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的《节妇吟》中描述的女子经历了种种思想斗争——她把“双明珠”系在了“红罗襦”,在“还君明珠”时“双泪垂”,还要说一句“何不相逢未嫁时”。
有这么剧烈的思想挣扎,但最后仅仅是一句拒绝,就可以被称为“节妇”,这是唐朝的贞节观。
在明朝,这样的女子会被称为节妇吗?
显然不会,说不准还要被骂上一句浪荡呢!
“难道非要那些女人哭着叫着,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才算是个好女人?”太平公主恨声道。
上官婉儿这次却没抬她的杠,绷着声音道:“我本来以为那个宋朝就已经够不像话了,没想到竟然是……”
她掩了话头,可谁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一个更比一个烂。
【清朝本是由马上民族建立,游牧民族的特点使得其女子地位天然较农耕民族更高。来自满族姑奶奶们的痛快爽利冲淡了明末已趋于变.态的闺训女诫。
但是,由于满汉矛盾过大,实际上并不能轻易地进行民族融合。同时虽然清朝高层尽力阻止,但由于种种原因,满族的民俗风尚依旧难以避免地被汉族同化,实际上并没有大幅度地改善社会风气。】
太平公主:“我李家也算有鲜卑血脉,但却得天下、治天下,天下归心。这满族……”
她的话未说完,就感觉背后被上官婉儿悄悄戳了一下,话头戛然而止。
太平公主的脸苍白一片。
她实在是看光幕入迷了,不设防地就把心中的话说出了口。但是现在的国号是“周”,王位上的那个人姓武!
之前说说“唐”就罢了,她怎么能说“李”呢?
武则天听见了,却没有太平公主想的那样恼怒。如果是光幕降临之前,她肯定会勃然大怒,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打算将王位传给武家有关的人了,为了这个所谓的“女性地位”,她得保证自己的接班人是太平公主。
这样一想,武则天倒也不在乎太平公主自我认同的到底是“武”还是“李”了。
那么“周”这个国号就是我独有的了。
武则天这样一想,倒也开怀。
【在明清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所构建的女子形象大多是孝顺、贞洁、守序的,最反叛也不过是在爱情上反抗家人,反抗礼教。
好像对于女子来说,她们的理想、她们的抱负完全不在社会的考虑范围内,她们在社会看来,只是一张单薄的纸片,是属于情爱的调剂品。
清朝曹雪芹《红楼梦》中,借薛宝钗之口说出了当时社会的潜规则:
“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
而向来离经叛道、诗书双绝的林黛玉居然对薛宝钗的这番话深以为然,甚至在心中暗暗敬服,可见这并不是什么独特的观点,而是社会上下公认的“正理”、“公理”。】
“……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太平公主有些想笑,“婉儿,你说那曹雪芹写书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咱们呢?”
——咱们,这些“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女儿家,也干着男人们该干的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活。
上官婉儿:“想到又如何?这样世道的天下,谈起咱们来,也不过是些‘牝鸡司晨’的词,你还指望他们说什么好话?”
【而明清女性主要在文化,即诗词书画方面留名,几乎完全被排除出政治生活。
清朝后宫“众女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常在、答应一律不得处理前朝大臣官员事物,不得私人南书房、上书房等处,不得私下议论朝政为谈资,否则视作干政。”
就连曾辅佐幼帝、“统两朝之养孝,极三世之尊亲”的孝庄太后到底也没有垂帘听政,在康熙皇帝亲政之后更是对朝政绝口不提。
终明清两朝,对女子的文化教育除一部分为后世子孙计的“相夫教子”用处,实际上是为了提高男性家庭生活的品位,如同书生对红袖添香的向往,男人对救风尘的期待;而始终不是为了女性自己的前途和发展。
但是,饱读诗书的女儿们却有着难以言说的苦闷。
在极低的女性地位面前,明清时期诸多识文断字的女性开始了迷茫。她们一方面有着不输男儿的学识,另一方面又因为社会环境而不得不遵守“女子无才便是德”、“头发长见识短”的固有偏见和批驳,主观情感和客观事实的拉扯让她们内心充满愤懑和苦痛。
陈端生在《再生缘》中,借孟丽君之口表示:“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
邱心如的弹词作品《笔生花》中女扮男装中状元的姜德华也说:“枉枉的,才高八斗成何用?枉枉的,位列三公被所排。”
沈善宝以绝望的语调叩问苍天:“问苍天,生我欲何为?空磨折!”
清代着名女词人吴藻更一生以不能作男子为恨,写出“生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这样的诗句来……
这些女性都对传统“男主女辅”、“男主外, 女主内”的社会定位表示强烈不满。
明清时期女子意识的觉醒,和现实中过低的身份地位,给当时文化女性造成了深重的对冲之痛。】
上官婉儿倒是有些庆幸自己生在大唐,长在武周。她可以尽情地去展现自己的才华,可以“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而不必在刻板苛刻的世道里“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只能盼望自己成为男子,一展宏图……
【纵观历史,在早期,上古遗风犹存,男女之间的差异并不大,人们之间的差异主要在于阶级的不同,贵族女子也能享受较为优越的生活。但是,随着发展,女性这个群体渐渐被禁锢,谈到阶级,好像只存在于男人之间,而女人则是独立于男人阶级以外的另一个领域。
——被全体男性统治的群体。
这时,贵族女子的“高贵”已经不是阶级的高贵,而是她们本身价值的高贵,也就是说,她们成为了一件珍贵的礼物。
华夏历史上的男尊女卑表现在政治上全然地男尊女卑和家庭中相对的男尊女卑。
《尚书·牧誓》中写道:“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展示了从奴隶制社会,女性就被排除出政治生活。当时的男人们为了彻底维护自己的统治,釜底抽薪,完全斩断了女性掌权的可能。以至于数千年来在政治史上留名的女性少之又少,还无一不是历经曲折、艰难爬升。
“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家庭中对三从四德的倡导,最终造成“夫为妻纲”的社会普遍公理。
在演变的儒家文化中,男性享有全面教育的权利,而女性却只能学习“女诫”、“女儿经”,以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
文化的垄断,彻彻底底地消除了大多数女性从知识中找到出路的可能,从此女性就是他们手中的玩偶、桌上的摆件、庙中的泥塑木雕,而不再是站在他们身边,与他们平等相处的——
——人!
对历史进行分析,女性社会地位偏低不仅仅是因为在男权社会中男性凭借制度或传统对资源和机会的占用,而且还因为女性本身没有占用资源的意图。
男权社会的教育和传统,不仅降低女性的社会地位,让处于不平等社会地位中的女性感到自我满足,进行自我约束,同时还抹杀了她们利用资源、掌控权力的想法。
从先秦到明清,从妇好将军到裹足守贞,女性地位跌宕起伏,大体上却总是在下降。
但是,在清朝之后的后世,一场革命,女性地位骤然提高。
随着之后社会的不断发展,女性就业人数达到全体就业人数的四成以上,创造的价值也逼近一半。“巾帼不让须眉”成为一句真话……】
光幕上出现了很多女人,她们发型和服饰都很古怪——头发很短,或者有些奇奇怪怪的造型;衣服露胳膊露腿,比大唐最暴露的衣服还要暴露。
但是那些女人体态大方,身姿笔挺,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她们神情自若地和男人一起工作,甚至对男人进行领导。她们光明正大地在街道上抛头露面,而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光幕上出现了各种行业的女人,当老师的,当工程师的;在办公室坐班的,在山上水里进行田野调查的;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维护正义的,在科学院中手持试管,仔细研究的……
抛头露面的、自信开朗的、成竹在胸的、拼搏昂扬的,全都是女人!
芙蓉园中的众女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摇荡时,光幕上的画面消失了,正中出现一行字:
【妇女能顶半边天,管教山河换新颜!】
这行字加黑加粗地停留在光幕正中央,几息后缓缓减淡。光幕变成空白,一霎消失。
虫鸣鸟叫重新在众女的耳边响起,她们举头四顾,恍若隔世。
第19章
视频后续
武则天定了想法,转天就把太平公主召进了宫,和上官婉儿三人一起讨论详细的改革方案。
武则天端坐主位,威严端庄。
上官婉儿垂首报告:“前些日子光幕中所说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那些女官被下了封口令,谅她们也不敢对不相干的人胡说。”
太平公主蹙着眉:“但是也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其他的帮手了。”
上官婉儿没作声,是啊,人手太少,要做的事太多。
武则天打断道:“我们这些人还不够吗?太平,婉儿,你们可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不要小看自己啊。”女帝的声音带了一丝调侃。
上官婉儿羞红了脸,却仍然落落大方道:“哪有圣人厉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武则天爽朗大笑,紧接着说起了正事:“根据先前光幕所言,要提高女性地位,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是让女人变得‘有价值’;第二,是要让女人有做官的欲望。”
太平公主点头:“然后我们给那些女人提供向上的渠道,建立相应的制度,就能让女人拿到权力。”
上官婉儿也道:“她们掌权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定然会一代接一代继续发展下去的。”
对于女性财产权,唐高宗时修订的《唐律疏议》中有规定:“应分田宅及财物者, 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也就是宣告已婚妇女对自己的嫁妆有绝对的支配权。
武则天想,这是件好事情,起码不用从头做起。毕竟,从一提升到十,比从零提升到一简单多了。
但是已婚妇女在夫家的地位从属于丈夫,因此对夫家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样不行。
上官婉儿道:“如果已婚妇女不能处置夫家的财产,她们在夫家的地位就很难受到保证。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
太平公主反驳道:“我觉得这个不是现在最紧要的事。我们需要女人走上官场,可以用像婉儿你一样尚未婚配的,也可以用李女官那样的寡妇。已婚未寡的女子家中诸事繁忙,恐怕难以为我们所用。”
上官婉儿皱紧了眉:“但是她们是最大的女性群体,我们要讨论女性地位就不能避免她们。”
太平公主笑出了声:“婉儿,你钻牛角尖了。”
没等上官婉儿生气,她连忙补充道:“我们先用我之前说的那两种人把女官体系搭建出来,这样对社会的影响比较小。先改变了社会风气,已婚未寡的女子自然也会慢慢‘出山’了。”
武则天含笑点她:“脑子还挺灵活。”
太平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光幕讲到缠足时就说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了。我觉得,坏的风气会让女人缠足越来越疯狂,好的风气当然也能让女人思想觉醒。”
武则天欣慰道:“你能从中想到这些,可见是长大了。”
武则天又说:“之后还要建学堂,教女孩子四书五经,等到这些女孩子学得差不多,就能举行女科考。最重要的是,学堂、科考最后要和男人的合在一起,不然等到哪个男性君主上位,一停女科考,立马就能把女人的前程扼死,把她们再按回后宅里去。”
“不过,一步一步来,这不是一代人能做成的事,千万不能着急。”
太平公主点头称是。
上官婉儿却是有些发愁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圣人,这些官员会不会发现我们想要做什么,打乱我们的步调呢?”
武则天用指节慢慢地敲着椅子的扶手,若有所思道:“没关系,那些朝臣——蠢的,根本看不出来女子的能耐,只会尽力做这件事讨朕的欢心;聪明的,如果要活命就该知道要保持沉默。”
太平公主:“哪怕阿母您登基了,他们也不把女人放在心上吗?”她的神色似喜似怒,一眼看去复杂极了。
喜,喜的是那些人眼中空空,便于她们瞒天过海;怒,怒的是男人们居然真的那么倨傲,连一丝提防都不肯给女人。
武则天淡淡道:“从脸上是看不出人心的。有些人承认我,不过因为我是李家的媳妇。他们在那里做事,鞠躬尽瘁为的是李家的江山。在他们眼里心里,武周……武周不过是一个过渡罢了。”
她的眼中染了些深沉的悲哀,抬手抚着额角,低声道:“太平,等你登基,便把国号改回大唐吧,那些人……那些人到底还是认李家的子嗣、大唐的江山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散入空气,已经低的近乎无声。
太平公主怔怔点头。
再抬起头时,恍然惊觉已是泪落无声。
***
公元700年,武则天久视元年,下诏立太平公主为皇太女。群臣诺诺,莫敢进言。
公元705年,武则天崩逝,太平公主即位,复“周”为“唐”。
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
上官婉儿从小就对自己有很明确的认知——她要权力。
她也是这么做的。
但这一切都在陛下登基那年改变了。
——是的,陛下。哪怕武则天早已逝去,太平公主当权已久,提到陛下时,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仍是那个曾将她们全家打落尘埃却又将她捧上云端的武曌。
太平是太平,陛下是陛下。
上官婉儿尚且记得,看完光幕那天她信心十足,觉得提高女性地位必然如同神兵天降,大业速成——毕竟有天上降下的神迹嘛。
但是,后来细细谋划思量,上官婉儿却越来越迷茫。这真的是可以做到的吗?天上降下神迹,是为了让她们过得更好,还是仅仅为了开一下她们的眼?
她甚至对光幕产生了怨怼,为什么要让她们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生在此时,生在此世,是最幸运不过的朝代了,她为什么要为几百年之后的事情呕心沥血?为什么明明“生年不满百”,却要“常怀千岁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