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次日落——郁桑【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1 23:06:01

  段意又要忍不住干呕,林山雪没像往常一样讥讽他,转身去挑选工具,简短地吩咐:“擦。”
  将翻涌上来的早餐咽下,顶着辛辣的喉咙上前,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无从下手。这样的情况,即使在其他几个经验丰富的人看来也是不多见的。
  他们的工作和医生在手术台上有些类似,最大的不同在于医生做手术是求生,而他们,是为死。
  凡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大概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也正因如此,林山雪有一种直觉,她和江绥的关系绝不会像江绥所认为的那样戛然而止,他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想到明天又可以看见江绥,林山雪死寂的眼中闪过一丝流光,放下手中的三角针,把装满工具的推车推至入殓台旁。
  复原、填补、缝合,每一个流程林山雪都重复过上百次。手掌贴上肌肤,或滑腻,或干涸,或僵硬,每一种触感都给她带来同样的感受——来自灵魂深处的冷。
  心好像也随着种的温度被冰封,她是靠着别人的死亡活下来的人。
  进去的时候是清早,出来时只有空气中的余温召示太阳来过的痕迹,一日在工作中消磨,午饭、晚饭都没吃,林山雪还好,其他人饿死鬼投胎一般快步走向食堂。
  大厅中的白色瓷砖地上散落着几片白色花瓣,微卷,边缘泛黄。刚结束一场追悼会,人走了大半,还有四五个人站在一遍,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卷发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裹在襁褓中。卷发妇人频繁贴脸去逗怀中的小孩,口中念叨:“奶奶的乖孙子哟……”
  身边围着两个男人,约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含笑望着她怀中的孩子。
  与此相对的是旁边一对面如死灰的夫妇,妇人唇无血色,神情憔悴的靠在丈夫身侧,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倒,丈夫紧紧揽住她的肩,似在安慰,又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殡仪馆里很少见到小孩,尤其还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向食堂迈进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段意喃喃道:“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来参加追悼会吗……”
  赵婷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走出大厅才压低声音说:“昨天就来过了,听说产妇没下手术台。”
  话音还没落,段意的脑子里就不合时宜的冒出保大保小的千古难题。
  不管对死去的产妇,还是产妇的至亲都极为不尊重,段意极力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清除,但还是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
  “你脑子里进屎了?”沉默大半天的林山雪冷冷看着甩脑袋的段意。
  “啊?”
  林山雪跃过他,“不然甩什么脑袋?”
  这是职场霸凌吧?是职场霸凌吧?是吧?是吧?吧……
  饭点早就过了,热门菜色一扫而空。炒青菜不负众望,占据剩菜榜首的位置万年不动摇,西兰花紧跟其后,欲有取代之势。
  几人踌躇不前,欲言又止,在食堂大叔的眼神攻势下,无奈指向无人问津的绿色蔬菜,总比吃白饭好。
  林山雪倒是不挑,干净利索的要了两盘青菜,吃东西而已,不饿死就行。
  都饿惨了,没空聊天,忙着往嘴里塞食物,筷子不时碰撞餐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看不上眼的蔬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义。
  正吃得起兴,门外忽然又走进来几个人。看清来人,段意一愣,是刚才在大厅里的那一家人。
  火化需要时间,餐馆又都在山脚下,多数人家不愿折腾,就选择来食堂随便吃点。隔了一条过道,与他们相邻而坐。不知是不是因才说过人家的闲话而心虚,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几人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筷子也不再碰到餐盘,食堂静悄悄的,几只白色的蛾子围绕灯光飞个不停。
  小孩睡着了,躺在婴儿车里。五个大人围着一桌残羹冷炙,没有人先动筷子。儿子有些胖,脸圆有肉,从林山雪的角度很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的肉忽然堆栈起来,笑着活跃气氛:“爸、妈,多少吃点,还有一会儿呢。”
  然后起身夹菜,先夹给了岳父岳母,接着才是自己父母,轮到自己的时候,看着盘子中西兰花,愣住,笑容消失了片刻,又很快堆栈起来,放下筷子,笑道:“我过去看看,万一那边好了没人在麻烦。”
  男人刚起身,他母亲的手背飞快擦过眼下,眼睛红红的,接过儿子的话茬儿,把餐盘往对面推:“来来来,亲家母,随便垫吧几口,一天都没怎么吃饭,身子受不住。”
  盘发的妇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依言拿起了筷子。
  至此,旁边一桌屏息凝神的闲杂人等也松了一口气。段意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拉完,还没咽下去就往外跑,说是去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
  没了顾忌,几人吃饭的速度又快了起来,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上厕所回来的段意。
  “你们就吃好了?”说罢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那一家人还在安静吃饭,男人没回来。
  赵婷拽他,“看什么啊?”
  段意缩回脖子,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我看见……看见……”他道,“那个人没去火化车间,他在厕所里……在哭。”
  18岁的周成拖着行李踏入大学,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红马甲、扎着高马尾的学姐,她脸上带着笑,小鹿似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同学,哪个学院的?”
  周成愣了一下,傻乎乎地说:“建交。”
  “嘿,果然,我一看你就是我们大建交的!我们建交的男生就没有不帅的!”
  周成永远记得那天,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细小透明的容绒毛仿佛在发光,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大学啊。
  他们是大三的时候在一起的,他主动。那时周成还是一米八几热爱运动的阳光帅哥,面对校园女神也毫不犯怵,说是这么说,等真到了告白的前一夜,他紧张的觉都睡不着。
  告白,在一起,毕业,她考上研究,他一头迈入社会,抱着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心态在职场横冲直撞。
  熬夜、加班、酒局……一个不落。
  等她毕业,一米八几的阳光帅哥蹉跎成了挺着啤酒肚的油腻大叔。
  但他们还是结婚了,并很快有了小孩。
  她吃清淡营养的孕妇餐,他陪着她吃毫无滋味的减肥餐。周成记得在她进手术室之前,他们最后吃的一顿饭就有西兰花。
  他当时还深恶痛绝的说,等减肥成功后,决不让西兰花踏入家门一步。她当时已经有些不舒服了,虚弱地笑着,“那我想吃呢?”
  周成委屈巴巴的握住她的手,“那我就离家出走。”
  “等你吃完再回来!”
  世间最令人难以消受的是对美的祭奠。——余秋雨《文化苦旅》
第20章
  第 20 章
  死了的人不可能再回来,活着的人则还要继续挣扎,总归还活着,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至少还能想想以后,想想明天吃什么,穿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林山雪呢,就是想的太多的典型。
  身体很累,眼睛酸疼,好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但林山雪在床上翻来覆去三个小时,脑子愈发清醒,精神愈发亢奋。
  想到处理过的尸体,想到网络的谩骂,想到同事,想到守门的王老头,想到明天……一个个想法像倒在油锅里的一盘子活鱼,争先恐后往外跳,直叫人焦头烂额。
  失眠带来的后果很多,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失眠最痛苦的无过于当下产生的焦虑。林山雪无数次想把自己的脑袋按进马桶里一了百了,也好过被焦虑蚕食。
  “昨天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呢?”
  林山雪翻了个身,成大字型展开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拼命回忆昨天的成功经历。自然是没有任何收获的,况且昨天四点才睡着,成功经历也不是那么成功。
  咸湿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天灰蒙蒙的,海鸟嘶鸣两声,似乎在试探有没有人睡醒了。
  打了个哈欠,手机上显示五点,索性也不睡了,打开投影继续看昨晚放了一半的电影。
  失眠与电影,这才是她生活的常态。林山雪已经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部的电影了,大多数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你让她复述剧情,她是半个字也讲不出来的,用她的话说,只是看个氛围。
  莉姐十次来她房间,有九次她都窝在床上看电影,莉姐骂她,说有这个时间不如出去走走,或学个什么,也好过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林山雪只用被子把头蒙住。
  她把世界上的东西分为两种,一种是面包,一种是月亮,面包代表吃喝拉撒等一众不做就会死做的事,月亮则代表除此之外的事。既然不做又不会死,那么不做,或是做哪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继续深推,既然做不做都不重要,那么她看电影不知其然又有什么问题?与月亮相关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服务人而存在的,只不过林山雪接受服务的角度与其他人不一样。
  所谓浪费时间,对于她来说,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电影看完六点半多,林山雪又躺了一会儿,提前从床上爬起来。
  踩线上班这四个字刻在她身上,死了也要带进棺材里,头一次,林山雪走进办公室时空无一人。
  趴着听了一会儿海浪,又玩了一会儿手指,实在闲的无聊,忍不住拿出手机翻起与她相关的内容。
  仍是骂她。
  倒有一个新鲜的,有一位博主扒出了她的身份,还号召大家写举报信举报她。
  所有事情冠以正义的旗号,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起来了。她被骂,是因为她应该被骂;她被网暴,是因为她应该被网暴……好像没什么不妥,但林山雪仍在困惑: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恶?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要出发点是好的,那么不管做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吗?只要心是善良的,那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点个头,或是招呼也不打,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没醒似的,看看手机,发会儿呆。林山雪今天莫名兴奋,探头探脑,想找人聊天,但今天大家精神都不大好,提不起劲儿,只能悻悻作罢。
  快开工的时候莉姐又来了,脸色青黑,无精打采的一众人等见状,默默放下手机,装模做样在桌上翻找着些什么,往常莉姐见了一定要啐一口,让他们别装了,但今天莉姐有别的目标。
  她走至林山雪面前,食指骨节轻敲桌面,语气严肃:“出来一下。”
  大概又是网上的事,无非就是再骂她一顿,或者让她写篇检讨?二十六岁的人了还写检讨是要笑死谁?
  林山雪被自己逗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跟在李雅莉身后。
  在转角处站定,冷笑一声,“网上的事都清楚吧?”
  这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林山雪点点头,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义何在。
  莉姐见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咬咬牙,想骂她没骂出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先停职一段时间吧。”
  空气凝固了几秒,连海浪都放轻了步伐。林山雪没太听懂,也许是不可置信,瞳孔略微放大,有一瞬失声:“什……什么?”
  抬眼看她,一字一句道:“馆长说,让你先停职一段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李雅莉像听到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还敢问为什么?让你道歉你干嘛去了?让你解决你干嘛去了?整天就睡觉,要么就抱着那些个破电影看,现在来问我为什么?早干嘛去了?活该!”
  莉姐一时情绪没控制住,她们就站在转角,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探头出来,莉姐狠狠瞪过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没事情干了是不是?”
  看回林山雪,“这么大个人了还把日子过的乌七八糟的!自己回去想想,想想你以后该怎么办!”
  转身时被林山雪一把拉住,眼中早已没有了往常的漫不经心,沉寂的眸子宛若一汪深泉,沉声道:“我不要工资,你让我回去上班。”
  李雅莉都快气笑,甩开手,“你当殡仪馆是你家开的吗?你想干嘛就干嘛?”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于心不忍,回头,林山雪站在原地,手保持被她甩开的角度,语气软下来:“你先回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林山雪以前也遭到过家属举报,说她冷漠,或是态度不好什么的,莉姐骂她两句也就完了,并不放在心上。
  她以为这次也会这样,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现在,她满心期待的来上班,突然告诉她,她被停职了。
  如果一个人连死也不怕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害怕的了,现在林山雪知道了,这句话是大错特错。
  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她久违的慌了神,脑子一片空白,好像除了继续上班,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事可做。
  僵硬许久,身上落下一层青色的阴影,偶有几个人从她身边走过,用余光偷偷看她,除此之外,殡仪馆一片静谧。
  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努力的想:吃饭、睡觉、看电影······
  哦,对了,她还约了江绥,还有江绥!她要去医院找他!
  半垂的眼皮一点一点抬起来,死寂眸子中仿佛又迸发出火星,只是零星几点,却也足够林山雪重启宕机的大脑。
  要去找江绥,要去找江绥,去找江绥……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大厅里聚集了些人,对着中间跪地哀嚎的男子议论纷纷。殡仪馆从来不缺少哀嚎,那痛苦的呜咽,仿佛断气一般的抽噎,抱头痛哭……一声一声的,支离破碎,直叫人揪心。
  但显然,更吸引众人的是站在痛哭男子身边的两个警察。
  林山雪一路走,没注意到前面有人,眼前一黑,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是周晓岚。她今天来晚了,又遇上这事儿,就站在外围看了会儿热闹。
  “要死啊你?走路不看路!”
  林山雪很慢的抬起头,看见那张喜庆的圆脸,反应了好一会儿。周晓岚拉没发现她的异样,骂了一句后又凑过去,迫不及待地和林山雪说刚听来的八卦,“昨天出车祸的拾荒老人,就你们接手的那个,”往场地中间努了努嘴,“他撞的。”
  “家境不好,好不容易考起大学,又有一个好工作,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啧啧……”
  林山雪扭头看过去,男子紧紧抓着一本泛黄的小本子,放在胸口,跪在地上,哭的快要晕厥过去。林山雪麻木的看着,没甚情绪地问:“他哭什么?”
  “大好前途没有了不应该哭吗?”周晓岚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山雪,又转头看男子,片刻后收回视线,道:“不过……也有可能在哭别的,听说拾荒老人是他上大学的资助人。”
  “我该死……我真该死……杀了我吧……死的应该是我啊!应该是我……”
  男子断断续续的哀嚎声传入林山雪的耳朵,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沉默的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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