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沉默了。
他想了很多,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臣本以为用严刑峻法治豪强是利国之策,没想到会……会……”
张汤抬起头看着天幕,上面面黄肌瘦的黎民脸上一片麻木,终于有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眼中跳跃着愤怒的火:“活不下去了,我们去抢!”
饥饿的人民爬了起来,拿着趁手的工具拥到粮仓前,一拥而入,用手抓着粮食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他们就哭了。哭着哭着,他们就开始喊。
“娘——”
“哥嘞——哥——你没挺到今天啊——”
“小囡快吃……”
从来没缺过精粮细脍的贵族被这样的民生疾苦所震撼。刘彻看着被逼起义的头领眼中哀伤而不屈的光,一瞬间似乎明白了天幕为何那么重视百姓,沉痛道:“没能让黎民开颜,是朕的过错啊!”
【事实上,汉朝有着“循吏”和“酷吏”两个集团。循吏是“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而酷吏则“倍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
也就是说,“循吏”指的是遵守法律,安民理政,没有举世瞩目的功劳,但是也没有过错的良臣;“酷吏”指的是善于弹压刁钻顽劣的地方豪强,作风强硬,手段残酷的干吏。
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阴阳之道,一向一悖”。国家的治理不能光用循吏,否则可能会造成过于宽仁、贪腐横行。但是更不能只用酷吏,否则便是上行下效、民不聊生。
酷吏是非常时期的应急手段,是针对国家重大问题的一剂猛药。刘彻在针对豪强时大用酷吏,本来是无可厚非,但是十数年、数十年都是酷吏当政,便像是把一根弦只拧紧、不放松,当然会出问题。】
“一张一弛……”刘彻悠然神往道:“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允许啊,或许再过十年,可以逐渐与民休息,现在的国库还是太紧张了。不过……”
“张汤,朕给你五年时间,你能否修订一套宽严相济的法令来?”
张汤:“臣不敢妄言。看到天幕后,臣扪心自问,是否能想到那些律令带来的弊端?有些可以,有些则不可以。所以——臣希望圣上能允许我在某个地方先试行律令,从中发现问题,再在大汉推行。”
刘彻:“那你希望去哪里?”
张汤:“臣不敢妄断,还望圣上裁决。”
刘彻想了想,道:“那你就去齐国吧。朕还是给你五年时间,你有大才,一定可以办成的。”
天幕继续播放。
【在酷吏政治中,不得不着重提一下张汤。
张汤年少时就显现出在律令断案上的才华,因为治陈皇后阿娇巫蛊案而初露锋芒。被刘彻注意到后,他逐渐成为刘彻手中的一把刀,更定律令以治豪强。
他和赵禹更定的律令,本身就是极其迎合汉武帝的律令,在具体执行时,更是唯圣意马首是瞻。
在他治案时,只要是牵涉到豪强的,必定深文周纳,务求严厉;但是牵涉到穷人贫户的,他虽然按律令裁定,但常常又让皇帝重新裁定审查,因而多有宽纵。
他推行的“春秋决狱”,也就是司法官在遇到律无正文或虽有条文但不符合儒家道德的案子时,根据《春秋》经义断案,影响了多年的司法实践,成为封建王朝司法的一项重要原则。
虽然张汤喜欢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排挤其他的大臣,但他本人并没有鱼肉百姓的意愿。可是,他所主导的严法和参与的盐铁官营都使官吏们在周转过程中得到的钱财减少,从而更压榨百姓,然后又被严厉地依法治罪。因此,公卿以下的官员,直至平民百姓,都对张汤意见纷纷。
张汤最终卷入权力漩涡,自杀而死。在他自杀时,家中只有俸禄和赏赐,加起来不到五百金。他的尸体用牛车装载下葬,只有棺木而没有外椁,可见其清廉。
在后世,这位既是酷吏又是廉臣的法学之祖常常引起人们的辩论,掀起一片片是是非非的腥风血雨。
也许,这就是张汤复杂的人格魅力吧。】
张汤听着天幕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他视为兄长的赵禹和没多少交集的卫青都含笑地凝视着他。
就连刘彻也看着他,笑道:“好一个能臣,真是朕的申椒与菌桂①啊!”
张汤对刘彻施了一礼,道:“臣本来是执行自己的职责,没有想到会在史册上留下姓名。是圣上的重用让臣得此大名,臣更应该誓死为圣上效力。”
法学之祖……多么高的评价。张汤飘飘然地想。
***
眼看酷吏政治就要落幕,天幕已经响起间奏。刘彻转过身环视群臣,沉声发问。
“朕还有一言要问诸位。”
“暴秦以法家治国,自商鞅以降,皆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而天幕所言,皆为强民、富民、育民、尊民、教民。此为何哉?请诸君教我。”
众臣垂首,默然不语。
第7章
巫蛊之祸(上)
“请诸君教我。”
帝王折节问策,臣子怎能不答?
但是他们怎么答?法家的“愚民五策”其实并不只是法家独有的观点。自春秋战国以来,真正站上政治舞台的诸子百家不过儒家、道家、法家。
以孔子为代表人物的儒家和以老子为代表人物的道家实际上代表的是奴隶主阶级的利益,而以韩非子为代表人物的法家,代表的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
这些学派从未真正把平民视为国家的主体,视为他们要教化的对象。
事实上,最贴近平民的,应该是以墨子为代表人物的墨家,其代表着小生产阶级的利益,但也并不完完全全到人民中去。
所以他们只能沉默。
刘彻不抱希望地环视一圈群臣,摇了摇头。
天幕不以众人的意志为转移,继续播放下去。
【在讨论了对外征伐、兴利之策和酷吏政治,明白了刘彻政策的优点和不足之后,我们接着往下走,来到他晚年的一件大事——巫蛊之祸。
元朔元年,刘据诞生,他是刘彻的第一个儿子。刘彻十分高兴,立卫子夫为皇后,并在刘据七岁时将他立为皇太子。】
刘彻愣住,猛地喜上眉梢:“儿子?我的……儿子?”
虽然医者多次告诉他卫子夫腹中胎儿极有可能是一位小皇子,但是毕竟没有生产,而且卫子夫之前已经连生三胎女儿,刘彻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
但是……真的是儿子?
刘彻已经二十九岁了,作为一位帝王,竟还没有一个儿子,他早已愁的不得了了。年轻力壮时还好,等到年纪大了、或者病了,没有继承人的他要防备多少蠢蠢欲动的诸侯王!
现在天幕说他有了一个儿子!
刘彻恨不得到卫家祖坟上上一炷……一捆香,这是什么天佑大汉的人家啊!卫家人好像是老天专门派下来给他排忧解难的,一个太子、两位大将军,如果让他们多生点孩子……刘彻用惊叹的眼神看着卫青。
卫青打了个冷战,他感觉圣上没有在想什么好东西。
但是卫青的心无限地沉下去了。“巫蛊之祸”,他知道的,陈皇后巫蛊案才过去没几年,现在血迹还未干透呢!
太子又怎么牵连到巫蛊案中的?
那……太子、姐姐,还有卫霍那一大家子人,又能活下来几个呢?
卫青从不会去赌帝王的善心。
【《汉书》对戾太子巫蛊案的来源是这样描述的:“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
也就是说,江充害怕在刘彻崩逝后被太子杀死,所以诬告有人对刘彻进行巫蛊之术,是导致刘彻得病的原因。
刘彻信以为真,派江充查探有谁对自己行了巫蛊,江充查着查着,查到了太子宫内。
江充从太子寝宫找到了巫蛊所用的木偶、咒语。
那么,刘据到底有没有行巫蛊呢?
事实上,巫蛊之事在汉朝十分流行,大家都习惯了今天这个人巫一巫,明天那个人蛊一蛊。只要不是以巫蛊诅咒天子,事实上是不会被论罪的。
所以,就算刘据真的在自己家里做了什么,但是应该也是关于“明天的政事不要出错”、“阿爸不要厌弃我”这种求神拜佛的心态,绝没有想对皇父有什么不敬。
后来巫蛊之祸结束,刘彻恢复冷静后,也“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历朝历代,文字和宗教都是被“人”解释的。刘据知道,自己在朝堂上有着很多敌对的政治对手,此事一发,那些人很有可能将自己打落深渊。更何况此时的刘彻因年老而多疑,常常认为有人设巫蛊谋害他。
刘据跟着江充一去,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刘据可能想到了,在前朝,有一个人和自己此时的处境很像。
公子扶苏。
秦始皇嬴政崩逝后,赵高李斯矫诏,扶苏没有质疑父皇的诏令,挥刀自尽,被后世多少人惋惜嘲讽。
刘据想,我不是扶苏,我得先见到父皇。
当然,再见到刘彻之前,他得先把现场的人控制住。】
卫青闭上了眼。
太子外甥完了,他想。
扶苏之所以被惋惜,就是因为他掌着军权。如果扶苏真的下定决心反抗,始皇已死,无人能挡。
但是太子呢?圣上尚且活着,他又没有可以调动的大军……在本来就有巫蛊之嫌的情况下,太子既不占理,又没有兵,便是一脚踏进了深渊。
太子本来就有嫌疑,中间再加上小人作祟。圣上一听,可不就怒了吗。圣上一怒,就什么都完了。
果然,天幕的后续证实了他的想法。
【于是刘据接受太傅的建议,假传圣旨逮捕江充等人。
可惜,因为逮捕过程中发生了混乱,与江充一起查探巫蛊案的太监苏文趁乱逃回了刘彻所在的地方,并上报刘彻说太子谋反。
刘彻命令使节传唤太子。对于这个使节,后世众说纷纭。有些史料说他并未见到太子,另一些史料则说他见到了太子。总之,使者逃回,告诉刘彻太子确实要谋反。刘彻勃然大怒。
由此,牵连数十万人的巫蛊案被掀开了。
之后的事就十分混乱了。
刘据征调了皇家马房骑士及长乐宫警备部队,还释放了长安所有的囚徒,将其编为临时军队。而刘彻则从修养的甘泉宫回到长安,进住城西建章宫,下令征发三辅(长安京畿)邻县的所有武装部队与刘据对抗。
数万人因此而死。
此后,卫子夫自尽。刘据败逃,在二十多天后自缢在湖县。数十万人受到牵连,因此被下狱、杀害的功臣重臣数不胜数。
除了后来的汉宣帝——尚在襁褓的刘病已外,刘据的妻妾儿孙全部在乱军中被杀。】
尘埃落定,未央宫前一片静寂。
刘彻刚刚才惊喜自己得子,转眼就知道这个儿子被自己杀了!
而且据说还是冤杀!
在懊恼之余,他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卫青。反倒是卫青对刘彻安慰道:“太子行事太过莽撞,又有小人从中作祟,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圣上您在事情结束后知道一切,该有多伤心啊。”
刘彻颇有些不自然:“那朕定是伤心欲狂的。”
群臣大都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天幕,不只是因为天子家事不可置喙,还是因为——没听到吗?!天幕说牵连数万人!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就算活下来了,那些不成器的后人又有多少人折进去?
他们能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吗!
【在刘彻去世后,发生一起伪戾太子诣阙自陈事件,“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之,正欢不可止,大将军恐,出兵陈之,以自备耳”。
要知道,此前刘据在长安与武帝对抗,导致数万人死于非命,后来又有许多人受到牵连,或被流放,或被入狱。然而长安吏民得知戾太子归来的消息后,表现出的却不是愤怒、怨恨,而是热烈欢迎。
由此而知,刘据深得民心。
相比于刘彻,刘据的政治取向非常宽仁,常常与父皇政见不一。
在刘彻尚且壮年时,对于一个和自己政见不同的继承人,是欣喜的。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功业卓着的代价是大汉连年的难以喘息。他需要一个与民休息的继承人,不然他就不是兴国之主,而是亡国之君了。
但是,当他年老,逐渐多疑,便难以再忍受一个总是反对他的太子。之前说到“循吏”和“酷吏”,这时太子羽翼丰满,朝中官员实际已经分为两派,就是刘彻身后的“酷吏集团”与刘据身后的“循吏集团”正在分庭抗礼。
刘彻更加焦虑。
所以刘彻开始宠爱幼子刘弗陵,刘弗陵的母亲钩||||||夫人被称为“尧母”,而刘弗陵“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
尧母啊。这岂是一般皇子的母妃可以有的称呼?
不管刘彻是真的想要改立储君还是仅仅宠爱美人幼子,他的行为都对前朝指引了冷落太子的风向。
此时,霍去病、卫青已经接连死去。虽然卫氏外戚集团在朝中余威犹在,但已经江河日下。
但是刘彻因为年幼时有被母族祖母外戚支配的阴影在,仍然对此感到焦虑——外戚势大,非国家之福。
刘据可能也害怕自己碍刘彻的眼,所以与父皇的沟通渐渐减少,日渐疏离。
于是,巫蛊案起。
于是,公孙贺父子被杀,阳石公主、诸邑公主被杀,卫青长子卫伉被杀,卫氏外戚十不存一。
于是,卫家自卫青而始的辉煌再不复了。】
“仲卿……”刘彻突然对卫青说,“所以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啊。”
卫青看着天幕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天子这话,怔愣地抬起头。
“时移事异,现在的朕不能完全明白年老时的想法,但是……”帝王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诚恳,“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朕年老昏聩,或许是因为卫家的确势大,但那都是因为你不在了……”
“朕只知道,如果仲卿活着,朕是绝不会怀疑卫家的。仲卿能把那些不该有的野心镇压的干干净净。”
“但若仲卿去了,你要让朕怎么相信那些人呢?”
第8章
巫蛊之祸(下)
卫青无措地张了张嘴,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意卫家光辉不复,毕竟万里功业一抔土,他一个打仗的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痛惜自己的亲人逝去罢了。
但他没能想到会听到帝王的剖白,倒真的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来。
卫青忽而一笑:“青自然要一直看着圣上君临四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