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军队其实都非专业的水师,建始军不过是为渡河而准备了一些船只,顾泽成原本也只是想借河流之利更快速地抵达战场,但战争偏偏就发生在双方都未曾充分准备之地。
这让许多未能适应水战的士兵,都并不是死在敌人的兵刃箭矢之下,而是活活淹死在河水之中。
两军伤亡极其惨烈,不断有尸体顺流而下,河面的水隐隐都变成了赤红之色。
不得不说,即使是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之下,顾泽成也流露出非同常人的镇定,在船上不断利用旗帜传令,令河北军大小船只间彼此照应,堪堪抵御住建始军的疯狂进攻,战场便随着船只缓缓向下流而去。
顾用面色阴沉,若再这么继续下去,建始军终究有追不上的时候,岂不上叫顾泽成白白脱身。
他随即下令,军中自有水性卓越的兵士奉令而去。
不多时,挂着顾字王旗的船只突然开始缓缓下沉,顾用喜形于色:“他的船要沉了!快!传令诸军,快!”
但那船上显然亦驾船老手,船只且沉且靠岸,但吃水的船,方向又哪是那么好控制的,竟是朝着顾用及其主力所在的南岸缓缓而来。
顾用仰天长笑:“顾泽成,此天要亡你!”
然后顾用再不犹豫,拔刀一指那王旗,厉声道:“押上督战队,随我一起,取那顾逆的人头!”
随着顾用一动,建始大军在南岸的主力,简直就像巨浪一般聚集起来,涌向那顾字王旗。
那顾字王旗所在的不过是一艘船而已,能有多少兵士,但从他们抵御的顽强程度来看,必是精锐无疑,随着南岸边聚起的建始军越多,水中的河北船只也是越发着急,纷纷也向南岸靠边,顾泽成的这些属下分明亦是不顾生死前来救援。
但终究,建始军势大,顾泽成属下救援心切,河中的建始军也是疯狂阻拦,顾用押上所有兵力,那顾字王旗已是摇摇欲坠,他越发肯定,顾泽成这次必定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顾用忽听得身后喊杀声起,他不由亡魂大冒,他身后杀来的兵士最多千人,却分明挂着顾泽成的顾字王旗!
顾用已经来不及去想,顾泽成为什么自后方杀来了,此时此刻,建始军所有兵力都已经押到了岸边,顾用身周根本没有多少兵力防守!
而这支千人部队当头一人,赫然正是顾泽成本人,他竟不顾刀矢,亲为先锋。将为兵之胆,顾泽成这样奋不顾身,他身后的兵士哪里会惧怕,竟是直接杀穿了顾用的亲卫,直逼到顾用近前!
这混乱发生得太快,却是顾泽成在船上才定下的计策,他更换船只,让自己的亲卫队去吸引建始军上下的注意力,自己另率船只偷偷上岸。
因为他明白,这一场突然遭遇战中,河北军与建始军相比,劣势太过明显,少了陆正杨相助,河北军兵力太少,要想终结此战,只有擒贼先擒王!
在河上的一切厮杀、在岸边的一切交战,顾泽成不计牺牲、不计代价,只有一个目的——将护卫在顾用身周的建始大军统统调开!
看着同样称帝的顾泽成就领着这么点人,当先一个杀到自己面前,顾用只觉得荒谬,大军交战,身为统帅、身为帝王,顾泽成怎么敢的?他怎么敢的?!
当顾泽成的刀当面砍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顾用终于明白他输在了什么地方,从始至终,他太想赢,太想稳稳地赢过顾泽成……而顾泽成从头到尾就没有变过,他还是像当初十余骑逃到河北时一样,愿意为了自己的野望,甘愿赌上一切、甘愿冒一切风险。
对着这样疯狂的对手,只想稳赢,便已经是输。
但顾用醒悟得太迟了。
随着顾用倒下,建始军的一切攻势彻底瓦解,船中的河北军爆发出巨大欢呼,南岸的建始军明明兵力远胜河北军,却仿佛失了魂一般地四散奔逃,随着河北军船纷纷靠岸,两军实力对比越发突出,浩浩荡荡数十万建始军竟是被杀了个丢盔弃甲。
天色将暗之时,眼见南岸再也没有成建制的建始军,顾泽成才松了口气,便命令道:“后军驻扎于此,继续绞杀南岸残军;伤员与前军随我回邢阳渡休整,先与郭继虎汇合,将北岸残军清理干净,再一齐取河南之地!”
河北毕竟是根基所在,残军游弋难免扰民,自然是要彻底收拾干净,再者,今日河北军中其实伤亡甚众,也需要到邢阳渡中安置。
河北军上下皆是欢声雷动,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大胜,顾用已死,河南亦属陛下统治,王通又败于陛下之手,天下一统便在眼前!
上船之时,顾泽成一边让军医包扎伤口,一边还在思索,也不知南岸这边的大胜,郭继虎那头有没有收到消息,还有那陆正杨,到底为何失约?否则今日战事绝不至于如此之险。
这般想着,船已经快要靠岸,今日这邢阳渡却是几次变幻归属,先是郭继虎守着,然后被顾用的前军夺去,如今又要再回到河北军手中了。
顾泽成看着黑暗中的邢阳渡,水流声中,渡口全无声息,但隐约中,顾泽成只觉得那里杀机四伏,好似只巨兽伏在暗中,随时可能跳起噬人般,叫人心惊肉跳。
顾泽成突然下令道:“莫靠近渡口,先命人上岸检查有没有建始军埋伏,都小心些。”
众人一怔,却道陛下果然谨慎,不过今日大战主要在南岸,也难保顾用在北面的这些将领中,有没有死忠者留下来埋伏。
有人领命驾着小舟朝渡口两侧而去,便在这时,上游传来一声大喊:“陛下,快调头!快!”
几乎是同时,渡口上突然灯火大放光明,映出森冷甲光,箭矢如雨般落下,那光明都仿佛暗了暗,顾泽成派出的探路小舟上传来数声惨叫,便再无声息。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邢阳渡中传来:“呵,臣在此恭迎陛下多时,陛下怎地不近前来呢?”
邢阳渡中,正是陆正杨。
第49章
看着对岸的陆正杨,顾泽成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但他提起声音率先诘问道:“岳丈大人今日何故失约、致使战局不利?现下这般又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渡口那头如雨的箭矢。
显然,陆正杨的敌意十分坚决,并不止是恐吓。
看来今日大战,陆正杨的失约绝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只是,陆正杨为何要将事情如此做绝?难道是不忿自己先前在井陉关的威胁?还是知晓了自己在邢阳渡这边的安排、怒而反击?难道陆正杨已经怒到失去理智、不再顾虑陆青殊的安危?
隐隐地,顾泽成觉得事情不太对。
渡口的箭矢仿佛真定军的体力般充裕,简直无穷无尽,顾泽成同船的近卫连忙将船只火速摇远,全力避开。
顾泽成心中忧虑,今日陆正杨手中兵力在大战中全然未曾受损,极难对付不说,若真在此时与陆正杨彻底翻脸,非止是邢阳渡,只怕河北军连河北都回不去了……他今日这番辛苦筹谋,不顾安危连连血战,杀顾用固然是替兄长报仇,更是想拿下河南之地,将河北河南打通,为谋夺天下打下基石,如果拿下河南却失了河北,岂不是笑话?
虽然他为防今日之事,除陆青殊之外,还有底牌安排在陆正杨那头,但今日河北军才经大战,事后要收拢真定军也要大费周章,不到万不得已,顾泽成不想那样做。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陆正杨,令事情稍缓一缓。
顾泽成命兵士不要再退,而是冒着被箭矢射中的风险大声道:“岳丈大人,朕如今才下河南之地,朕与青殊的家业又大了一分,若是先时朕做了什么对不住岳丈之处,小婿在此先赔个不是,岳丈切莫因为一时气恼,坏了你我好不容易赢下的大好局面!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在河中与岸上的河北军士看来,这位陛下已经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抱着最后一点期望,希望岳丈看在妻子的份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而渡口上的箭矢果然也缓了一缓,顾泽成不由心中一喜,觉得今日之事还有转机。
却听陆正杨冷笑道:“本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过是赏识你才华人品,才将独生爱女托付,可你是怎么对她的?她才小产,你便带个不清不楚的贱婢大着肚子回去,还想要本王认下此事!你先时落魄河北,本王是怎么对你的!你登基称帝之后,又是怎么对我儿的!
呵,什么你与我儿的家业又大一分,我看,是你与那贱婢的家业又大一分吧?”
原来却还是为陆青殊鸣不平,顾泽成心神顿定。
他原本是不想在自己这么多下属面前谈论家中私事,但如今这局势,为了安抚陆正杨与真定军,也顾不得这点颜面了。
于是顾泽成道:“岳丈大人,方氏与小婿自幼有婚约在身,乱世离散,朕只当她已经亡故才敢求娶殊儿,但她既然未死又在这乱世无人可护,朕又如何敢背弃盟约……这前后让殊儿受的委屈,千错万错,都是小婿的错。
若岳丈是担心朕因为方氏今后有负殊儿,朕可说服方氏,不论她将来所出是男是女,皆过继到殊儿膝下,由殊儿抚育,这家业,将来必是朕与殊儿子嗣的!”
说实话,在河北军士看来,他们这位陛下已经十分有诚意,本来嘛,乱世之中,陛下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皇后与方妃之事,本就无奈,如今真定王这样计较,孩子将来都过继到皇后膝下,这已经是两全之策,人家方妃还受了委屈呢。还得是他们陛下,面对这样的局面,还努力周全所有人,不惜这么委屈求也要让真定王与皇后顺气。
渡口那里,陆正杨也沉默下来,显然也十分犹豫。
好半晌,陆正杨才哼了一声道:“今日陛下可是在三军之中说出此话的!众人皆可作证!”
顾泽成心中大喜,微笑应道:“朕一言既出、自然是驷马难追!”
陆正杨冷哼一声,渡口上,真定军才缓缓收了兵甲,让出路来。
顾泽成一时间却有些迟疑,如果命人前去探路,又显得对陆正杨心有忌惮、不利于刚刚才缓和的关系……思及此,顾泽成下定了决心,便要直接驾船过去。
却听一个声音大惊道:“陛下不可!那老匹夫定是诱你过去要下狠手!”
顾泽成心中那点忌惮被叫破,登时大怒,他刚刚才同陆正杨缓和一二,这声大叫,岂非撕破刚刚那点缓和!
随着这声大叫,一艘小船靠近了顾泽成,竟是一身狼狈的郭继虎。
先时在上游叫顾泽成调头的,赫然也是他。
此时,郭继虎不顾顾泽成的难看脸色,竟是号啕大哭:“陛下!那陆氏绑了柯栋材、夺了宛城,可见早就心怀不轨,陆正杨那老儿就不可信!陛下,我早说了陆老儿不可信!他今日定是故意失约在先,差点让我军大败,处心积虑就是为谋夺邢阳渡!现在还想骗陛下过去!陛下!你这次定要信我啊!”
顾泽成心脏狂跳:“陆氏何时夺了宛城?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为何不早点报予朕!”
郭继虎犹然不知错在何处:“陆氏半月前便夺下了宛城,我在先时陛下的军报中便回复了呀,可陛下你依旧叫我与那陆老儿设伏,如今、如今……陛下!我早说了,陆老儿绝不可信啊!”
这一瞬间,顾泽成只觉得眼前一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大战之前,自己心中那些隐约不好的预感,到了此时,终于彻底明了。
陆青殊乃是他制衡陆正杨的最重要的一张底牌,宛城那边形势有变,乃是何等紧要的事,郭继虎竟然只是来信报他,并在收到他后续书信之后再未生疑,简直蠢不可及!
还有那陆正杨,竟是不知从何时生出的心思,分明连自己身周的信息都能掌握,只怕自己心腹之中,亦有人投了他!陆氏半月前便夺了宛城……那时他不过才刚刚发兵,正从飞狐陉绕道去井陉道,陆正杨绝不可能没收到陆氏的传信!可偏偏在井陉关之时,他还一口一个陛下,将不情愿出兵演绎得像模像样,当真是好深沉的心思!
自己在图谋真定兵,这位真定王却在图谋自己的整个河北!
甚至一直到刚才,陆正杨分明已经手握整个河北,却还在伪装,什么心中不忿给陆青殊讨个说法,不过是想诱他接近邢阳渡而直接射杀罢了!
顾泽成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到后怕,他此时只觉天旋地转,局面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般的?
恍惚中,他眼前仿佛出现一张冷淡的艳丽面容。
曾经,这张娇俏面孔见到他便会如花绽开、艳不可及……是什么时候起,这张面孔便只有这般冷淡、疏远……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俯视。好像他不过只是个路人般,可有可无。
一直以来,对方氏的刻意宠爱,是不是也有这冷落的缘故?
脑海中,那冷淡瞥来的隐约俏目中似乎亦流露出一抹隐隐不屑。
是了,这局面的失利不过都只因为陆青殊一人!
这次发兵,他算准了王通的志大才疏、算准了顾用的求稳求全,甚至也算准了陆正杨对陆青殊的在意,为了牢牢控制住这张牌,他甚至留下了柯栋材。
可他唯独漏算了陆青殊!柯栋材手握整个宛城的文武重臣,竟然都没能控制住这妇人!
是了,岂止柯栋材……就是他顾泽成,不也败于这妇人之手,他又怎么会以为,柯栋材就能制得住她!
此番呕心沥血精密算计、甚至不惜亲犯矢石冲锋陷阵,这天下大计,竟坏于一妇人之手!
一时间,顾泽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后悔将方氏带回宛城之事。
但这会儿顾泽成已经来不及去梳理凌乱的思绪了。
陆正杨在渡口上哈哈大笑,口气中十分遗憾地道:“郭继虎,先时可多亏你这蠢货相助,今日该在夹山赠你一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