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津脸色不太好。
汪总神神秘秘的:“跟您说一事儿,这也就我们公司内部的事儿,她不谈恋爱的。”
赵平津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汪总说:“我听到手下有些造型师说,她跟那个香港女人是一对儿。”
香港女人是倪凯伦。
赵平津站起身来,只觉得有点头疼:“我下午还有个会,先走。”
汪总陪着站起来,眼看他也不再提这茬,只松了口气:“我让贞贞送您?”
赵平津已经拾起大衣往外走:“不用了。”
杀青的那一日,整个剧组一片喜气,大家准备晚上去聚餐,西棠在剧场里整理,清点道具,跟道具公司交付,听到几个女演员和化妆师们一边换衣服一边聊天。
几个演宫女的小姑娘跟她关系一贯交好,悄悄地跟她咬耳朵:“西棠,听说吴贞贞在化妆间摔杯子。”
西棠笑笑说:“怎么了?”
小宁噘噘嘴,神秘兮兮地说:“分手了。”
西棠笑着应了一声:“谁?”
“吴贞贞和那个有钱帅男友。”
那边小姑娘们已经幸灾乐祸地聊开了。
“怎么会,不是还一直来探班吗?”
“是啊,好奇怪,后面还来了几次。”
“但每次来探班好像也不怎么高兴啊,也没怎么看吴贞贞,一脸兴趣索然。”
“听口音似乎是北京人。”
“好帅哦,可是也好酷。”
演皇后身边的大嬷嬷的惠姐这时刚好走进来,西棠在这部戏里还跟大嬷嬷演过对手戏,最后那杯赐死的毒酒就是大嬷嬷看着喝下的。西棠抬头笑了笑:“惠姐。”
惠姐笑着回了她,然后加入了讨论,语气老到地说:“看气度修养,家世不一般。”
“嘻嘻,姐姐,你怎么看得出的?”
“那些高檐豪门出来的子弟,跟有几个小钱玩女明星的暴发户可完全不一样——吴贞贞眼光可你们高明多了。”
“真的哦。”
“怎么分手的?”
“还能怎么分,喜新厌旧呗。”
“人家玩腻了,就换口味了。”
“这圈子里那么多女明星,能有几个美梦成真的。”
“姐姐劝你们一句,要是喜欢呢,就老老实实演戏,要不然玩几年趁早转行,别老想着些歪门邪道,那些男人深藏不露,身边女孩子走马灯似的换,姐姐见得多了,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西棠听了一会儿,那些话好像鞭子一样抽在自己身上,她默默地低头填好单子,悄悄起身离开了。
小姑娘们仍叽叽喳喳:“啧,姐姐,不要这么扫兴嘛。”
惠姐望着门口那个白衣蓝裤的身影,忽然悠然笑笑转了话题:“不说男人了,要说深藏不露,我们剧组里也有一个,就是个小演员,演技很不错,如果有机会应该会红。”
“嘻,是不是贞贞?”
“听没听见姐姐说?小演员!”
“吴贞贞演技也就那样了,谁都看得见,倒是有一位,连我都看不清。”
“谁?谁?”
“姐姐,你看是不是我?”
“别闹,关你什么事儿,你妈不是算命你一辈子都红不了吗?”
“去你的!”
“好了,小姑娘们,做这一行,光鲜下面都是刀子,其实又有什么好。”
晚上的聚餐,提前两日杀青离组的吴贞贞也回来了,大衣脱下里面是一件黑色紧身毛衣,包裹出玲珑凹凸的身形,胸前闪闪发亮的一串宝石项链,她妆容精致,笑容满面,挽着制片人的手臂,依旧骄傲得像公主。
那几个小女生依旧只能坐在台尾默默地看着。
最后大家拥抱作别,吴贞贞特地绕过来,看到西棠,依旧笑了笑,那笑容中,透着一丝怪异。
到下午六点,B组顺利杀青,西棠搭夜车返回公司。
第二日她和倪凯伦去赞助商处看颁奖典礼的衣服。
倪凯伦是公司经纪部主管,她赶上了最好的时代,整个内地娱乐产业在这十年间井喷似的蓬勃发展,她一路跟着走过来,累积起来的人脉手段,在整个圈子,也算是大姐级别的人物了,她手下有数位大小明星,连公司最资深的林心卉都是她在带。
倪凯伦给西棠做过经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倪凯伦刚刚踏进这一行,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不知道哪里来的眼光和勇气,早早跨越大半个中国北上揾食。那时西棠还在读大四,倪凯伦带她拍第一部 戏,是一个新锐青年导演的独立电影,名叫《橘子少年》,在欧洲参展,去了法国戛纳。
那是西棠第一次出国,西餐吃到腻了,跟倪凯伦两个人躲在酒店里吃桶装泡面。
她因为思念赵平津,掐着点算时差,打电话叫他起床,还忍不住哭了。
赵平津在那端笑她,因为刚刚起床,低沉悦耳的嗓音中有一点慵懒鼻音:“乖,别哭了,快点坐飞机回来。”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国,去的还是风景优美如画的蔚蓝海岸南法,却一天也没有玩,工作一结束,立刻收拾了行李直奔机场直接回国。
只因为太想念某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西棠跟在拎着名牌包昂首阔步的倪凯伦身后走进城中的商场,反倒更像助理,店里的经理带着一位销售小姐含笑迎出来:“倪小姐,过来看礼服?”
全城的礼服就那么几个牌子,公司首先是林心卉选,然后是吴贞贞,剩下的要看人气和戏份,等着倪凯伦安排。
倪凯伦点点头:“林小姐来试过了?”
店员引着她们进入宽阔的试衣间,指了指挂着的一排礼服:“林小姐挑了那件。”
倪凯伦走过去:“唔,给我看看定妆照……”
西棠坐在沙发上等着,无意抬眸,忽然看到墙壁深处的一件珠灰色纱裙,领口钉着一排小小的圆粒珍珠,非常的美丽。
她眼光好。
倪凯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跟她说:“试试。”
店员小声地说:“这件已经被章小姐预定。”
章芷茵是对头公司的女一号,媒体常常拿来跟吴贞贞比较。
“不是说她定了华伦新款?她一个人霸占着两件礼服?”倪凯伦愤愤不平。
店员赔笑:“章小姐公司说有备无患……”
倪凯伦帮她争取:“试试可以吧?”
西棠低声地说:“不用了。”
后来倪凯伦挑了一件纯白印花礼服给西棠,付账的时候,西棠拿出信用卡,倪凯伦按住她的手:“我来吧。”
西棠不依:“这不行。”
倪凯伦压低声道:“你这个月就几集吧,都不够这件衣服的钱。”
西棠脸一红,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大牌明星有厂商赞助,像西棠这种完全不上线的小明星,难得有机会出席一次典礼,要穿得好看,只能自己掏钱,而且那么贵的衣服,基本使用率只有一次。
趁着她迟疑的一秒,倪凯伦已经签了账单。
倪凯伦挽住西棠的手,她是最了解西棠的人,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只是公司那些手段和伎俩,西棠不配合,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也早已知道不必劝:“下部戏也许有转机。”
她指的是“小尼姑”那部戏,西棠已经开始背剧本,那个角色很讨喜。西棠自己也明白,所以提前下足功夫。
两人又去看珠宝,戴着白手套的店员取出一串钻石项链。
倪凯伦往她脖子一挂,然后哇了一声:“人靠衣装。”
西棠看了一下镜子,整个人熠熠生彩,连面庞都照亮几分,怪不得女人都需要首饰,红毯上的女明星争奇斗艳,不祭出法宝,怎么抢得到一小片如豆腐块的版面。
倪凯伦看了又看,极力游说她:“跟郑攸同吃饭,炒两条绯闻,资源好点了再接两部戏,保证明年到你挂这些大石头。”
西棠撇撇嘴,自己将项链拿了下来。
店员抖了抖眉毛,然后说:“倪小姐,你中意的牌子有几件衣服刚刚从巴黎空运来。”
倪凯伦立刻来了兴致:“我去试一下。”
两个人一转头,就看到一个人影。
自上次横店一会一别,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了,赵平津站在首饰专柜对面的走道中央,身边跟着几个下属,也不知道驻足看了多久。
堪堪打了个照面。
倪凯伦平日交际手腕一流高超,尤其见到赞助商和投资商时,热情分寸和客套都掌握得炉火纯青,可是那一刻,却立刻笑容僵掉,竖起了一身的刺,斗鸡一般地望着他。
赵平津当然不会主动招呼,冷着一张脸,看着她们。
跟在他身后的沈敏,也止住了脚步,望着她们的方向,眼中有浅浅的疑惑。
对面那两位看起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商场女宾客,一位穿着职业套裙的利落女士一身名牌,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商场里满目皆是,反倒是另外一位年轻些的,只穿了一件薄毛衣,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精致脸孔,可美丽的容颜分明有点儿淡淡的憔悴,细看——分明也不是熟人,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站在他跟前的老板怎么却跟失了魂似的,怔怔地站了半天。
专柜的经理立即趋身上前,恭恭敬敬地说话:“赵先生,有什么为您效劳?”
赵平津照旧寒着脸不说话。
沈敏只好出面解围,遣退了经理:“没事。”
赵平津却在那一刻忽然回过神来,依旧不说话,浑身带着怒火,一个跨步转身,大步走开了。
沈敏只好跟着走,转身的那一刹那,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女孩子侧脸一瞬间低头的弧度,他一瞬间忽然灵光大亮,话语赶在理智之前冲了出来:“西棠?是你?!”
西棠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和他点了个头。
倪凯伦立刻拽住她,仿佛躲避洪水猛兽:“走!”
西棠被她拖着往里走,听到身后的他的下属低声招呼:“赵先生,请这边走——”
倪凯伦暗暗诅咒:“阴魂不散。”
西棠知道倪凯伦爱护她,可是也不希望倪凯伦得罪他,赵平津的背景到底有多深,恐怕连倪凯伦这样的老江湖也未必透彻,她当年也是在两个人处了很久之后,逼到他母亲不得不跟她摊牌了,才慢慢摸到那么一星半点儿,不提他爷爷及父亲、大伯的背景,单是他母亲娘家周家,从解放前就是上海的实业大亨,周家在上海的根基有多深,不是那个阶层的人,根本窥不出一丝一毫,周家无嫡嗣,而赵平津,是周氏家族唯一的外孙。
西棠坐在试衣间外的柔软沙发上,紧紧地抱住倪凯伦的外套,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所幸销售小姐推着一排华服进来,倪凯伦一欢喜,很快忘了这茬。
从商场出来,倪凯伦回公司,西棠正在休两天的假期,她说:“我自己走会儿。”
西棠走出奢华商场的大门,身上的团团暖气消散,丝丝凉意袭来,抬头看一眼,天空是黯淡的蓝。
她不常回上海。
公司总部在上海,每月开一次会,人人巴不得回来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放松一番,只有她懒得挪窝待着,在横店的制作中心若是开工,她就留着盯拍戏进度。
看了看时间还早,西棠决定先去喝杯咖啡。
走到人行道旁的路口,路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的身侧,不多时又开了几步,将路口堵住。
窗户落下来,赵平津坐在后座,寡淡无笑的眉眼:“上来。”
司机已经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车门。
西棠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她径自走开了。
“黄西棠。”
西棠回头,看到赵平津人都已经下车来,自己开了车门,不耐烦地说:“上车。”
西棠站在原地,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后面开始堵着车,的士司机带着怒火按喇叭。
西棠只好上了车。
车门关上,车厢里有他的气息,西棠知道他不用香水,大概是惯用的须后水的味道,有点沉郁的香气萦绕,安静幽凉。
“去哪儿?”赵平津跷着腿,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裤,露出熨得笔直的裤线。
“附近地铁口。”西棠答。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天气转暖,她穿了一条粗布裤子,一件灰色毛衣,伶仃的手腕,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终于离得近了,细细看她的右手,手指微微蜷曲,无力下垂。
赵平津重复一句:“去哪里,送你过去。”
西棠轻声细语:“附近地铁口。”
赵平津挑了挑眉,也没有生气,她还是这样的倔脾气,跟他硬碰硬,只能头破血流。
司机直接将他们载回了酒店。
穿着雪白制服的门童一个箭步上来,替他拉开了门:“下午好,赵先生。”
赵平津看也没看,只骄矜自持地点点头,昂首阔步地往里边走。西棠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她知道反抗没有用,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屈服。她很早就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也没有得不到的人。
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倘若沾染上了这些人,便如别人手中的一只蝼蚁,生死不过是轻轻一捏。
最好的结果是他厌了,将你一脚踢开,再想不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西棠以为,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她跟着他走进电梯,他按了一个楼层,电梯在安静中上行。
西棠偷偷地望着金属镜面里的男人,高挑的身形,穿一件白衬衣,驼色绒面外套,松垮地围着一条同色系的格子围巾,那么好看的男人,金尊玉贵,满手血腥。
酒店顶层套房的门一打开,赵平津就直接进书房接电话,西棠自己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沙发里,一动不动,足足一个小时。
赵平津处理完公事出来,扶着门框,淡淡地说:“陪我吃晚饭?”
西棠摇摇头。
赵平津嗤笑一声:“拒绝得这么快?你们老板知道吗?”
西棠不敢出声,下一部戏,公司有三千万资金等着他注入。
赵平津坐进沙发里,按了按眉心,脸色有点倦。
西棠坐在他的对面,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无波,实在分不出喜怒。
“把那个花瓶搬到阳台上。”赵平津从茶几上拿烟。
“啊?”
“搬,搬了就让你走。”
西棠觉得有点搞笑:“你发什么疯?”
赵平津拿着手中的烟灰缸重重一敲:“你管我。”
西棠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人,于是干脆地站起来,走到玄关处,左手轻而易举地托起了那个黄色的落地大梅瓶,本来也是装饰品而已,不算很重,她将花瓶抱在怀里,右手扶住,然后塞在窗台上,堵住了那一道开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