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床边的这台电话,有一段时间,是连着客厅的那台主机。五年前从美国回来时,他工作应酬喝酒喝得特别凶,连接着反复病了几场,他那一段时间的脾气的确不怎么样,用他妈周女士的话来说就是脾气大到猫嫌狗憎,身边基本不让人近,祖父母担心他身体不好,疼得发晕起不来床不方便叫人,装了这电话。这电话刚装好那一阵子,有几次他半夜想喝冰酒,被他按过铃叫过几次人,整幢房子铃声大作,保健医生都惊动了,结果就是被他爸狠揍一顿。
后来他自己动手拆了那条线路。
他就是不喜欢一大家子人对他一点点风吹草动大惊小怪的。
赵平津将手收了回来,重新躺回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那一个夜晚在长安俱乐部,黄西棠把沈敏狂揍了一顿之后,跟钟巧儿两个人齐齐被扫地出门。
钟巧儿一出来,一个扭腰,眼波飞转唇角含笑,转眼就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西棠拒绝了那个男人一边将一只手放在钟巧儿大腿上,一边轻浮提议的顺风车,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光华璀璨的娱乐会所。
赵平津的车开出来,就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在马路边上,已经是深夜一两点,那是夏夜,北京的风有清冽干燥的气味,酒意渐渐散去,她一个人在街边等了许久,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只好脱了高跟鞋,慢慢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夜晚巨大的灰蓝天幕下,一颗星子也没有,高楼的阴影深处街灯依然闪烁,她打着赤脚,一件白色风琴长裙,洁白的脚踝,珍珠一般的小脚趾,她自己一个人,在凌晨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跟颗大白兔奶糖似的。
第二日他等在电影学院女生楼下。
他第一次在大白天时候见到她,昨晚她打架打得虎虎生威,白日里头一看,原来个头那么小,鹅蛋脸白皮肤,眼睛很漂亮,天然修长的眉毛,一张晶莹剔透的小小脸孔,散发着微微的光泽。
正是下午五六点,放学打饭时分,黄西棠手里拎着两个暖水瓶,远远就看到女生二号宿舍楼下,前面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停住脚步,侧目私语,捂嘴偷笑,双颊泛光,她跟着凑热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楼道口,高个子,一张俊秀的脸孔,嘴角带着一点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穿白色细条纹衬衣和休闲西裤。电影学院里好看的男孩子多了,但他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在无数途经路人加上舍管阿姨纷纷探头围观之下还能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胡闹的人,西棠还真从来没见过——仿佛春日里悠然打马而过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她也不过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对付她们这样女孩子的笃定神态,其实都是类似的——那是最典型的天之骄子志得意满的神态。
西棠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望着站到了她身前的男人。
赵平津对着她开口说话:“黄西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移过来。
西棠傻眼,但那一刻,心里仿佛有头小鹿轻轻一撞。
她竟然记得他的声音,在昨晚的那个包房,在牌桌上,一把性感低沉带点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昨晚见过一面。”
“找我干吗?”
赵平津看着对面那双清澈眼眸瞬间浮起的不安,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了一点:“有没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哄笑声,西棠的脸开始涨红了。
赵平津终于伸手,将她手臂轻轻一托,两个人走开几步站到了安静的地方。
西棠有点恼怒:“你干吗要请我吃饭?”
赵平津薄薄的笑意不改:“大家交个朋友。”
西棠立刻退了一步,浓眉倒竖,十分的警惕:“为什么要交朋友?”
赵平津乐了一下,说出了一句更欠揍的话:“我想追你。”
那时候年轻贪玩,整个京城的子弟们都这样,他们手里有人脉,出手也阔绰,艺术院校漂亮点的女孩子,很少有追不上手的,他们这圈子里人见得多了,有些大学里的女生,还会专门等在会所的豪车的外面,高积毅就是这么认识上一任女朋友的。
黄西棠神采飞扬的脸带了点儿被侵犯的怒意,却越发显得娇憨可爱:“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既不认识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认识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赵平津的态度难得诚恳了点儿:“你跟我吃个饭,就当认识个新朋友,互相之间散散心。”
西棠往后一看,依然有大把女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其实更夸张的她之前也见过,这样的事情在电影学院,大家都当戏看。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对你们来说,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用来散心的?”
赵平津浑然不在意周围的视线,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差不多,但你好像特别一点。”
西棠又朝着路边看了一眼,眼里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狡黠:“你稍等。”
西棠转过身往宿舍楼下走去,拉住了站在楼道口的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个女孩子向他走了过来。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钟巧儿,穿一件吊带几何拼色长裙,白日里也带了艳妆,走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钟巧儿款款走近,脸上带着妖娆笑容,赵平津目光还在看黄西棠,却不防那个女人竟然上前,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赵先生?”
赵平津仿佛被开水烫到一样一把扔开了她的手。
钟巧儿娇笑着又整个身体贴上来:“赵先生您需要散心?电影学院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换一个怎么样?”
她的胸都要贴到了他的身上,身上的香水味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赵平津简直气疯了,怒吼一声:“滚开!”
一转眼看到黄西棠已经站在校道的另外一边,撑着膝盖捂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赵平津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了钟巧儿,大步走过去,她却已经如一尾灵巧的小鱼,消失在往食堂方向的人流中。
黄西棠那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头发洁净,皮肤水嫩,眼神常年带着水光一般的光亮,小屁股的线条又翘又可爱,后来他俩好上的时候,她特别爱时时刻刻地黏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温顺、渴念,那种天真贪婪的爱意,纯洁得跟头小兽似的,又暖又软。
他被她浑身满溢的甜丝丝的爱意迷住了,却担心把她捧在手里都化了,只恨不得疼到骨子里去。
疼得心口都痛。
他按了按胸口,缓缓地调整着呼吸。
只是没想到最后,她是在他最疼爱她的地方,狠狠地捅了一刀子。
赵平津在北京家里。
他这次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开春之后北京还下了好几场雪,每天车里来回,他几乎没怎么出去过,他上次去上海,是签了一个跟PIEO会议合作开发的大型峰会的车辆调度系统工程,这个项目前期的软件研发工作还是在北京做,同期公司还有几个大的项目,他回来后工作和应酬缠身,便着着实实忙了好一阵子,等到研发的智能调度系统进入实时演示的阶段,他断断续续地熬夜开会,最后还是发起烧来,他将手上的事情交代给了副总李明,自己休息了一个多星期。
距离上次离开上海,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
沈敏给他做特助的工作之外多了一项私人事务,就是固定转发一份黄西棠公司给的行程表到他的邮箱,他忙的时候都是略扫一眼,其实也没什么可看,都是只有一页白纸,基本不会超过三行。
赵平津下午在医院打了点滴,这几日生病,他母亲周女士勒令不允许他独居柏悦府,他回了位于国盛胡同的家里,晚上回到家,他翻开手机,又将那些邮件看了一遍。
然后他给沈敏打了个电话,问了一句:“她不拍戏做什么?”
一会儿沈敏又转来一份文件。
这次也是一页,只是多了两行。
艺人黄西棠4月24日工作日程表
4点:起床
4点半:出发拍凌晨群演戏
5点:到化妆室,化妆一个小时至一个半小时7点半:到《蔷薇》片场,到《情满江湖》片场,到《黎明前的曙光》片场,一共拍摄14个小时
22点左右:结束工作,跟剧组同事吃晚餐23点:回到横店的住处
赵平津又问了一句:她一天拍那么多部戏?
一分钟之后沈敏回复了:公司人说,她现在是空档期,下一部戏开拍是十天后,平时这段时间艺人会休息,黄小姐自己接活儿干。
赵平津将沈敏给他发的那些邮件又从头看了一遍。
她的生活真正乏善可陈,独居,没有朋友,平时跟剧组里的人相处都不错,但人来来散散,她从不主动交往。
唯一的消遣是下了戏,跟剧组里的人去吃点消夜,但人也不固定,基本是看当日合作的一些群演或者武行替身,吃完了独自回家。
她几乎是封闭一般地在那个小镇生存着。
公司给过她的艺人资料,她签了星艺娱乐入住横店,也不过两三年。
他们分手,却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她喜欢演戏,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一行起伏太大,没有多少个有好结果,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不同意她入行。西棠大四那年,他希望她考研,只是她当时在拍《橘子少年》,第一次正式演戏,就是大荧幕担纲主演,并且演的还是林永钏导演的戏,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提前三个月就非常用功地钻研剧本,光是跟剧本有关的书单就有二十多本,顾此失彼,导致第一次考研成绩不理想。他要她再考,当时有很好的剧本和导演在洽谈,她却全身心地筹备剧本,根本没有时间,她想暂时推迟读研,他强硬干涉她的工作,两个人频繁吵架。
她离开了他,这么些年悄无声息,他早已强迫自己忘记了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当年毕业时意气风华的黄西棠,居然甘心演这些台词都没有一句的小角色。
保姆在外面敲门问:“舟哥儿,热了牛奶,要不要喝?”
赵平津应了一声,抬手将手机关了。
车子驶入徐汇区一幢红砖黑瓦的老式洋楼。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初夏时分,满院翠绿枝丫横生,月季抽出淡粉色的花苞,屋前的停车坪,青草覆满了暗红色瓷砖的缝隙。
这一处住宅,他嫌大得冷清,这些年每次来上海,如果是探亲,一般就住外祖父母处,若是工作缘故,一般停留不长,干脆住酒店。
这幢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洋楼,有近百年历史了,解放后被完整地修缮过,七十年代初周家收回祖宅,又整修过一次,这是外祖父母的周氏家族赠予他的十八岁生辰礼物。
赵平津下了车,司机将他的行李提上二楼。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弧形彩色圆窗,老式大家具,皮沙发,长长的蕾丝窗幔,他也有大几个月没来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除了二楼客房的卧室里搁着一口小箱子。
看来是黄西棠的了。
一会儿保姆进来说:“西棠小姐打电话回来,下午她从剧组回来,大约六点到。”
倪凯伦提了一大堆条件,赵平津懒得计较,唯一的要求,就是他无论何时在上海,只要想见她,她就得来。
赵平津进房间睡了一会儿午觉。
醒来不过三点多,他在客厅处理了一会儿公事,听到楼梯有声响。
过了半分钟,有人轻轻推开了客厅的门。
赵平津抬起头来。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他有点儿恍惚,黄西棠站在门口,穿了条牛仔裤,白色圆领棉衫,戴了一顶棕色的宽沿帽子,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她脸上有妆,也带着笑,娇俏的职业化微笑,又甜又美。
赵平津看了一眼,转头继续看电脑上的合同,只说了一句:“帽子摘了。”
西棠笑容不改,依言摘了帽子,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青皮脑袋。
赵平津眼角余光一瞥,气得差点绝倒:“你!”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新戏是演一个尼姑。”
赵平津站了起来,气得怒吼了一声:“倪凯伦给你接的什么烂戏!”
西棠笑嘻嘻的:“香港的武侠导演,合作方要求很高,戏份很不错,愿意剃头的女演员很少。”
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女人,五年前她是第一个,五年来,再没有过。
赵平津说:“过来。”
西棠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的沙发上。
赵平津忍不住伸出手,西棠倒也乖,主动低了头,将脑袋凑了过来。
任谁都想摸一摸。
她脑袋的形状也很漂亮,剃光了头发也不会显得奇怪,柔软的头皮,微微扎手的发根,手中的触感很好,她身上有久违了的熟悉的水果香气息,赵平津忽然觉得鼻中有点酸楚。
他痛恨自己这种忽然心软的感觉。
他身体里忽然有点燥。
西棠的脑袋动了动。
他将她一推,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出去,我不喜欢没有头发的女人。”
晚上赵平津不在家里吃饭。
西棠坐在庭院里,看到他下楼,走了进来:“晚上要出去吗?”
赵平津换了身衣服:“有应酬。”
西棠哦了一声。
赵平津看着她怒从心头起:“我一个月付你那么多钱,连个应酬都要我自己去!”
西棠嘀咕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赵平津一脸嫌弃:“带你出去不是丢我的脸?”
西棠诚心诚意地建议:“要不我戴个假发?”
赵平津不屑地道:“丑得要死。”
他把门摔了独自出门赴宴去了。
晚上生意谈完,他回家来。
车子停到屋前,灯光昏昏暗暗的,保姆在客厅候着:“赵先生,回来了。”
赵平津扯开领带,朝楼上走:“眉姨,给我煮碗面。”
二楼客厅的门半掩着,空无一人,卧房也没有人。
赵平津转了一圈,找不到人。
正要招人来问,他在客厅愣了几秒,抬脚往最小的那个房子走去。
那原本是一个账房先生算账的房间,后来改成了一个小书房,这屋子房间多,基本没人用。
赵平津推开门,果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电脑看视频。
西棠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她看到赵平津站在门口,领带解了,只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衬衣,整齐光鲜的黑发,饱满的额头,清朗眉目,神色放松的时候,唇边会有一点点轻薄的笑意。
他的脸白皙得如象牙纯釉,在光线昏暗之中,总是会散发出一种光泽。
以前的时候,西棠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电影学院表演系那么多好看的男孩子,没一个比得上赵平津。其实西棠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开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某一个瞬间完全看得到危险的气息,像某种高贵而残忍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