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瑶看陆兰玥的样子,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我原本打算这些话一辈子烂在心里,只是——”
只是她不忍心看着陆兰玥,为既定的结局,在这受这些苦。
“这三次,我真的……”
景文瑶喉咙哽咽,不愿再回想那些痛苦。
她顿了片刻,喝了口茶。
“我同苍承安做了交易,主动将夜晁送到人面前,换得瑞儿的假死。”
“按照最原始的时间线,春猎过后,七月份左右,夜晁会登基。他用三年的时间站稳,然后开始长达十五年的暴虐,最后被灭国。”
“我原本是打算春猎过后,便带着瑞儿离开。”景文瑶说,“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这次变化这么大,事态紧急。
于元思的死将暗流汹涌的平静表面,撕开了口子。
但结果依旧没变。
夜晁还是会坐上最后一个位置。
“如今景开霁想扶安王上位,你兄长手中握着兵权,他若跟段竹都鼎力支持,暂时争得皇位倒也不是难事。”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又是拿人的命来填,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反复折腾。”
“而且皇位之争,本就危险重重,不仅段竹一派,陆家又岂能善终。”
景文瑶言辞恳切,这是她思量许久的结果。
“不若支持夜晁登基,找机会离开才是。”
陆兰玥眼睫颤了颤。
这短短半年,事情一件接一件,身体将将养好又被折腾,瓷白的脸好像一碰就碎。
“既是如此,不让夜晁登基,岂不是更好?”
“没用的。”景文瑶摇头,“在我之前还有三位任务者,甚至自立为王的人,最后还是被夜晁杀死。”
“就像那种天道之子,夜晁登基不可避免,这浩劫也……”
景文瑶说着,有些魔怔的模样了。
“待了不到半刻钟。”
在景文瑶离开陆兰玥所在院子时,话也递到了何清面前。
“知道了。”
何清下颌微点,发觉他站着不动,这才抬眸。
“还有何事?”
“这是想见段夫人的拜帖。”
呈上来的帖子以粉白为主,还带着清香。
何清微微一愣,这个时候敢往这里递帖子,还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花纹。
“这什么关头,不要什么都往面前送。”
“奴才知晓,但这是新上任那位,女官。”
最后两个字,他话说得艰难又吞吐。
何清愣了愣,接下这名帖。
——印封上清晰盖着明曼语的章。
那次春猎的变故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时忽略了本是主角的春试。
等后续结果出来,才赫然发现,除了葛奴,竟还有一位女子在册——明曼语。
她本就是在末尾进入第三轮,又隐在葛奴的光芒下,最后不声不响,竟拿下了第八名。
青竹学院最后有两人入仕,分别为宋纪善和明曼语。
其实明曼语入仕还有一道关卡。
虽然他们的成绩足以站上朝堂,但若陛下不喜,可直接剥夺其资格。
春猎过后景开霁卧病不起,由夜晁代政。
而夜晁身后站着的是不愿打破这世家垄断的苍家,所以当明曼语还能接过官印时不少人大吃一惊。
原本自以为能看懂局势的人,此刻都有些迷糊了。
但不论如何迷糊……何清垂眸,看着手上的拜帖。
“告知明、大人,今日已不可再见,请明日再来。”
下属一愣。
方才大人明明说,假装没看到静云公主所为,如今这话出去,不是明摆着已经有人探望过陆兰玥了?
这消息表面递给明曼语,实际怕是想递到相爷那去。
思量到此,感受到目光落在头顶,他压弯腰身,应了声是,便转身退下。
门被推开。
披着月色跨进来的人愣了愣。
“没睡着么?”
陆兰玥倚窗而坐。
她侧着头,好像已经等了许久。
“睡醒了……”
段竹依着陆兰玥的动作在她身旁坐下。
窗户半开,院里的杏花树枝叶嫩绿,隐约才能瞧见几朵杏花。
花期就要过了。
“怎么这个点过来,该睡一会的。”
再隔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陆兰玥说着抬手碰了碰段竹的胡茬。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想来又没回去。
“能待多久。”
“两刻钟左右。”段竹将陆兰玥的手握在掌心,问她:“你想不想去云州待一段时间?”
陆兰玥一愣。
“为何?”
“大嫂要养胎,姜大哥明日送她回云州,你不若一起去养养身体,也可以陪她说说话。”
“我不。”陆兰玥摇头,猛地意识到什么。
她在主案司待了快一个半月,但并非不知道外面的风起云涌。
若只是简单的养胎,段竹何须这般急匆匆过来,大嫂又何须明日离开。
必然是这安都要见血。
“景开霁他——”
“傅太医说,最多不过七日。”
段竹语调尚且平静,只是内容却像惊雷。
景开霁身死,就要有人继位。
夜晁身为太子,又行辅政之责,背后苍阁老,皇后为盾,但他出身低微,可视为血统不正。
安王虽无大才,但品性好,若有景开霁口谕,又得段竹陆青允支持,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而两相争斗,必有一方头破血流。
陆兰玥想到此处不仅又恨起景开霁来。
若是他不那么怕死,就不会被毒药威胁,从而给夜晁成长的机会。
若是不那么多疑,也不会让他们陷入如此境地。
“要不我们一起走算了。”
陆兰玥想得心中烦闷,一头撞进段竹肩窝。
反正都是要毁灭的。
段竹被人耍无赖的样子惹出笑意,“好啊,今晚就走,刚好趁着月色。”
“好啊。去山里看看元宝,有没有交上朋友……还有南宁的那个庄子,买了还没去看过。”
陆兰玥应得干脆。
两人说着,却都没有动。
过了片刻,陆兰玥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一切注定都是失败,如此还有意义吗?”
那日听完景文瑶的话,陆兰玥一度有些怀疑人生。
当晚她从段竹那得知他真的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免想着若真如此,何必再掺和进里面,不如早些离开。
可等第二天明曼语来过后,她又久久不能言语。
陆兰玥没想到会见到葛奴。
也终于知道那些被葛奴闭口不言的事。
当初她被人绑架喂药,醒来浑身□□,在帐篷前被人耳语,方才知道那人是谁。
在那一刻,葛奴便明白。
——她这辈子再无仕途。
于是射箭考核中,她第一箭故意脱靶,又九发连中,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
没人关注稳稳在末尾的明曼语。
包括最后的打猎,葛奴后面故意到了明曼语的旁线,暗中给了她不少助力。
她谋划了很多,只是没想到陆兰玥要为她讨一个公平,做到如此地步。
陆兰玥看着她眼中的泪,实在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也无法离开。
——这个注定要覆灭的国家,倾注了太多人的热血。
陆兰玥还记得葛奴与明曼语的相视而笑。
记得她说——此后泱国再无葛奴的名字,但每一处变革,在明曼语的章下,都有葛奴的影子。
而且,那样多熟识的人,又能一一带走吗?
“没有什么是注定。”段竹抚了抚陆兰玥的头发,“要对我们有信心。”
“不是没信心。”陆兰玥手紧了紧,她从段竹怀里抬头,“我跟你说过我做了个噩梦,你还记得吗……太真了,总忍不住去想。”
“嗯。”
陆兰玥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夜晁登基,生灵涂炭。
或许那不只是个噩梦。
段竹想。
也许是陆兰玥‘知道’或‘看到什么。’
就像前两日悄悄离开安都不知去哪的景文瑶,还有死而复生的景文瑞。
这里面有些段竹不明白,但陆兰玥不想说,他就没问。
只是那都是‘过去。’
而这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一世。
“可能是呆在这里不习惯,睡不好。”段竹提出建议,“不如你去云——”
陆兰玥抬头吻在他唇角,见人停住才哼笑,“你可真会见缝插针的劝啊。”
“我不去,而且要真有什么,路上的危险程度高多了。”
前些日子苍承安那边的人还想抓她来着,想来也是想用她威胁段竹。
陆兰玥想了想又道。
“反正我就一个要求,交代你的人……若真有那时候,别让人把我带走。”
她其实早就能离开主案司,可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在自家的院子安排兵力是犯法,但往主案司调人,叫加强防护,这院里包括扫地的都已经换成了段竹的人。
成功还好,若失败了,陆兰玥不想自己独活,也不想成为阶下囚。
“啧,别不说话。”
陆兰玥搂着段竹颈后的手捏了捏,催促人表态。
段竹温声,“我答应你。”
陆兰玥闻言笑了笑。
只要段竹答应的事,她就能放下心。
心中忽地就看开了。
“随缘吧,希望安王登基后争气些。”
希望安王能抗争几年,毕竟多活几年算几年。
段竹听这话,嘴唇翕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安王登基。
安王不会登基。
表面是安王与夜晁,但私下的形势早已错综复杂。
他要在这次的变革中,扶夜晁,去苍家。
更准确的说——
段竹想起陆兰玥下跪的背影,想起景开霁在同他对视中,说出的刑狱司,想起段家行刑后大雨冲不净的血,想起不被允许的祠堂,想起安都之外尚有人食不饱腹衣不蔽体……
——这权利,他要握在手里。
“你放了什么?”
陆兰玥拍了拍段竹胸膛,觉得有点恪。
段竹说得有一丝犹豫,“婚贴。”
“什么?”
陆兰玥见段竹从怀中拿出的东西,隔了两秒才想起来。
这不是他们当初成亲的时候用的东西么,写上生辰八字等交换,类似于结婚证的东西。
当初她成亲时哪想到还有今日,礼数都没走完,这婚贴也早不知扔哪去了。
只不过怎么感觉不太像啊。
有这么好看吗?
因为心虚,陆兰玥没将这疑问说出口,故作惊喜,“你从哪找到的?”
段竹失笑,“新的。”
陆兰玥一愣,看着段竹的双眸,听他道:“这是我双亲备下的,当初无心求娶,未曾舍得。”
段竹将其放于桌上,又从袖中取出笔墨,“本想等一切落定后,补一场我们的成亲礼……”
他笑了下。
疲惫的眉眼格外缱绻。
“如今唐突……陆姑娘可愿段怀朗成为你的夫君?我……”
“当然。”陆兰玥没待他说完,“我愿意,”她笑了下,“求之不得。”
她知晓段竹之意,也明白了他那一丝犹豫。
此行凶险。
若失败两人身死……这未完之婚,也有定下辈子之意。
“来,写吧。”
陆兰玥有点急,段竹不可久待,她不想此事被耽搁。
段竹拿出袖中的杏花。
这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找的并蒂。
看着已经在兑墨的陆兰玥,段竹笑了笑,垂眸温柔地将其插在她发间。
他们在各自的兵荒马乱里相遇,彼此警惕和算计,到如今在动荡中却有另一种心安。
月光下两人提笔落字,
像曾经的数个日夜,每一笔皆是爱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