都看过来。
柳景同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让各自散了歇息去,却又忽地坐直了些许。
不过片刻,屏风往一侧掀起,段竹披着黑裘,带着一身冷气,踏进屋里来。
本就沉窒的空气又紧了几分。
摇曳的灯光照亮段竹的脸,柳景同有一瞬恍惚。
他人至中年,从县官步步往上,与段竹见面次数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三次。
上一次还是在段家事发后。
他们受召入都,进大殿时看到跪于门外的段竹。
那时他脚步匆匆,在泼天大雪里进了殿,以为那会是最后一面。
后来在官碟上看到段竹的名字时,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
如今自然而然以为他大为受挫,只是没想到今日一见,气势竟比两年前他风头正盛的时候,更为慑人。
这钟里的事……
段竹扫视了一圈屋里。
在看到瘫坐在一侧的陶贾卓后,“柳大人,幸会。”
柳景同躬身回礼。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暗自打起精神来。
——
陆兰玥这一觉睡得很沉。
意识回笼的时候,肚子饿,肌肉酸,想上厕所,各种感觉抢先而上。
她睁开眼。
亮度明显是晚上,屋里燃着灯,有细微的动静。
陆兰玥转过头的时候,段竹刚好也看过来。
他就在床边,支了个案桌,此时起身过来。
“醒了?”
陆兰玥眨眨眼。
面前的环境非常陌生,不知是才睡醒,还是因为这暖黄的灯。
一切像在梦境,显得有些失真。
想到梦境,陆兰玥呼吸停了一瞬,突地坐起身。
不确定地轻唤,“段竹?”
“嗯。”段竹轻抚着她的背,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问:“饿吗,可要吃些东西。”
陆兰玥紧绷地神经在这安抚下,放松下来。
这不是梦。
她确实在陶家找到了段竹,然后……
“这是哪?”
陆兰玥又有些不确定了,这明显不是那个房间。
虽然她当时大部分心神都在段竹身上,但也不至于分不清环境。
“柳大人的一处宅院,供我们暂时落脚。”
“嗯?我睡了——”
“这是第二日亥时。”
“嘶。”陆兰玥微微皱眉,睡这么久就罢了,“这一路上我都没醒?!”
这表情实在可爱,段竹不由轻笑,“这不应该问你么。”
笑容转瞬即逝,段竹眸色黝黑,摸了摸她的眼角。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当他从埃尔口中听到陆兰玥在枫平镇所做的一切,心脏就像被一圈圈勒紧,呼吸都费力。
只有当看着陆兰玥的,呆在她身边,才能获得赖以生存的氧气。
陆兰玥看着段竹眼里浓厚得快要滴出来的情绪,也不想再去回忆当时。
“没事就好。”
两人见面至今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陆兰玥还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在这之前,她的肚子先发出了抗议。
此外她也想去解决一下人的三急之一。
柳大人这宅院不愧是建来享受的,竟然在室内还挖了汤池。
虽然段竹昨晚已经帮陆兰玥清理过,但因为陶家炭火燃得少,她又不耐打扰,最后也只是简单地擦了擦。
知道有汤池后陆兰玥都有些走不动道。
她没顾上用饭,先去好好地泡了个澡。
屋里热气缭绕,陆兰玥本就手软乏力,怕不小心缺氧摔倒,便没有拒绝绿杏跟在旁边。
只是等解开衣服,她才看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
绿杏正在将陆兰玥的衣服挂好,听见哗啦下水的动静,转过头,只见如墨的发与白皙的肩背,很快又隐入水中。
“夫人你慢些,小心呛水。”
陆兰玥靠着石壁,从心底出了口悠长的气。
她偏头,又看见绿杏摆在岸上的药膏,看那盒子,该是活血化瘀之用。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兰玥安慰自己,然后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去找找大夫开两副避子汤来。”
她说完又觉得此时太晚。
“算了,明日——”
“已经开好了。”绿杏轻柔地搓洗着头发,一边道:“老爷白日里已经差人备好了。”
陆兰玥放下心来,“对了,陶家如何了?”
她只记得到后来已经有些受不住,又本身疲累,最后在温柔的浮沉里睡了过去。
其实换了个地方,她中途也有半梦半醒,但始终没睁开过眼,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的更是不清楚。
“陶家老爷好像入狱了三年,老爷外出了小半日,总之我们今天傍晚离开的陶家,然后到了这里。”
绿杏也不是很清楚具体事项,毕竟她主要是跟在陆兰玥身边照料。
陆兰玥嗯了声,干脆放空大脑,好好享受。
等她坐到饭桌前,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却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多少吃点。”
段竹先前已经吃过,见陆兰玥没什么胃口,又陪着她用膳。
陆兰玥瞄到自己过于突出的腕骨,也拿起了筷子。
她当初为了减肥费尽心思,如今不到一个月,瘦得有点不健康了。
“你伤如何了?”
小伤不提,段竹如今主要是肩背被射中的箭伤,以及掉进坑里时被穿破的侧腰及小腿。
陆兰玥现在想起昨晚看到的伤口,后怕又一阵阵地涌上来。
要是换成她这身体素质,怕是早没了。
“还好,请人看过了。”
段竹面色还是有些发白。
昨日不仅是陆兰玥,到了最后,他也脱力昏睡了几个时辰。
但是于他来讲,只要醒过来,恢复就相对成了容易的事。
陆兰玥放下心来,问出昨日没来得及说的话。
“怎么就到了柳宁城?当初摆脱他们后怎么不往回走。”
段竹想到这,也难得有些郁闷。
其实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中。
余恩脱身,去找人,他会在一日后与之汇合。
虽然事发突然,但段竹也绝对自信他能摆脱那些人,只是没料到——
“所以你是因为踩进了猎坑……”
陆兰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她连落水,掉崖等都想了,万万没想到是因为一个猎坑。
“嗯。”段竹点头。
林中夜间气温会骤降,他又受了伤,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度过一晚。
他少时离家也进过林子,知道有的猎人会在林中垒石屋,放些用品,以做‘安全屋’,便想着寻一个。
天黑辨不清方向,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了,直到踩空摔进了坑里。
陆兰玥想想那画面,心中酸涩,又忍不住有些恨意。
段竹有心宽慰她。
“还好他们做的不是千根刺。”
因为刘叔想捕的是野猪等大型野兽,尖刺没有密密麻麻的铺满,只是在坑底立了几根比较粗大些,尚有空间可以躲避。
陆兰玥反应了两秒,夹菜地动作顿住,脸色都白了。
“别吓我。”
段竹言语轻松,可细细一想,其中真的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没事了。”
段竹低声安慰。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在坑底的每一秒,都很想她。
所以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想,决不能死在这里。
只是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咙,只能一遍遍沉往心底。
陆兰玥现在也不太能接住段竹视线,汹涌的情感过于浓烈,不适合他们两个身体不太好的时候。
她垂眸稳了稳情绪,想了点别的事情,“你跟那陶姑娘——”
她提起此事,本来只是想岔一岔心情。
其实心中并不介意陶家想让段竹当女婿的事。
很难不心动。
陆兰玥扪心自问,要是她单身状态捡了这么个男人,也难免动点心思。
何况看着服饰什么的段竹条件也不错,家中有女儿的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但如今一想,这种强来还是有些过分了。
“要是我当时没来——”
“不会。”
段竹立即道。
“哼。”陆兰玥不信,“那你爆体而亡怎么办?”
而且当时她没看错的话,那些人是打算将那女子强行送进屋里。
“为何会爆体而亡?”段竹眼有疑惑,“是为四分五裂之意?”
陆兰玥怔愣两秒,忍不住扶额。
她没憋住笑。
都是以前仙侠小说看多了,遇到这种下药的事,下意识就想到不找人合欢,就会爆体而亡之类的……
但其实只是催发放大欲望的药物而已。
就算没人,段竹自己也可以纾解。
话是这么说,但也幸亏段竹当时意识清醒,对方还没下三滥到用上迷药。
段竹说,“而且我也知道此事。”
陆兰玥一愣,“你知道?”
段竹嗯了声,将陶家与钟家的事情、以及两人是如何做戏为了瞒过陶贾卓,尽数讲给了陆兰玥。
只是他们原本计划的是,陶絮莺假装答应下药,两人只需在屋里等柳景同率人来即可。
可没想到陶贾卓直接让其他人下了手。
至于最后陶絮莺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愿意——这其中也不必再去提。
“就是在你门前的那位姑娘?”
陆兰玥想起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方才明白其中意思。
是个很有傲气的女子。
“所以你给柳大人那封信,也是陶姑娘帮的忙。”
陆兰玥当时找过去,却见着柳景同手中的信,她一眼认出那是段竹的字迹。
“怪不得陶贾卓也只是坐牢三年。”
刚绿杏就此也不满了几句,不说她,连陆兰玥都很想弄死他。
“还好把那姓钟的抓住了。”
陆兰玥借此以做安慰,心中却想为何这般人,竟没人惩治。
段竹却又不由想起那叫钟里的人。
虽然他入了狱,带着枷锁,可脸上的表情仍透着不在意的轻松,好像笃定自己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柳景同却道那人精神有点疯,向来是这样的。
气氛好,又久别重逢,两人都不想再说这些事。
饭菜有些冷了,也没再动筷,洗漱完后,躺上床细密地说着话。
没一会,陆兰玥便犯困了,只是又忽地想起来。
“还有四天就到新年了,我不想在这过。”
本来按计划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云州姜家,她其实也无所谓在哪,但呆在这柳宁城就不开心。
“好,我们明日便走。”
陆兰玥满意了,她闭上眼睛睡了会,又忽地轻声喊,“段怀朗。”
“嗯?”
“我喜欢下雨天……你要一直在。”
段竹怔愣片刻,胳膊不自觉收紧,在心里说了好。
陆兰玥说着第二天要走,但还是心疼段竹的伤势,又强制待了两天,这才出发往云州去。
他们走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和煦,暖暖地照在人身上。
陆兰玥坐于马上,晃悠悠地走在马车旁边。
她忽地有些理解为何当初段竹过一会,就会来马车旁看她一眼。
哪怕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也心生欢喜。
紧赶慢赶,他们总算是在姜玉成亲之日的前三天,抵达姜府。
姜玉成对此很不满,“没想到你们真的拖到了最后。”
这一路下来,段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面对这控诉,两人也没多加解释。
只是在路上走了这么久,进入姜家,看着那一张张笑脸,陆兰玥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在姜家的这两天过得很快乐。
不愧是能养出姜玉成的人家,整个府上的氛围,陆兰玥都很喜欢。
她也终于过上了睡醒什么也不想的日子,不用忙生意,也不用想别的。
“太幸福了。”
陆兰玥看着太阳落下,不由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