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将军难得再饮酒,他目光明亮,面上也发红,只是沉默地看着常青安,话虽不多,但那眼中的慈和却半点不假,他向来是维护常青安的,犹如定海神针般,成为她的靠山。
不多时,陈士振被判处满门抄斩,于午时行刑,而赵州,圣上顾念赵府情分,网开一面,留了他一条性命,却也仅仅是性命。
“革除官职,永不得出。”
赵州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消瘦地厉害,双眼无神,面容憔悴,赵在泽去接他回府的时候他还念叨着三皇子谢津,只是到底没有证据。
陈士振和赵州口口声声说为谢津所指使,风言风语不断,京中众人心下暗暗揣测,面上却不显,次日,谢津便被关了禁闭,禁足三月。
而谢淮,即将和赵在洹一同返回儋州。
“小鱼。”
谢淮看着赵渝,张了张口,艰难道:“我们,取消婚事吧。”
赵渝红着眼眶:“你也要走了吗?”
她咬着嘴唇,近日忧思过甚,人也无甚精神,身形越发单薄,双眸也暗淡不少,带着几分沉郁暗色。
谢淮再说不出狠心话来,他抱住赵渝:“我只是怕我回不来,耽误了你。”
战事未平,匈奴一日不退父皇便一日不能安心,接连派兵,更出了陈士振这档子事,眼下更需要能镇得住的人去,放眼大卫,也唯有皇子们和嘉平将军身份贵重,谢津如今禁足在府,不会出征。
而他,更需要这份功劳。
谢淮闭了闭眼,父皇身子已然不大好了,倘若谢津登基,他又该如何办,小鱼和赵家又该如何,他不得不去争一争。
谢津远比他心狠,也更不择手段。
“你不回来我就给你守寡。”她倔强道:“我一人也能行。”
谢淮:“说什么傻话。”
“你和我三哥,都要好好地回来。”
谢淮沉默片刻,说:“好。”
出征在即,谢淮和赵渝的婚事便加急办了,虽然仓促,但聘礼一样不少,满满当当地送至赵府,圣上和皇后也亲至,给足了重视。
当晚,谢淮带着赵渝来到书房,他零零碎碎取出一堆东西,一一交代。
“这是我亲笔手令,待我离京,府中上下皆由你做主。”
“遇事可去寻林家、许家。”
“密室在此,钥匙你且收好。”
“……”
他喜袍未脱,带着她清点了一应东西,上至令牌下至书信,无一隐瞒,更有数本隐秘账本交由赵渝,他一身家当都交给赵渝了。
而后他拉着赵渝坐于床榻,慎重思考,从头说起他麾下投靠之人,连同皇宫中几位娘娘繁杂的关系,更有宫闱秘事,桩桩件件,细细说给她听。
赵渝拉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说这些吗?”
谢淮怔住,他往后退了退。
“若有不测,你可再寻良人。”
他取出一封提前写好的和离书,紧紧攥住一角,而后递给赵渝。
“我都安排好了。”
赵渝忍住眼泪,抬手将这封和离书撕碎:“圣上亲口赐婚,怎可相离。”
“以我性命之功。”
谢淮看着地上纸张碎片,眸色深深:“这信,我写了十封,若我身死,自有人呈上。”
方方面面他都想到了,唯恐还有遗漏。
赵渝猛地欺身上前,揪住他衣领:“你就没想过回来吗?”
谢淮露出个笑来:“那便送你更贵重的东西。”
“谁稀罕了。”
他将赵渝揽入怀中,于她耳边低语:“我疑心谢津谋逆,倘若京中生变,速速远离,我已派人于外接应,保你赵家周全。”
赵渝咬牙,一手扣于他后脑,扯下他金玉发冠,霎时发丝披散,她直起身向上吻去,轻轻咬了咬他的唇。
“不许再说这种话。”
尚来不及陪她回门,谢淮和赵在洹便启程奔赴儋州,誓要彻底平息此战,儋州城上,贺昀看着安静了几日的匈奴,心下不安。
第58章
◎守将同死◎
谢津立于院中, 听着下属的汇报,谢淮已然抵达儋州了,他皱着眉, 静立半日,最终他好似叹息一声,招了招手, 做下最后的决断。
“不必留情。”
“是。”
宫中, 圣上咳疾未愈,反而越发重了,内侍小心收起帕子,不敢声张, 御医收回诊脉的手,劝道:“还请圣上宽心, 莫要动怒。”
“蛮夷不死朕心难安。”
他摆摆手,神色深沉:“下去吧。”
“臣告退。”
殿外,皇后娘娘端着一碗汤羹前来, 她柔声道:“陛下日夜操劳,还望保重龙体。”
“朕心里有数。”
“也不知儋州如何,淮儿从未上过战场,妾身实在担心。”
她拧着眉, 一脸忧色,又接着说:“听闻津儿在府中祈福,他们从小一块长大, 兄弟情深,但愿上苍护佑。”
圣上看着她, 问道:“晟儿和昇儿如何?”
她神色缓和, 语气轻柔:“正学着处理些琐事, 也好为陛下分忧。”
“砰——!”
圣上重重拍于桌上,怒道:“什么时候了竟还在添乱,怎么不见他两个也亲身上阵?”
“陛下息怒。”
她跪伏于地,连声劝慰。
“朕乏了。”
“臣妾告退。”
待到她走出后,咳声再起,帕子上已有血色涌现,圣上看着这触目惊心的血色,眼神变幻莫测。
儋州城。
谢淮一行人立于城墙上,他眺望远处,边疆平野,秋风寒凉,如今匈奴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却仍不撤走,临入冬前,定然还有一场大战,不可掉以轻心。
“贺将军,可能主动出击?”
贺昀抱拳:“禀六殿下,草原开阔,方向难辨,更有狼群结队,若是晚间突袭,将更为艰难,却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西夷搅和其中,若派精锐,儋州恐有失。”
赵在洹:“西夷那边可有去信长陵将军?”
“西夷主帅正于徐州同蔚将军对峙,此事风险甚大。”
谢淮皱眉:“难道便只能等待匈奴来犯?”
“近段时日匈奴休整,理应不会进犯。”
“时机骤然则逝,行军又岂有万全之策,纵有风险,却也值得一搏。”
“六殿下心意已决,末将从命。”
“即刻召集诸位将军前来议事。”
“是。”
当夜,儋州城中诸位将领同聚于帐中,共议此战,谢淮扫视一圈,眼神锐利:“我等不可坐以待毙,理应主动出击。”
将领们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不久前才出了赵在洹这等事,实在叫人寒心,见状,赵在洹站起身:“我愿再次领兵。”
谢淮:“便由本殿率兵。”
“殿下不可!”
“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殿下可怎生是好!”
“……”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
谢淮看着地图,又说:“我等不熟草原,不宜相距太远,如此,赵将军于左翼冲锋,林将军于右翼清扫,本殿率骑兵直取大营。”
他拱了拱手,看向贺昀。
“守城一事便交由贺将军了。”
“是。”
十数人商定到后半夜,这才敲定下来,等到诸位将军告退之后,谢淮留下了贺昀,低声道:“贺将军,还请更换城中布防。”
贺昀心惊:“六殿下之意……”
两人对视一眼,以眼神示意,而后贺昀点点头,郑重地抱了抱拳,这才离去。
“呜呜——”
号角吹起,战鼓再响,云层震散,谢淮一身盔甲,于城墙上点兵,他看着底下泱泱士卒,皆是体魄健壮,一手可拉重弓,一手可提重剑,皆是世代守卫儋州之人。
“今有蛮夷犯我家国,山河震荡,数月不宁,忆我兄弟,埋骨儋州,世代从军,此恨难平,如今匈奴退缩一方,敢问我儋州儿郎,何不提刀破万营,杀尽草原百万敌!”
“噌——!”
他猛然抽出剑来,大喝一声:“荡平北蛮!”
铁甲齐鸣,战马长嘶,剑气直冲云霄,城门轰然大开,过半兵力倾巢而出,直奔匈奴,风卷草折,秋风肃杀。
“呜呜——”
草原风大,凉意扑面而来,铁甲踏过,轰隆隆地如惊雷炸响,三军散开来,互为援助,向着匈奴大营包抄而去。
匈奴紧急集合起来,呼延厉带伤上阵,瞧见为首的谢淮时眼神一变:“擒杀此人,不计代价!”
“大王!”
“儋州怎可突然袭击,竟然违背约定,既如此,随我迎敌——!”
匈奴人手持弯刀直冲而来,正撞上中央的谢淮,谢淮挥剑砍下,于乱军丛中搏杀,左侧赵在洹亦然带兵展开交锋,拦住这一面人马,防止围攻谢淮,同时杀向营帐。
右侧数位统领护卫于谢淮一侧,清扫埋伏与散兵,而后拉长阵型,殿后护卫,防止偷袭,其中更有弓箭手于马上远远挽弓搭弦,射杀远方匈奴士卒。
利箭穿透营帐,钉入草原上,箭矢簇簇,逼退匈奴攻势。
谢淮并未莽撞,稳打稳扎地向前推进着,更有两队人马从旁协助,儋州士卒裹挟着浓重的杀意,向匈奴攻来,马下伏尸无数,势不可挡。
赵在洹更凶狠些,他下手比谢淮更狠更快,同匈奴交手多次,他更明白匈奴人的习惯,每每出手便直取性命,横扫一片,连带着那一片死伤极为惨重,铁甲上都仿佛蒙了一层暗沉煞气,无人能突破左侧。
见势不妙,亲卫靠近了呼延厉,咬牙道:“大王!大势已去,可要撤退?!”
呼延厉嘶吼道:“卫人狡诈,胆敢如此欺骗本王,盟约既毁,便拼个你死我活!速速联络蒙挞,同攻儋州,誓要拿下此城!”
“是!”
亲卫立即拉着缰绳去往另一边,呼哨声响起,西夷兵卒蒙挞现身,方才他早已带着部下撤远,并不掺和匈奴同儋州的激战。
“大王已然应了,还请将军出兵攻取儋州。”
蒙挞咧开嘴:“那便请大王快动手吧。”
远在徐州,长陵将军蔚以风敏锐察觉到西夷人的异动,当下他毫不迟疑地立即率兵出城,箭矢如雨,逼迫西夷人交战,不得驰援。
匈奴大军且战且退,甚至抛下前卒,急速驰往儋州,谢淮心口一跳,喝道:“立刻追——!”
如此劣势不退反而坚决去往儋州,定然是儋州城内出了变故。
贺昀正于城墙上坚守,却忽闻一队兵戈声,城中骚动不已,他豁然冲下城,却见城中一片混乱,分明有一队大卫士卒动手,于猝不及防之下偷袭儋州守卫。
“叛贼!”
贺昀目眦欲裂,他举剑冲去,两方人马于儋州城内厮杀,叛军中竟不乏匈奴人,轮廓更深,做了伪装,不知何时,混入城中。
他蓦然想起,这援军来自各地。
可是,为何当日儋州危急之时,却不发作,而今匈奴劣势,却倒戈相向,分明是有人弃儋州于不顾,视战场于儿戏,如同戏弄般,把玩于鼓掌,同匈奴做交易,两方相瞒。
既不让儋州真个失守,也不愿意平息此战,还儋州一个安宁。
贺昀悲愤大喊:“陛下啊——!”
他双目赤红,如今挥刀相向,竟是同僚,何其可悲。
“噌噌——”
城中兵马交缠,已然分辨不清叛军友军,视线所及,皆是敌人,昔日手足,今日齐断,鲜血直流,及至城门。
贺昀带着最后一队人马,死死守在城门前,城外隐有马蹄声传来,匈奴人和西夷人的声音遥遥传来,他心中绝望无比,却仍握着那把剑。
“守将可死,然此城决不可破——!”
“噌——”
他被逼至城门前,再无前路,更无退路。
刀锋齐齐砍来,透体而出,大量鲜血自他口中喷出,他挥刀砍向这人脖颈,而后又一柄剑袭来,直取他头颅。
“铛——”
他摇摇欲坠,身负重伤,勉力抵挡,不断挥刀砍下,眼中唯有这重重叛军。
“呼延厉——!”
忽闻一人高声喝道,更有整齐马蹄声传来,贺昀耳尖动了动,眼中陡然爆发出光亮来,一举震退数人。
赵在洹一马当先,乌骏飞掠而过,他于马鞍旁取出大弓,而后一箭射出,这箭来势汹汹,又急又猛,弓弦嗡嗡作响,箭矢寒芒乍现,转瞬及至。
呼延厉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止。
“大王——!”
亲卫一把撞开他,这箭便刺入亲卫眉心,箭矢深深没入,他瞬间跌落马匹,没了气息。
“咻——”
赵在洹连连拉弓,不断逼近,箭矢破空而出,不给人丝毫准备时间,他好似无需瞄准,只提箭便射,却杀意凛然。
“射箭,当出其不意,以迅捷著称。”
昔日他曾向长陵将军讨教箭术,蔚以风不过左手,看似随意,却早有成算,当日他看向赵在洹:“此箭,当于瞬间窥破下一息,而非射杀此刻。”
他再次拉开弓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呼延厉,一箭脱出。
“嘣——”
在接连如此大力之下,弓弦猛然崩裂。
“咻——”
箭矢透体而出,刺穿咽喉,余力未绝,带着呼延厉向前摔去,他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身旁亲卫急急止步,大声呼喊。
“大王——”
“大王——”
“……”
匈奴人一叠声地悲呼着,至此士气已尽,贺昀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他最后露出个笑来,鲜血不绝,长剑哐当落地。
叛军打开城门,匈奴趁势涌入城中,占据儋州城,其后大卫军旗飘扬,谢淮领兵调转马头,遥遥对望。
第59章
◎扶灵归乡◎
儋州失守, 这消息传回京城,圣上龙颜大怒,于朝上摔了折子, 他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朝臣皆惊, 内侍慌忙呼喊:“快传太医!”
养心殿。
圣上卧于床榻,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人,不多时他睁开眼,气息虚浮。
“传常远思。”
嘉平将军府,内侍飞快赶来, 闻讯后嘉平将军即刻入宫觐见,这次他没有坐那把轮椅, 一身袍服,大步如飞,身杆笔直。
老夫人独自坐于堂内, 头发花白,她望着空旷的府门,没有说话,常青安步步走来, 压下心头酸涩,轻轻握住这枯瘦的手。
一时无话,哽咽难言。
常戎安也忙碌非常, 数日不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