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太医早已退下,殿内唯有内侍两人, 精立于床角, 常远思跪下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
“已有十数年了吧。”
常远思:“正是。”
“是朕之过。”
圣上转过头看他, 两鬓斑白,年华不再,远不如从前那般健朗高大,唯有脊骨板正,眼神清明,一如往昔。
“朕也老了啊。”
他叹息道:“非我苛责,盖因无人,常卿,今而失守,若不夺回,朕如何面见先祖,这江山又该如何。”
“臣虽老矣,尚有志气,山城守将,不远江山。”
次日,再有兵马调派,圣上亲授虎符,由嘉平将军出征,驱逐匈奴,夺回儋州,剿灭余孽,徐州西夷改换方向,去往儋州,同匈奴会和,匈奴拥立大王子呼延厥为新王,两族据守儋州。
谢淮同长陵将军蔚以风同守徐州,以徐州为据点从外攻打儋州,而嘉平将军则率兵于大卫境内围攻儋州。
赵在洹心下焦急:“外祖年事已高,怎可再征!”
“砰——”
他一拳砸下:“必须尽快攻下儋州。”
两族盘踞于儋州城内,互有芥蒂,匈奴死伤惨重,欲要求和,以大量钱粮交换儋州,但西夷人不同意,他们尚有余力,欲要以儋州为大营,直入大卫,匈奴派出的使者尽数被斩,两方人马于城内互相制衡。
“竟是嘉平将军。”
呼延厥忍不住担忧道,从前北疆数年便是此人镇守,城池如天堑,难以冲破逾越。如今呼延厉已死,他仅听过威名,却未有交手经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兀那老匹夫,能否活着再见都未可知,你又何必畏缩。”西夷主帅蒙挞掂了掂刀,嗤笑一声:“来了也好,旧日敌手,当由我取下首级。”
长陵将军蔚以风紧急布兵,整合儋州兵马,他们三人亲率大军攻打儋州,争取在嘉平将军到来前夺回城池,再由嘉平将军于大卫境内清扫余孽。
“咚咚——”
徐州大军齐动,毫无保留地冲向儋州,此时嘉平已连夜急行军,将至儋州。
“咻——”
漫天箭雨袭来,士卒拿起盾牌顶于前锋,沿路清除陷阱和障碍,谢淮坐镇军中,蔚以风总览三军,调派阵型,赵在洹拔出剑来,乌骏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向着儋州进发。
呼延厥和蒙挞立于城墙上,眼见大军愈发逼近,他们转身走下城墙,而后城门大开,一骑兵马冲出,阻挠赵在洹。
“咻咻——”
箭矢不绝,擦着盔甲而过。
“铛——”
蔚以风一拉缰绳:“时机已至,我这就去共攻儋州,还请殿下多多保重。”
“将军不必忧心。”
“吁——”
战马疾驰而出,身后无数轻骑追随,伏低身子于箭雨中穿行,从侧翼突击杀入,赵在洹所面临的压力霎时减轻,不多时便将这队兵马剿灭。
蒙挞恨恨地看了眼蔚以风,亲自率兵迎敌。
“杀——”
呼延厥迫不得已也跟着他一同出城,两军交战,鲜血喷溅,喊杀声不止,黄沙漫天,尚且来不及掩埋。
“哐当——”
蒙挞一刀劈下,蔚以风抽剑挡住。
“你若归降,看在你血脉上,我会像大王进言,饶你一命。”
蔚以风:“不必。”
“你竟还指望那老匹夫?”
蒙挞咬牙:“今日你两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蔚以风眼神骤冷,左手剑锋一转,刺伤蒙挞腰间,他不多言语,只攻势越发急了,刀光剑影,迅疾如风。
赵在洹盯紧了匈奴新王呼延厥,他冷厉的眼神投来,呼延厥心下凛然,不敢同他交手,只处于亲卫中,不敢离开大军。
“铛铛——”
徐州兵马一鼓作气,直冲儋州,匈奴大军本就疲累,同西夷也无甚交情,两方人马各自为战,毫无默契,而徐州同儋州士卒守望相助,一心拿下儋州,势如破竹般推进。
蒙挞环视一圈,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向着呼延厥怒吼道:“你真想大败于此不成?!”
呼延厥退缩,他不像呼延厉那般充满野心,在亲眼看着呼延厉战死时,他就已然心生胆怯,不敢同大卫决一死战,他想回草原休养生息。
匈奴士气低落,战场上唯有西夷兵马浴血搏杀,蒙特步步败退,而蔚以风还不放过他,长剑死死黏住他,不容他逃避。
蒙挞咬牙,没想到蔚以风仍然如此难缠,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向着城内退去。
“噌——”
剑锋一闪,这冷刃来得太过突然,他心下大惊,急忙侧身躲过,蔚以风收回右手短刃,略感可惜,蒙挞猝不及防仍是挨了一刀,这刀刺入他胸膛,险些刺进心口。
他当下拉紧缰绳,奋力奔向城内。
及至回到儋州城内,蒙挞才放下提起的心,胸膛伤口剧痛,他冷汗直冒,气息粗重:“呼延厥懦弱无能,为今之计,速速杀入大卫内,挟杀平民。”
“是!”
唯有拿下城池百姓,才能要挟大卫,以此交换,他重重握拳,绝不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更不甘心就此逃回西夷。
西夷后撤,呼延厥察觉到了之后心下大骇,他立即汇聚大军,向着草原逃窜,西夷向大卫境内袭杀,而匈奴向外奔逃,谢淮必须做出抉择。
他紧了紧缰绳,咬牙道:“追击西夷!绝不可让西夷大肆杀戮!”
无论如何,大卫百姓当为最紧要之事,匈奴大败而逃,虽后患不绝,却至少可有十年安稳,蒙挞丧心病狂,远比呼延厥更凶狠,若不全力追捕,恐波及整个大卫。
大军追着蒙挞进入大卫,儋州周边城池闻风而动,百姓来不及收拾行李便奔逃而出,守将纷纷下令紧闭城门,大卫骚乱不止,人人自危。
马蹄飞踏,行经百姓被毫不留情地砍杀,蒙挞直奔相邻城池,沿路血迹不断,皆是无辜百姓,所经村庄更是破败不堪,草屋倒塌,一地血腥。
常远思几日几夜没合眼,昼夜行军,终于赶至,于丰州城前挡下蒙挞,蒙挞已然杀红了眼,西夷大军杀气腾腾,向他冲来。
“便拿你首级交换——!”
数千兵马在这大军前显得如此薄弱,嘉平将军骑在马上,盔甲如昔,他于腰间抽出长剑,经年风霜难褪锋芒,将军老矣,可能弯腰折骨?
常远思目视前方滚滚黄沙,稳稳屹立于前,身后是他多年部下,刘照等人亦在此列,他们沉默地握紧兵刃,没有高声呐喊,唯有寂静,带着陈年的肃杀,恰如这高耸城墙,亘古长存。
“铛——”
白刃相接,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
蒙挞举剑砍下,从剑锋上传来一股沛然大力,崩开他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沿着铠甲流下,又顺着马鞍滴落。
“哐当——”
常远思硬接着一刀,顺着这来势反拨推回,剑尖擦着蒙挞脸颊划过,剑势不止,你来我往,不管蒙挞如何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冲出,更难寻破绽。
他咬牙,竟感到熟悉的无力感。
倘若能打败常远思,也不至于等到此刻,两人皆是苍老许多,可恨常远思一而再三地挡下他,这一泄气,便漏了个空隙,一剑斩于他臂膀上。
旧部人马扩大范围,尽力拖延与守住身后城门,他们并不强求斩杀,只造成伤势延缓脚步便可,多以巧劲周旋,最大限度地撑着。
蒙挞眼见这数千人顽固地拦住他,他双目赤红,愈发愤恨,他双手握紧剑,大喝一声,猛地杀来,状若癫狂。
“铛铛——”
刀剑重重落下,发出刺耳的响声,一剑更比一剑快,蒙挞脸色涨红,身上多处受创,神色狠厉,他一剑砍下,战马嘶鸣,险些砍下马头来。
两人一齐跃下马,刀剑相向,拳脚相加,足下发力,踩下一个个深深的坑,步履沉重,常远思不动如山,远比蒙挞冷静。
“一起死吧——!”
蒙挞抽出剑来,高高举起剑,剑光划落,盔甲裂开,衣衫破碎。
“噌——”
与此同时,一柄透亮的剑砍在他脖颈上,猛地削去那头颅,蒙挞倒地不起,常远思攥紧剑,长剑插于地下,支撑着身形。
旧疾发作,而今又经大战,他已是强弩之末,所幸还能斩杀旧日大敌,再守这天下一遭,他遥见远处旌旗飘扬,赵在洹一马当先,拼命赶来,身边隐有呼喊声传来,有人急急下马搀扶而来。
他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碧空,只见青天万里,黄沙飞扬,将军老矣,剑骨难朽,血未冷,志不改,骸骨埋土,镇此山河。
“呜呜——”
风声呼啸,依稀间他仿佛又见旧日烽火狼烟。
“外祖——!”
赵在洹飞快赶来,眼眶通红,他一把扑下,悲恸不已,热泪滚滚,溅落尘土中,他环顾左右,声音嘶哑。
京城。
兵马既出,不过两日,宫中生变。
圣上召来阁老,另有朝中重臣于旁,他气息奄奄,一人提笔于明黄圣旨上记下。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1]
“……”
“皇六子谢淮,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2]
众人低眉敛目,跪了一地,一字一句听完,略感惊讶,但细想之下,又觉理所应当,大皇子二皇子无甚政绩,不堪大用,三皇子心思难测,城府颇深,疑点诸多,唯有六皇子,性格平和,奋勇敢搏。
只是,如今谢淮并不在京中。
夜深露重,丧钟长鸣。
“圣上——驾崩——”
忽闻噩耗,大臣们纷纷赶赴宫中,伏跪于地,后宫娘娘和皇子们也齐齐赶来,而殿内,阁老们面目沉静,那封圣旨被好生收了起来,并没有大肆公布。
赵在泽默不作声地看着,没有多言。
宫中哭声震天,众人缟素。
此时,脚步声响起,禁卫军来来往往,将这宫中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干大臣哭声顿住,惊慌不已,常戎安挡于宫门口,寸步不让。
“我遵陛下口谕镇守宫中,直到新皇登基,这段时日,便委屈诸位大人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看向常戎安,常戎安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掷地有声地说:“即日起,不得出宫!”
这下所有人都了然了,常戎安多年不离京,便是为此。
赵在泽拿过遗诏,高声诵读,而后手捧诏书前行,他行至赵渝身旁,跪地呈上。
“此诏交由娘娘再合适不过。”
赵渝同他对视一眼,接过了诏书。
“赵大人!”
几位阁老怒道:“这般作为,却是将我等置于何地?!”
赵在泽明摆着不信他们,谁人不知常戎安是他舅舅,而赵渝更是他亲妹,这番大胆行径,无非是仗着如今情势,将他们的脸皮放在地上踩。
赵渝起身,冷声道:“本宫身为皇子正妃,先皇金口玉言亲下婚书,虽有违礼制,然现下殿下正在疆场,不同往日,自当变通一二,莫非诸位是不信本宫?!”
她巡视在场众人,目光沉沉,不怒自威,身后是一片持刀的禁卫军,常戎安大马金刀地立于她身侧,率先出言:“怎敢怀疑娘娘?”
王侍郎紧跟着符合道:“如此也可,交由娘娘再好不过。”
许御史:“如今情势紧急,倘若圣旨有失,诸位可能担当地起?娘娘身份贵重,实在合情合理。”
“……”
阁老们气得发抖,到底形势比人强,一些重臣均是赞同,如今宫中已被常戎安把持,还能说什么,况且没必要得罪新皇。
谢津眼光沉沉,他上前来:“莫非连本殿也不得出?”
“殿下身为兄长,若连殿下们也不得出,却又是个什么道理?!”
“常将军,莫非是想拥兵自重,围困皇亲?”
“……”
霎时便有数位大臣出言,常戎安握紧剑柄,他盯着谢津,说:“恕我得罪。”
谢津扯了扯嘴角:“常将军威势大得很。”
“此番罪责,自等新皇定论。”
常戎安拔出剑来,逼视众人:“所有人等,一律不许出!违者当斩!”
“噌噌——”
禁卫军纷纷拔出剑来,剑光雪亮,照此长夜。
作者有话说:
[1]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出自康熙遗诏
[2] 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出自康熙遗诏
第60章
◎天下兴亡◎
圣上驾崩, 宫中乱作一团,常戎安守住宫门,赵在泽督查百官, 赵渝坐镇宫闱,只是待到次日,忽有朝臣暴毙。
“常将军——!”
“你莫非是想将我等一一谋害不成?!”
“无论如何, 后事当办!”
“……”
此时, 先皇后赶来,径直跪地:“还请将军念及旧情,着人送遗体归家,大人们为大卫辛劳多年, 劳苦功高,便是先皇也感念于怀, 恳请将军放开一线,全此礼法,如若不然, 我愧对诸位大人,无颜再见世人,就让我就此随先皇而去。”
“……”
常戎安顶住压力,仍然不放开宫门, 只遣人运送遗体而出,正是这一点空隙,谢津于宫中失踪。
“嘭——!”
常戎安咬牙:“宫中果然有人接应。”
赵在泽:“战事将起, 还请舅舅即刻点兵镇守。”
常戎安叹息一声,匆匆而去。
待到处理完一应事宜后, 已至深夜。
赵渝坐于桌案前, 于灯下看着这封诏书, 她神情沉静,眉峰蹙起,长静静立一旁。
“叩叩。”
赵在泽敲门而入,低声道:“妹妹。”
眼下他们都出不了宫,这是一早便打算好的,为了防止有人藏匿或伪造遗诏,勾结串通,先行一步封锁皇宫,守住遗诏,眼下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赵渝:“京城不安全,这封诏书必须送到谢淮手上。”
“我会让舅舅全力配合。”
赵在泽顿了顿,看着她,忍不住轻声道:“妹妹。”
“大哥你不用劝我。”赵渝闭了闭眼,语气坚定:“我不能走,我会让谢淮留下的人接应,京城也不能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