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虎不由大怒:“陆匹夫!你当真是卑鄙无耻,明明约好一道合击顾用,你却失约不至,谋夺邢阳渡,现下被拆穿了还这般恬不知耻,意图诓骗陛下!”
陆正杨却是冷笑道:“到底是谁卑鄙无耻!顾泽成,你如何待我儿的你心里有数!便是如此,本王守着真定也兢兢业业,自问从未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但井陉关一战,你是如何做的?悄悄从井陉道后面摸上来却全然不知会本王,难道打的不是黄雀在后的主意?意图以我儿来要挟本王替你收拾顾用,自己却早早与郭继虎约定好战后要夹击我真定儿郎!顾泽成,你敢说全无此事吗?你有何资格指责本王行事!若说卑鄙无耻,谁能比你顾泽成更卑鄙无耻!!!”
顾泽成这些行事,都有蛛丝马迹落在两军兵士眼中,陆正杨所说,桩桩件件,无疑十分可信,顾泽成确实无法反驳。
真定军士顿时愤怒鼓噪起来,各种淫词秽语统统朝顾泽成祖宗十八代丢去,更有兵士甚至直接拉下裤子朝河中顾泽成的方向尿了起来。
便是河北军士,再看向顾泽成,眼神都有些奇怪,竟连他们也觉得,如果真定王说的都是真的……那难怪人家要让女儿和这位陛下一刀两断,隐隐地,这位陛下平素那些重情重义的名声,都显得再也站不住脚。
但顾泽成却始终神色冷峻,好像即使是被陆正杨这样当面将生平所为不堪之处都揭露出来、即使他从今往后在下属面前都是个卑鄙无耻之辈,他也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模样。
他只深深看着陆正杨:“岳父大人,如今这般局势,王通大败、顾用已死,天下一统只有一步之遥,便是岳父能据河北,但岳父您已年过半百、也只青殊一个女儿,又于天下大势何益?朕与青殊夫妻恩义三载,先前纵有许多对不住岳父之处,但天下大争、人人为棋,若岳父现在肯放开邢阳渡,我顾泽成在此立誓,定会善待青殊、终身不负,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陆正杨却是怒斥道:“顾泽成,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口口声声提到我儿!本王日夜都在后悔,当初将爱女下嫁实是本王当初瞎了眼、识人不清!至于天下大势,你顾泽成还不配!自今日起,你与我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说罢,陆正杨将一支箭矢一掰两段,显然恨意深沉、决断已下。
顾泽成眸光一沉,陆正杨这是铁了心要撕破脸占河北、再无转寰了!
老匹夫,既给你台阶不肯下,顾泽成朝渡口方向挥手大喝一声:“动手!!!”
可是,良久,渡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泽成心头一跳,却见渡口上,陆正杨的副将用长枪挑起一个人头:“顾泽成,你可是还指望着这个叛徒替你动手?”
在无数火把映照下,隐约可以看清那人面目,正是陆正杨的近卫队长。
顾泽成直到此时,才是真正变了脸色。此人正是顾泽成早早埋下的后手,在他原本的计划,若是陆正杨侥幸活过了井陉关与邢阳渡两场大战,收到他的信号,此人定会动手。
顾泽成面色再以难掩阴沉,是了,陆正杨既然早就对自己这边埋伏了暗子,又岂会对自己没有防备?可笑自己一直侥幸。
他闭了闭眼,他知道,自他漏算陆青殊、小看她的本事,错算宛城一子之后,河北局势已经再无挽回。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带回方氏、令陆青殊失望之时,就已经失去陆正杨的支持,为今日丢掉河北埋下了伏笔。
陆正杨却哈哈一笑:“顾泽成,谋算不成、恼羞成怒便直接行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情义?也罢,你虽不仁,本王却念曾经翁婿一场,最后给你一条生路。
如今你那方氏连同整个宛城,你心中记挂的所有人皆在本王手中,哦,还有你身周那些将士,他们的老小也都在河北,只要你交出大军,本王准你归降,如何?本王可以立誓,只要你归降,河北军上下本王一视同仁;至于你,连同那方氏在内,本王可将宛城留给你安置,绝不伤害你一家老小,违誓便天打雷劈,如何?”
这一刻,河北军上下都情不自禁看着顾泽成,所有人心里都有些期待。
便如陆正杨所说,他们这些河北军士,家小可都在对岸,真定王在河北信誉卓著,只要陛下肯降,真定王定会说到做到。
但顾泽成冷冷看了渡口的陆正杨一眼,再没有多说一个字,挥手退回了南岸。
真定军兵士发出巨大的鄙夷之声,而河北军中的气氛一时十分低沉,今日一场艰苦大胜带来的振奋志气也早已经荡然无存。
顾泽成知道,今日之事后,他之前对别人所标榜的什么仁义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甚至,周围那些兵士投来的眼神隐约都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逃到河北那一夜,兄长死了,他没有选择报仇,而是连夜逃离了河南、逃到河北。
下属的眼神,都那样相似,那样叫他觉得耻辱。
再一次地,他选择丢下了一切。
方氏、一直盼着却未见过面的孩儿、姐姐、所有的家人、他的故乡、手下兵士的崇敬,所有的所有,他都扔下了。
但他不后悔。
这乱世之中,别的都是假的,唯有手中有兵才是真的。只要有军队,兄长的仇晚些终究能报、地盘还可以打、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
扔下一切、耻辱加身又如何!只要能夺得天下,又有谁会笑话。
当初,兄长被杀时,此心不曾改变;今日,被陆正杨老匹夫夺走河北,此志亦未曾有移!
为这野心,他愿意牺牲一切。
看着顾泽成并不好看的脸色,郭继虎深吸一口气,他的家小,也在宛城中。可现下,陛下既然做出了抉择,他也只能压下那担忧。
郭继虎道:“陛下,便失了河北,也还有河南之地,反正顾用已死,咱们在河南重新经营,不信干不过陆正杨那匹夫!”
顾泽成面无表情。
他心里清楚,没有时间了。
河北如今被陆正杨所据,陆正杨经营河北数十载,根基深厚,否则顾泽成也不需要借着此番大战来试图削弱、消化真定军。
而河南却是被顾用经营了这么久,顾泽成初来乍到,光是收拾建始残军,只怕都需不少时日,而经营地方所需要的班底人才,全部都被他安置在宛城。
更何况,他如今手上,只有打天下的人、却没有经守天下之人。
如果要去消化河南、再转化成战力,陆正杨会给他这样长的时间?若困守此地,只怕便会是下一个顾用。
他宁可背负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要率军离开,可不是为了仅仅偏安一时。
船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灯火,映到河里、再映到顾泽成的脸上,显得明暗不定:“传令,停止一切休整,扔下伤兵和辎重,立刻整顿出发。”
第50章
即使是追随顾泽成最久的郭继虎,也没有料到顾泽成会这样激进。
他不止没有选择经略河南、甚至都没有打算让军士休整一夜,而是要求连夜出发,沿着豫西通道一路行军。
要知道,跟着顾泽成的河北军自宛城开拔之日,便绕道飞狐陉、出井陉关、又在邢阳渡南北一场拼死大战,这连续二十余日的艰苦战斗,光是路途中因为伤病、掉队的战损便超过三成,大河上的水战又是一场硬战,战死、淹死的河北军已经远超半数。
可以说,能活到现在的兵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疲累至极。
连郭继虎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都有些犹豫:“陛下,是不是让他们休整一夜?”
顾泽成冷冷看着他。
郭继虎从没见过顾泽成这样的眼神,他立刻道:“我这便去传令。”
郭继虎本来还想问一问顾泽成接下来的计划,但这样冰冷的顾泽成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惧,他不敢耽误,立刻去整军出发。
但这个过程注定是无比艰难的。
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谁也不是铁打的。
顾泽成、郭继虎作为将领,哪怕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再艰苦,也有马匹、也有营仗,喝得上热水、吃得上热饭,但普通的士卒,真的只是苦挨。
这样辛苦跋涉打了两场胜仗,非但没有奖励,还把家乡给丢了,甚至都看不到回去的希望,现在竟还要叫他们连夜急行军,而这黑夜之中,到底要去往哪里,谁也不知道。
顾泽成甚至都能听到行伍中传来的隐隐苦泣和咒骂,这在之前的河北军中,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这是他亲自打下的家底,是十日就能绕道飞狐陉还能再战王通的百战精锐。但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在看自己的统帅,仿佛是在看着什么仇敌。
郭继虎数度看向顾泽成,数度欲言又止,但顾泽成都仿佛没看到他的眼神一般,只是不断催促行军。
如是三日三夜,当河北军抵达济源城,看到太行八陉最南边的轵关陉就在前头,郭继虎终于明白了顾泽成的战略目标:“陛下,你、你是想夺河东?”
一时间,就是郭继虎都不禁再次升起了对顾泽成的敬意,在丢了河北之后,他第一反应是一定要守住河南,陛下却依旧高瞻远瞩,首先想的,依旧是争夺天下的战略形势。
要夺天下,第一等的形胜之地自然是关中;而要入关中,最好的踏板当然是河东。
既然丢了河北,不如直接来夺河东。而从河南到河东,最近一条道就是这轵关陉!
王通新败,定然守不住河东;陆正杨才夺下河北,虽然也想要河东,但却未必来得及,难怪陛下要争分夺秒、连夜行军!
郭继虎却突然想到什么,糟了,陛下先时帮陆正杨打通了井陉道!若陆正杨从井陉关逆入井陉道,要入河东也是很快的!而他们现在才刚刚抵达轵关道!这时间上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抢先进入河东!
谁知,顾泽成语气却十分平静:“不,河东本来就在朕手中。”
郭继虎一时都有些茫然,他实在想不到顾泽成这话是什么意思。
纵然顾泽成曾经借道飞狐陉,但当时顾泽成是为了截断王通退路,时间上定然来不及打下整个河东;还是说,陛下这话是对河东志在必得,可陛下哪里来的信心?
纵然他们能拿下眼前的轵关进入河东,但陆正杨从井陉道必然也不会慢多少,一个不好,他们双方恐怕在河东还有场大战,但真定军实力完整,而他们河北军此时志气低迷、一路折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便有再厉害的军略,恐怕也难以逆转实力对比。
郭继虎不禁急道:“纵然王通无力再守河东,但陆正杨毕竟留了陆俊守井陉道,他若要过来,岂非比我们要更快?陛下,我等恐怕还是要速下轵关!”
顾泽成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陆俊是谁的人?朕在离开井陉关时,早已经密令过他:趁着王通新败、河东空虚,迅迅出兵井陉道,半月之内必要替朕拿下整个河东、再在此与朕汇合!”
郭继虎已经震惊难言,而轵关,这座扼守太行八陉第一陉的险峻关卡上,果然着“陆”字大旗,远远看着顾泽成的王旗,那高大的城门根本不必任何招呼、直接缓缓向河北军打开。
一时间,不止是郭继虎,就是一路低迷的河北军将士,再看向顾泽成,眼神中也是多了许多复杂。这位陛下,虽然并非他先时标榜的仁义之君,可若论谋算,当真也是厉害,难怪当时他不许陆正杨回井陉关休整,只怕他早知道了陆俊留守井陉关的消息,是担心陆正杨会借着休整之机,换上一个更得陆正杨信赖的将领吧,当真是神机妙算。
在那个时候,这个陛下,就已经打着全取河东、甚至是拿下关中、进而一统天下的主意了。
如果一切顺利,顾泽成此时应该是挟河北大军,杀掉顾用、吞并真定军,再从容抵达轵关,汇合河东的陆俊,大军浩浩荡荡直入关中……只是想像那个场面便知道,那是挟天下之势一统天下,再没有人可以阻挡。
只可惜,邢阳渡之变,远远超过了顾泽成的预料。
这三日的急行军下来,因为是疲乏之师,路上的伤亡甚至比战阵中的伤亡更重,到这轵关下,已经不足五千人。
但终于,河北军士还是看到了希望。终于可以休整的希望,也许有朝一日这位陛下统一天下、他们还能回到家乡的希望。
列阵齐整的军士缓缓进入关卡中,顾泽成此时才轻轻叹道:“虎子,朕知道,这一路你心有不忿,怨朕抛下河北、怨朕把兵士逼得太紧……但莫怪朕心狠,而是取天下这时机稍纵即逝。陆俊来拿下河东之事,必定瞒不了陆正杨多久,朕必须尽快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郭继虎此时心中却百味杂陈,连连道:“陛下!我是个粗人,哪里会懂得陛下筹谋天下的苦心与谋划!”他又有些惭愧:“这一路是我看不清形势……今后陛下往东我便往东,陛下说往西我便往西,绝不会有二意!”
顾泽成正要说什么,身后的关门忽地轰然合上,他猛地觉察眼前有些不对。
这轵关他也是第一次来,没有想到外侧那道城门竟不是真正的轵关城门,而只是瓮城的城门,如今他们走入了瓮城之中,眼前那道真正的城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所谓瓮城,乃是许多关城都有的防护设施,是在城门外又多围了一圈,便如眼前这轵关一般,瓮城中多设置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但是,一般的瓮城城门都十分低矮,这轵关真不愧是太行第一陉,瓮城竟如此高大,竟叫顾泽成与郭继虎方才都没看出来,竟领着河北军直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