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屋檐下,心底震荡得胸口发闷,只感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惊跳。
终于他咬了咬牙,返身打电话:“沈敏。”
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吩咐:“将下午的会议推迟,安排人将急签文件带过来,晚上在上海的应酬,改到横店来。”
前场开机拍摄,西棠在后场清点人数,打电话订饭,打点各种琐事,一上午一忙就过去了。
两点多开饭,过了一会儿前头的演员进来吃饭,几个女的咬着耳朵八卦:“吴贞贞那个男友,比江超还帅,怪不得一直NG。”
“这么冷的天肯陪她来拍戏,真爱啊。”
“看得好紧,小宁今早给他端了杯水,被骂了。”
“哈哈,一会儿趁着吴贞贞在拍戏,你去跟他说话,我晚上请你做脸。”一女的挑拨离间。
“真的?”另一个女的跃跃欲试。
“哈哈哈。”
吴贞贞休息的间隙像只蝴蝶一般扑到场中的那个男人身上,伏在他的耳边:“不是说下午有会要开吗?”
赵平津淡淡地说:“临时改了。”
吴贞贞亲密地依偎着他:“是不是要多陪我一会儿?”丝毫不顾忌有记者在场。
赵平津不耐烦地说:“我不想上报。”
吴贞贞立刻规矩地坐到一边。
赵平津坐在一大堆摄影器材放得乱糟糟的拍摄现场,看着来来回回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收工时分,再也没有见过黄西棠的踪影。
吴贞贞下了戏换了衣服出来,她穿着火红色的裘皮大衣,挽着他的手臂走出来,有影迷围过来找她签名。
吴贞贞今日心情大好,亲切地谈笑,连合照的要求都一一应允。
赵平津站到一旁吸烟。
一支烟吸到一半,他却忽然又看到了黄西棠,她跟一个武师在搬一个巨大的木架子,那个架子上放满了刀枪棍棒,架子比她还高,她有些吃力地小跑着,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
忽然一把长刀歪倒下来。
西棠躲闪不及,哐当一声砸到了脑门,她痛叫一声,前面的师傅停了下来,赶紧跑来询问。
赵平津皱着眉头将烟头踩灭。
还是那么笨手笨脚。
西棠摇摇头,两个人返身重新干活。
下一刻,赵平津却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左手抬着架子,右手扶在上面,力量不均匀,架子倾斜,她脚步有些趔趄。
抬眼再望过去,一个转角,她消失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西棠将自己洗刷干净,直接挺尸倒在了床上。
租来的房子没有空调,一年四季屋里跟屋外一个温度,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西棠从狭小的卫生间一出来,只觉得寒冷嘶嘶地往骨头的缝隙里钻,赶紧跳上床裹住被子,在被子里伸出头来吹头发。
晚餐吃了一杯红豆黑米粥,外加一个苹果。
每天的工作量大,而且都是体力活,当然吃不饱,但西棠永远记得,在大学的宿舍里,钟巧儿一身艳装,涂着红嘴唇叉着腰言辞铮铮地对她说:“挨饿是当女明星的首要本领!三十八线小明星也是如此!”
那时她才不管呢,她正跟赵平津热恋,每次约会回来经过学校后门的那条闹哄哄的小吃街,赵平津不吃这些东西,但每次都记得给她买很多。钟巧儿天天都在减肥,而西棠夜里十点多羊肉烤串啃得香喷喷的。
奇怪的是那时候她吃那么多也不见胖,在横店这几年,那么严格地控制自己,肚子却悄悄开始堆积了一小圈脂肪了。
现在自己摸爬滚打,也再没有人跟她讨论女明星的生存之道了。
如果十点前能收工,一般她会运动半个小时,如果十点后才回,太累,只能抓紧睡觉,因此保持体重只能靠少吃。
所幸常常太累,睡着了便好了。
电话响起来。
西棠接起,是公司老板的秘书,让她去贵宾楼。
她打了两个哈哈委婉拒绝,将电话挂了。
五分钟之后,电话重新响起,这次是公司老总:“西棠,怎么没有空,有大客户,特别喜欢你的戏,别不知分寸。”
西棠知道,公司养着像她这样死活红不起来的打杂的,就是用来免费应酬用的,专门用来唬那些一夜之间捡了几个大粪钱的暴发户。夜场里涂得闪闪发亮带出去,给他们看几张穿着古装的剧照,就号称横店著名的女明星了,引得那些刚刚入门玩女星的老男人口水横流,最后圈内自然有愿意出售的女孩子,于是一个包养一个投资,一部戏很快就出来了。
西棠哭丧着脸叹口气,起来重新化妆穿衣。
她找了一辆蹦蹦车到了镇上,走进包厢里,出乎意料的,里边竟然没有太吵,一眼扫过去,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竟然看到赵平津坐在沙发上,依旧是一张傲慢带了点儿不经心的脸,身边是赔着笑脸的秃顶老板。
看来今晚不是一般的欢场应酬,而像是正经谈生意的,这种公司老总级别的应酬,一般轮不到她,西棠看了一下,座中居然没有吴贞贞。
居然连艺人经纪部主管倪凯伦都在,瞧见西棠裹着羽绒服,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走进来,立刻一道警告的眼刀飞过来。
西棠立刻脱了衣服,里边穿了一件露肩白色洋装,她瞬间挤出笑脸,笑吟吟地扑了进去:“老板,对不起,来晚了——”
她一边撒娇,一边端起酒杯先自罚了一杯。
老板还算满意,然后笑着说:“别来我这凑热闹了,今晚你多陪陪赵总。”
西棠喝了杯酒,被推到了赵平津身边,她本来长得就甜美,露出笑容的时候,更是甜滋滋得让人骨头都软了:“赵总,我先敬您一杯——”
谁知道赵平津看了她一眼,竟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西棠赶紧挪了挪,挨着坐在他的身边,捧着酒杯,神态亲昵,语音甜腻,脸上带着娇笑,实际上连他的衣袖也不敢沾。
他最恨讨厌的人碰他。
那晚的应酬一如从古至今的所有应酬,痛苦而虚伪。
除了赵平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汪总,我喝不了酒,不免扫大家的兴,我是听说黄小姐酒量特别好,今晚大家尽兴喝,只是我这一份,就麻烦黄小姐了,你看怎么样?”
于是那天晚上赵平津所有的酒,都转到了西棠的手上。
老汪一听就更加来戏:“哎呀,这天大的面儿啊——”
他指了指包厢里排着队坐在沙发上的一群穿着薄纱的女孩子:“我们这一排美女,赵总一个都看不上啊,西棠,好好表现啊。”
西棠赶紧笑着答应:“赵总这么看得起西棠,人家好高兴喔。”
西棠一边笑一边嘴角暗自抽搐,什么时候出来混江湖的赵平津也有了这么俗气的称呼了。
那时候在北京,他刚刚开始创业不久,公司上上下下几个创始人挤在他那一套海淀区三环外的房子里,沈敏一天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依着赵平津几乎是任何时刻一时兴起的创意写程序,周围的人,管销售的是他的发小,管运营的是他清华的本科校友,来来去去都是喊他小名。
后来西棠毕业后的那一年,赵平津将一个科技公司做得初具规模,终于面试招了几个海龟员工,也是英文喊他Boss,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小尾巴似的,几乎没有任何的拘束感,只是偶尔跟他那些一起在京城大院长大的子弟出去消遣,会所里的经理称呼一声赵公子,这已经算是僭越,基本跟他不熟的人,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赵先生。
她已经隐约听出来,他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上海的地产富商,这次注资投拍公司的下一部戏,钦定吴贞贞做女主演,老板眼看谈得差不多了,喝到兴头上,拍着肩膀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赵平津也变了,以前不熟的人,碰一下他都要翻脸,现在也开始假模假样地跟人客套几句了。
西棠也不多话,挂着笑脸老老实实地替赵平津喝酒。
老板大约以为他是花巨资捧女星的冤大头,聊着聊着开始谈圈子里女星的价码,言辞之间有些猥琐过分了。
赵平津在黑暗中,微微扬了扬脸,无声而轻蔑地笑了笑。
西棠心底暗自心惊,他们这样的人,身份一般不会对外说,老板开罪了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哎呀,汪总,别光顾着说话嘛,轮到赵先生敬你一杯——”西棠赶紧起身,打断了老板的滔滔不绝,然后动手倒酒,她的右手轻微一晃,洒了一些出来,她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稳住了右手,然后斟满了两杯酒。
这是很微小的动作。
赵平津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西棠连着给公司老总灌了两杯酒。
倪凯伦趁机说:“公司这次推出两个新人……”
真会做生意。
喝到一半,大约五分醉了,她起身去洗手间。
倪凯伦跟进来,抚了抚她的后背,声音里有她熟悉的关心:“没事吧?”
西棠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没事。”
倪凯伦说:“这白面阎王爷,不知贞贞何时勾搭上他的。”
西棠从马桶上爬起来,站在镜子前默默地补粉。
倪凯伦继续说:“今晚老汪临时改在这里应酬,我跟过来才看到他,也吓了一跳,下部戏他有份投资,我一个角色也不会给你,六夫导演的新戏,我安排你去山西拍尼姑戏。”
西棠沉默了一下,然后凑过去蹭蹭她的脸,抱住她的腰说:“谢谢妈咪。”
“别贫,郑攸同约你吃饭看戏,有长期跟他的记者去拍。”倪凯伦说。
郑攸同是另外一间公司的当红小生,若是他想要炒绯闻,不知道多少女孩子想贴上去。
西棠不出声。
倪凯伦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西棠一横心:“我不要。”
也就对着倪凯伦,她才敢说一句真心话。
倪凯伦两眼冒火,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天天去墙根那蹲着拍几十块钱一天的破烂戏,何时出头!”
西棠缩了缩脖子。
倪凯伦说:“下星期的星光剧场颁奖典礼,你跟着《宫恋》的剧组走红毯,我磨破嘴皮才把你塞进去。”
走红毯的除去导演、主演,剩下一两个名额全公司几个参演的演员估计要争到破头,只为了增加一点点曝光率,西棠只好诺诺应允。
倪凯伦低声说:“你自己思量一下,一把硬骨头讨不到什么好处,我听说十三爷想退休,公司可能会拆股,我未必能保你,那些债务,你这样做十年,也还不清的。”
西棠又挨过去,将头搁在她的肩上,抱住她的肩膀,闭着眼依恋地说:“我知道。”
倪凯伦叮嘱一句:“离姓赵的越远越好。”
西棠小声地说:“我知道。”
两个人挽着手出去。
那夜一直喝到凌晨两点,赵平津存了心似的,敬了一轮又一轮,西棠跟着他喝,胃里白的红的沸腾着混着气泡往上顶,她喝到四肢麻痹心慌手抖,眼都红了。
最后散场时,赵平津仍然举起杯子:“汪总,合作愉快。”
老汪大着舌头站了起来:“好……好说!”
西棠只好端起杯子,将酒灌下去,喉咙如一道火舌滚过。
那边老汪摆摆手,咕咚一声倒下了。
倪凯伦立刻站起来,寒暄了几句,叫经理来签单。
西棠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手脚有点麻木,意识还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了,她再也没有让自己喝醉过。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被绊得踉跄一下就要摔倒,赵平津在她身后,一把拽住她的头发。
西棠感觉到头皮一阵痛,然后被拖了起来,脸被强行地转了一个方向。
赵平津望着眼前的这张脸,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大眼睛翘鼻子,粉嫩娇艳的唇,水汪汪的一双勾魂眼,他扯住她的头发,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是发什么疯,才把自己整成了这副鬼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西棠以为他是生气的。
可是半醉时分的眼神清亮,她看到他眼中只有嫌弃和嘲讽。
西棠对他笑了一下,正要答话,赵平津却猛地松开了她。
西棠扑倒在沙发上,然后又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往前走。
《倾城宫恋》拍摄进度顺利,临近过年,大家都拼命埋头赶工,最后一个星期,西棠调去了B组,去了一号山跑外景,寒风呼啸,每天收工回来头发上都是一层灰。
天天都在出外景,补空镜头,或拍群演的戏份,她再也没有回过棚里。
棚里这段时间却颇不太平。
赵平津来了几次,坐在摄影棚内,他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和孤傲冷峻的气质,天生就是一个带着电流的气场。拍宫廷戏的女孩子多,天天有人不小心绊到电线,撞翻梯子,碰倒挡光板,终于有小女演员借机上去搭话,却被他冷脸喝退,然后吴贞贞下了戏黑着脸往公司高层打电话,第二天那个宫女就被编剧写死了,据说临走时还大闹了一场,整个剧组猴哭猫叫,精彩热闹。
一尊玉面金身的大佛端坐在这里,公司还得派人出面接待他。
汪总来了。
赵平津气定神闲地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跟汪总聊A股行情。
汪总赔笑和他聊了半天,一个秃脑袋汗涔涔的,话题不知所终,终于绕回女明星上。
赵平津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那晚见过面的黄小姐不是你们剧组的吗,怎么不见人了?”
汪总闻言,乐得哈哈一笑,没当回事儿:“赵总说西棠?她拍不上戏,在外景场地做剧务呢,人倒是勤快,挺能吃苦耐劳的。”
赵平津依旧闲闲的:“她有没有价码?”
汪总却吓了一跳:“啊?”
赵平津一张白皙瘦削的脸庞看不出真,也看不出假,只是带一点淡淡的嘲讽:“你不是说这圈子里,没有钱搞不定的女明星?我觉得她不错。”
汪总匪夷所思地道:“赵总您说笑吧,有贞贞在前,您怎么会看得上黄西棠?
黄西棠是长得还行,可这圈里漂亮的女孩子海了去了,她不说别的,身材比吴贞贞可就差远了吧,而且岁数不小了,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怎么比得上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水润?”
赵平津皱皱眉问:“她多大了?”
汪总摆摆手:“我怎么记得住?来了公司两三年了,二十五六七了吧,在这圈子,到这岁数还演不上戏,那就是老了。”
赵平津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年纪没什么。”
汪总心里暗暗着急,黄西棠实在拿不出手,她在公司就是干粗活的命儿,娇软身段撒娇缠人的功夫装装门面还行,但脾气实在不好,一不小心还会得罪人,把公司都给连累进去了。老汪有点为难地道:“实在是怕伺候不好您,给公司抹面子,这姑娘硬邦邦的,上次印南——我们公司以前最红的一个男演员,开什么派对来着了,大家喝了点酒,印南那么一大帅哥,吻了她,她木木的,一点点反应也没,脸僵硬得跟石头似的,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