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嘈杂有一瞬好像失了真。
刑狱司的陈侍郎领着人上前,只是没等其压上陆兰玥肩膀,受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撞翻不少东西。
众人连忙上前想要制住受惊的马,只是还未到跟前,方才直接无视防御阻挡乱跑的马已经停下来。
段竹翻身下马。
“马惊了,扰了各位,怀朗在此赔罪了。”
他说着告罪的话,神色却堪称冰冷。
有心人看得分明。
这哪是马受惊了,是段竹在借此打乱场上局势——无非是为了跪着的那位。
苍承安的眼神暗了暗,与人交换了个目光,眉心拧了一瞬。
按计划段竹不应该这么快回来。
段竹目光扫过那背影,屏了呼吸,冲后抬了抬手。
他几步上前,在陆兰玥身后的侍卫不觉两边分开。
“我夫人腿上有伤……”
段竹将陆兰玥半抱着扶起来,往旁安置在下属及时搬来的软座上,“失礼了。”
岂止是失礼!
口中的劝谏阻止还未出口,就见段竹从怀里掏出牌子,瞬间噤声。
那是陛下给的免跪牌,谁能不认?
段竹身量高,他好似当众人不存在,径直半跪在陆兰玥身前。
温柔地将手中的牌子挂于她腰间。
陆兰玥终于回过神。
她垂眸看了眼段竹微微颤抖的手,悄声摇头,“我没事。”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不知怎么就到了眼前这场面。
陆兰玥不欲让段竹担心,也不想让他难过。
甚至扯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只是这笑终究不成型。
段竹抿着唇没说话。
在林中遇到接二连三的意外时,他反而安了心。
——这真是冲他来的。
只是没想到出林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那可是刑狱司的人。
只要被带走,无罪也要脱层皮。
“相爷。”陈侍郎不得不顶着重压上前,“下官奉命……”
其实他有些于心不忍。
对这位段夫人他也早有耳闻,不管是在太医院的友人双眼放光的说那陆老板真是个奇女子,还是自家夫人在那阁里购置过的东西,都让他对人升不起恶意。
但他亦明白,这其下的暗流涌动。
段竹微微偏了偏头。
那目光有如实质,像要出鞘的剑。
陈侍郎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由暗中握紧佩刀,若是——
“什么时候,刑狱司提人、连呈罪都省了?”
起身的段竹并未如想象中的暴起或愤怒,他很平静,将像往日的数次工作对接一样问询。
那样平静的眼神和语气,甚至递给了端坐在上面的那位。
照理先前已经下了论断。
可段竹的意思很明显,他若不知,就不会让他们将陆兰玥带走。
于是陈侍郎的眼神也忍不住往那边瞧。
景开霁宽大袖摆下的手抓紧了龙椅扶手。
他是想‘训’一下段竹。
怕段竹起异心,亦不想对方凭着他的依仗,站得太高,可他也不能将段竹折太低。
“给相爷。”
景开霁开口。
旁边立即有人将立好的罪状册往段竹面前送。
“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至使其损延续香火之能……”
段竹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落到场中人的耳里。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周围汇聚来的眼神,让陶大人再度气血上涌,只是下一秒,他才感觉到眼前一黑。
“仅是伤残吗?”段竹眼神锁着他。
“夫人终究心软。”段竹唇边的笑意有些冷,“葛奴为本相义妹,上了段家族谱,被轻贱至此……换我必取他性命。”
“你说谎,那贱——”
他想说那贱婢怎么可能入段家族谱。
但现在段竹就是段家唯一的掌权者,族谱不族谱,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现实就是这样。
他可以状告陆兰玥,但若真是段竹动手,他除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别无他法。
同样是为亲。
官大压死人。
段竹没理他的半截话,他指腹摩挲册子边缘。
“夫人既然已理了这事,本相自然不再过问,只是陶大人似乎不愿?”
陶大人瞪着血红的眼。
对视片刻,他咬着后槽牙,“相爷说笑了,下官并无不愿。”
段竹短暂地笑了下。
他看向陈侍郎,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册中,“此条?”
陈侍郎有些明白段竹的意图了。
今日闹成这个样子,注定不能善了。
可刑狱司提人有要求,当罪名不够时,按陆兰玥的身份,此事会移交给主案司。
主案司虽然也是一个办案审查处,但凭借其可以自带丫鬟和奴仆进狱,便可推出是个什么地方。
陈侍郎道:“想必是误会。”
段竹又侧回头,“陶大人误解了夫人的心软,是否该赔罪一二?”
陶大人一时瞪大了眼。
他眼中的血红好似又化为实质流出来。
景开霁坐于上座没发声,片刻后有官员出声打圆场。
可段竹的神色更冷,他没有松口。
他平日不会这样。
虽然长相气质都拒人千里之外,可共事久了,就会发现段竹随性一面。
只要不触及原则,很多事情他都是轻拿轻放,温和有礼,他甚至都不会让下人难堪。
可今日不同。
他走这条路,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并非不苦……回想当初,不也就是想能多护住她一些。
陆兰玥的小腿轻颤。
膝盖上像布满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她看着陶大人咬碎了牙的模样,说他一时糊涂,给夫人赔不是了。
陆兰玥收回眼神,没有回礼。
没人懂她的不甘。
陶大人如此,就意味着葛奴的事情就此揭过。
可还要怎样呢?
陆兰玥听着段竹一条一条念出那些罪名,他要与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同僚,去掰扯那些被含糊的罪名。
在这样紧绷的对峙面前,她却忽地走神想起了她找段竹学习的日子。
她早起贪黑,认字习法,是为律条下的制约与保护。
——可这律法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有些天真的愚蠢了。
陆兰玥眼睫微动。
段竹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她救不了自己,更遑论葛奴。
陆兰玥垂眸看着自己素白带青的手背……春日的阳光,终究还是有些冷。
她思绪恍惚,听到刑狱司三个字的时候才有些回过神。
他们抓着皇嗣和青竹学院为谋逆势力不放,罪大恶极,应交由刑狱司彻查包括云中客在内的各项生意来往。
段竹只道空口无凭,无权如此。
陆兰玥知道刑狱司。
她曾看见几个人拖出浑身是血的物体,丢入了鬣狗群中——她以为那是尸体,却在撕咬中听见了痛苦地低吼。
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个人。
那时段竹捂住了她的眼,道歉不该走这条路。
后来陆兰玥才知道,那是刑狱司的在处理人。
那种恶心感又泛上心头,陆兰玥浑身抖了一下,不由看向段竹……她这才真的明白方才段竹的情绪为何如此之差。
而场上情况已经僵持住。
两方谁也不同意谁,刑狱司与主案司,这下定论的便只能是顺安帝。
景开霁静了片刻,“皇嗣安危岂容可能?”
景开霁又看向陆兰玥。
“贵妃向来疼你,但礼法不容,更何况朕对你寄予厚望,办民间学堂,你却让人状告御前,暂收押——”
景开霁对上段竹的眼。
他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此刻犹豫了一瞬。
“刑狱司,”景开霁说得缓慢,“你可认?”
他在问陆兰玥,看得却是段竹。
他看见段竹的怔愣,隔着距离也能看到他眸中涌动地不敢置信、失望、悲凉等复杂情绪。
可那浓厚的情绪不过一瞬,像是错觉,很快变成一个嘴角微勾的笑。
景开霁忽觉如芒在背,一颗心狂跳起来。
他是一副病躯,身体像老旧的机器,连呼吸都是垄长废力的劲,可如今全身的血液却重新流动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了当初段重落的那一笑。
当时他与段重落酒过三巡,状似不经意间将那困境说出来。
段重落盯了他片刻,也是露出个笑容。
他好像不知道前路是一片刀山血海,豪爽大笑,“合适之人近在眼前……兄长就再助你一程。”
——“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兄长请说。”
——“请善待吾儿。”
一定,
一定。
景开霁灵魂像被重敲了一记,从涌动的血液中传来的冲动让他立即就想改口——收押至主案司。
可两秒过后,他只是加了句。
“若是无罪,自不会难为你。”
他给出了保障。
可该听的人已经没有在意他的话。
段竹站在沉默起身的陆兰玥面前,看着得了口谕上前的陈侍郎,寸步不让。
“奉命办案,还请不要为难下官。也请相爷放心,下官定会秉公执法。”
陈侍郎说得有些无力却又坚定。
这刑狱司的话事人不在他,他也只能说声尽力。
段竹还没说话,突的砰地一声传来。
——是景开砸了手边的杯子。
“怎么,这皇帝给你们当行不行?”
景开霁忽地像是被点了引线。
他不知道到底是段竹一而再的忤逆他,还是本该听命于他的刑狱司对段竹百般顾忌,这两者谁更让人气愤。
亦或是……
他没抓住,但确确实实失去什么重要东西带来的恐慌,让他这么虚张声势的发怒。
“你们当朕的话是在放屁吗?”
他是九五之尊,可谁他妈把他当陛下看?!
不知是谁带头,场下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就只剩段竹与陆兰玥两人尚站着。
陆兰玥扯了扯段竹的衣袖,想告诉他别担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对上段竹眼神的那一刻,她突然很心疼。
陆兰玥本来想笑一笑,眼泪却率先滚落下来。
在段竹的眼神里,她终于剥去套上的理智外衣,袒露自己的恐惧。
——我不想去刑狱司。
她张嘴,却哽咽不能语。
在这样的朝代里,比起死,她更不想被折磨,也不想余生残躯。
段竹笑了笑,伸手抹去陆兰玥的眼泪。
“我知道……对不起。”
陆兰玥摇了摇头。
是她该说对不起。
是她自私,要段竹同她共赴黄泉。
段竹将手摸上腰间。
掌宽束腰中,缠着柄软剑。
十步之远,是他的马。
侍卫右方为裴弘厚领兵,不会真的拦他。
弓箭手在半里外。
……
一瞬间,段竹脑中闪过很多,最大的念头只有一个。
杀出一条血路,生。
若今日踏不出此地,便以青山为冢。
生生世世。
利剑出鞘,反射出道光线。
众多侍兵下意识将佩剑抽出半截,望向发声处,又停住。
“阁老,您这是做什么?!”
赫然是座上的于元思,他抽出了身后侍卫的佩剑,并将其横在颈侧。
“别过来。”于元思手中一动,立刻有了血痕。
景开霁挥手,让众人退开,皱紧了眉。
“于老,您这是为何,快将剑放下,莫要伤了自己。”
他是真的担心,甚至不自觉起身要去拦,只是于元思却是哈哈一笑。
“陛下。”
“有人要看热血满地啊。”
“老朽无用,大半生在这朝堂,自认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
于元思看着烈日,眼中光斑模糊。
他好像看见自己被贬的门生许文昊、看见枉死在火里的一家,那四岁孩童至今仍旧入梦来。
看见那些含泪的眼、看见葛奴被血浸湿的下摆……
他无愧于泱国,无愧于天地。
……可他愧于良心。
像冬日缝隙的寒风,裹缠在心,让他夜不能寐。
“老夫这条命价值无几,”于元思微微躬身,“不知能不能为陆青枝,我那半个门生做个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