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安更不会勉强,山水有道,不困于井。
当夜,她同赵在凌、张原商议平州一事。
“半日习文,半日习武,所习皆随心意。”
“行文重德,于平州先学礼义。”
“……”
文绉绉的圣人言恐怕平州学子不能很好地铭记于心,平州不同于漳州,漳州朴实,向往四书五经,科举朝廷,而平州更重义气,颇有江湖侠气,不若先礼后德。
“另加一门,律法。”
她特地指出:“计入考校。行侠仗义是不错,却也分形式,动手前当明晓所行后果,不可糊涂而为。”
知律而慎,不可轻率。
张原应声答道:“便依夫人言。”
“可增一服饰,染成花色,如同树叶,混迹林中,以此山为校场,锻炼武能。”
赵在凌:“双方分为两营,互为比较。”
“可。”
“……”
她定下基本方向,一方面保证了平州本地的习惯,一方面加进文理之说,尽力兼顾,平州倒也不是排斥学堂,只是随性惯了,不喜规矩,但若要做官,却须得通文,于是也只能捏着鼻子努力学。
当官,也要讲究怎么当,当怎样的官。
常青安能做的,只是打好基础,正一正理。
所幸平州并不如何轻视女子,倒是不必同漳州那般特别规定,平州只是以力为尊,不分男女。
张原收好册子退下,继续筹划学堂,次日,他更是派了年轻子侄来,愿带她们游览一番,心思转地极快。
常青安失笑,只消不起坏心,倒也无伤大雅。
她好言退拒了,由赵在凌带着四下走动。春兰已经送了厚礼和拜帖递给瓦林堂,平州一事,常青安欲要亲自道谢。
齐雪竹看了不下十次拜帖,有些局促地问道:“爹,我这样文雅吗?”
“我丫头自然是再漂亮不过。”
“不是漂亮,是规矩!”
齐恒:“何必守那规矩。”
齐雪竹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不住地拉拉裙角,摸摸头发,担忧仪容。
当夜,赵在凌也在房中踱步,要不要先去一趟瓦林堂呢?
可是去了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过去,夜深人静,还是罢了。
次日,常青安来到瓦林堂。
还是熟悉的大堂,熟悉的人,赵在凌挨着常青安坐下,一脸严肃。
齐恒拱了拱手:“见过夫人。”
“无须多礼,见过堂主。”
常青安含笑道:“此来所谓道谢,多谢堂主照顾在凌,更谢当日搜寻,青安感激不尽。”
“此为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齐恒看了看赵在凌:“另有一事,恕我直言,想同夫人就此商议。”
赵在凌顿感不妙,他若有所觉地望向侧边,果然瞧见一只绿色绣鞋,正于墙边磨磨蹭蹭,裙摆飘摇。
此时齐恒已然开口道:“便是小女同贵府二公子的亲事。”
常青安怔然,这事她尚且不知道,赵在凌也没提,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眼赵在凌,赵在泽不大自在地咳了咳,坐立不安。
赵渝眨眨眼,探了探头看向侧门,隐隐可见一姑娘。
常青安:“堂主但说无妨。”
“我堂弟兄甚多,人手过百,且平州乃祖籍,去往京城颇有不便,若行昏礼,可否在平州安置?也可去往京城再行一次。”
常青安温和而不失礼节地说道:“此事且待我细想一番,还望堂主勿怪。”
“事关小辈,难免得多多考虑,夫人想好了再遣人来告即可。”
几人客气地说完后,常青安带着赵在凌立刻回到客栈,脸色微沉。
“母亲!且容我解释。”
赵在凌这才上前来,面上发红,细细说了一番其中内情。他是真没想到齐堂主如此耿直,办事也太过利索了,这,这也太紧迫了,怪难为情的。
常青安蹙眉:“那你心意如何?”
赵在凌默了默,他垂下眼去,俊脸越发地红了。
“何故如此扭捏,心意真情,如何摇摆?”
眼见常青安大有训斥之意,赵在凌这才咬牙道:“我自然亦是诚心诚意。”
“那因何不说?”
话既说出口,便覆水难收,赵在凌破罐子破摔般红着脸说:“万一辜负,岂非两相怨憎?”
常青安沉吟片刻,平州之事尚也没多久,想必两个孩子还没到立时成亲的地步,但情意看来是有的,她也不必回绝。
赵在凌看了看她,忽然跪下来,他低着头,攥紧手,看着那垂下的衣角。
“此事在我,优柔寡断,非君子所为,辜负母亲教导,请母亲责罚。”他顿了顿,又说:“她行事直率,堂主皆是性情中人,虽不通礼数,待人真诚仗义,未有恶行,若让母亲为难,明日在凌当登门致歉。”
这下她哪里还不明白,着急忙慌地辩解,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为了什么,他心有顾忌,却非凉薄之人,没有说也是因着怕常青安不喜,可她分明也不是一个迂腐的母亲。
常青安叹息一声:“你却是将我置于何地,我又何曾看重过门第家世,不过皆随你们心意。”
这话说得他越发羞愧:“母亲心怀宽广,是在凌不识,愚钝狭隘。”
“情之一字,尽皆如此,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3],起来吧。”
但他没有起身,反而低声问道:“便是匪徒也行吗?”
“……”
难怪他如此小心谨慎,却不单单是江湖游侠,更是占山霸主,以他的聪慧,早已隐隐有所猜测,是故沉吟至今,只是没等他想个法子,就这么被轻易戳穿了。
“现下可仍是匪徒?”
“非也,正经营生,未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常青安:“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4]今非匪徒,未引动乱,有何不可?”
赵在凌看她面色从容,眼神淡淡,未有厌恶之色,他稍稍放心,又问道:“母亲,若是反贼呢?”
“其他隐瞒,一并说来。”
赵在凌摇头:“再没有了。”
“可有证据?”
“并无。”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曰仁者,其言也讱[5]。你言可讱?”
赵在凌答不上来,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既出此言,则已被传言所动,常青安也不是认死理的人,多做些准备确实可行,只是不想赵在凌思虑过甚,她问道:“若真为反贼,你又当如何?”
常青安指尖轻点于桌案,说:“邦有道,为利而反,杀之。”
作者有话说:
[1]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出自《论语》
[2]若夫,坐如尸,立如齐。礼从宜,使从俗。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出自《礼记》
[3]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出自《论语》
[4]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出自《论语》
[5]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仁者,其言也讱——出自《论语》感谢在2023-01-13 12:30:34~2023-01-14 20: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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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月下提灯◎
赵在凌回房后于窗前独自沉思, 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母亲,是他之幸,同时也深感自身难及, 他摊开笔墨,一语不发地抄写起论语来。
这是常青安给他的功课。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 色思温, 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 忿思难,见得思义。”[1]
也是他的反省, 以此为题,君子九思。
他正做着功课,无心安眠, 却见一石子砸于窗边,而后接二连三地有小石子滚落于案,他捏捏眉心,推门而出。
齐雪竹站在他窗下, 一身俏丽绿衣,没了那些精致繁复的花样,文静素净, 她难得安静,没有往日那般大胆。
“我像贵女小姐们了吗?”
她这么问着, 没再接近。
从窗中透出几缕明亮烛火, 星星点点地落下, 恍然若梦,赵在凌瞧着,只觉得不大真切,他走上前,拉住她无措的手,掏出枚玉扳指,大小合适,正正戴上。
他垂眸淡淡道:“无需如此,善恶爱憎,皆为我之私心。”
齐雪竹握住他修长的手,两手交握。
“是我太勉强了。”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心口位置:“可是,我也在你的私心里吗?”
“在。”
“古有君子九思,而今我视明、听聪、色温、貌恭,言忠,事敬,见义,仅思一人。”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而后松开手,温声道:“回去吧,这裙子太素了,下回去铺子里多拿点时兴衣裳。”
她有些高兴,忍不住笑道:“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你母亲,那位夫人。”
“我母亲不会计较这些。”
齐雪竹向后退去:“那我下次可以穿大红色来见你吗?”
赵在凌:“好。”
次日,常青安直接应了亲事,就地操办此事,两家互换庚帖,先行定亲,倒也不急着成亲,只顺理成章地走走流程,也好留些时间再多多相处。
临行前,常青安才见了那姑娘一面,英姿飒爽,耿直洒脱,虽然有些紧张,心地倒也不坏,反倒是赵在凌,一张脸从头红到尾。
算算日子,这次出门散心也有快一月,路上便耗费了不少时日,京城也是风云涌动,六皇子谢淮办了几件漂亮差事,倒也不再抗拒朝堂之事。
回京路上,赵渝期期艾艾地揪着帕子,眼瞅着离家越来越近,她也是越来越忐忑,亲眼瞧见当日二哥那事,她可是不敢隐瞒了。
只是,母亲好似不喜天潢贵胄。
赵渝试探道:“母亲,您觉得谢淮如何?”
常青安扶额,竟觉得有些头痛。
她挨近了常青安,轻轻揉着穴位,再不敢说了。
“其中是非,远胜寻常人家,渝儿,你可想好了?”
赵渝点点头,伸手虚虚抱住常青安:“母亲,我并非冲动行事。”
这话是说她不是被逼着,更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心意可诚?”
赵渝扑在她怀里,不敢抬头,常青安只能看见她鬓发间缀着的玛瑙珠钗,她小声说:“诚,且从不为难于我,反倒屡次为我解围。”
常青安叹了口气:“莫要信他。”
“我也想请母亲信我。”
她认真看着常青安:“母亲教我读书明理,从不偏颇于兄长们,兄长们皆有所成,我亦然,只是渝儿不能加官进爵,光耀门楣,但是那些理皆存于心,非是信他,而是信我。”
她从不祈求谢淮庇护于她,也不为避灾躲祸,她答应嫁给谢淮也只是因着本心,她自然知道宫闱深沉,一旦应下,便是正面对上谢津,但她不再害怕了。
“正如您这般,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2]。”
常青安抚了抚她耳旁碎发,心下复杂,唯有赵渝,最让她担忧,赵在泽、赵在凌和赵在洹所学,她都让赵渝去了解,只想着让她见多识广,不困于宅,如今却是要踏入更危险的地方。
“我只愿你平和顺遂。”
赵渝笑道:“定然。”
车驾抵达京城,常青安迈步下车,赵府大门虽宽,却远不及城门,而这京城虽广,亦不如天下辽阔,从外归来,难免觉得几分压抑。
而今她便要着手孩子们的婚事,什么时候起,他们也要成家了呢?她看着桌上琐碎名帖,有些疑惑,仿佛不久前,他们还是没心没肺的纨绔,她安静地坐了良久,直到晚间歇息,春兰默不作声地扯下一根白发。
常青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她又不是她,不再年轻。三四十岁的原身保养得当,而今她来此不足三年,竟已生华发。
先是同赵家的亲事,如今一月已过,下月便要成婚,小事自有春兰执掌操办,大事则由她来决定,倒也出不了错,而后赵在凌的亲事也要一并准备起来,只是因着平州之故,届时只需于京简办一次即可。
赵府忙忙碌碌,大红布匹扯了无数,红花红绸堆了满库,下人出府置办时也是一脸喜气,王少虞也没再出门,只安心在家中待嫁。
直到五月七日,宜嫁娶。
赵府门前红绸飘扬,喜炮沿街燃放,赵在泽再一次身着红袍坐于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赵在凌、赵在洹,更有交好的同僚们,沿街发放喜糖喜钱,毫不吝啬。
王少虞一身嫁衣,盖着朦胧绣金红纱盖头,怀抱宝瓶,迎入喜轿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赵府,赵在凌牵着她迈过阶上马鞍。
常青安身着繁重服饰,同赵州坐于堂,她看着两人拜下,露出个笑来,感慨万分,赵在泽仍然端着脸,但唇畔的笑意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当日被她泼了一杯冷茶的人,如今也成为正人君子了,更喜结良缘。
闹哄哄的一日过去,她又于这堂中饮下一盏热茶。
“母亲。”
又有多一人唤她母亲。
她一同免了王少虞的晨昏定省,将这府中中馈交给了王少虞,赵府的大少夫人。
这事过了,紧接着又得准备着赵在凌的亲事来,只是尚有些时候,并不着急,赵渝也跟着忙前忙后,王少虞并不难相处,对她很好,在府中她也多了一个人说说话。
“他可是又来找你?”
赵渝有些羞怯地点点头。
“于理不合,下次再来,当由我训斥一番。”
“他就是投了些东西过来,倒也称不上见面。”
谢淮每每办完差事后,总要送点什么过来,若是兵部差事,便送把小弓来,若是吏部差事,便送个糖人来,倘若是礼部差事,还送了张琴过来。
他托人送了几次,许是被拒过,便站得远了些,投掷而出,被赵在凌抓了几次,不知从哪找了几个好手,日日围着赵府墙檐巡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