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次日落——郁桑【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1 23:06:01

  她说完后低头笑了一下,江绥怔了一怔,很快的移开视线,然后听见林山雪说:“对不起,我话有点多。”
  仍在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江绥觉得她在不安。
  “没有。”
  “真的吗?”她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其实如果能把讨厌的事说出来的话,也许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江绥没有接话,林山雪挺直的背又一点一点缩回去,变得过于小心翼翼:“我随便说的,我也没有说出来过。”
  “也许真的不行……”
  像一只胆小的兔子。夜幕中只有一轮清冷的月,映衬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她很久不再说话,江绥看了眼时间,然后问:“可以走了吗?”
  她顿了顿,“可以。”捡起地上的英语书塞回书包,校服上全是墙上蹭的灰,江绥想要提醒她,但是慢了一步,林山雪已经背起了书包,那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走吧。”
  江绥看着她,没有看时间,也没有具体的参照物,好像全凭感觉决定要不要走,那么是要等什么呢?江绥的疑惑没有强烈到使他第二次问出来,点开手机照明,递给林山雪,让她走在前面。
  一路沉默。
  三楼吃饭的流浪汉已经睡下,火堆岌岌可危,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熄灭,林山雪见怪不怪。
  “你经常来这里?”
  通常被问这样的问题,被提问者都会顺势解释原因,但林山雪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江绥没有追问。他善于把控人与人交往的距离,很少会让人感到不快,但他不喜欢长时间与人相处,他感到很累。
  即使灯光再如何热闹,夜晚的街道还是冷冷清清,路边的商店都关了门,车辆飞驰而过,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江绥问林山雪家在哪里,指了个方向,与江绥家相反。
  “那么,”林山雪说,“就再见了。”
  她说她经常这么晚回家,附近治安很好,不会出什么事,但江绥还是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
  就送一条街,如果下一条街热闹起来,他就离开。跟着她走了三条街,然后拐入一条小巷子,江绥不知道闹市区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乱扯的电线,被涂鸦的墙壁,肆意横流的污水,乱七八糟的自建房,好像是被城市遗忘的地方。
  灯光找不到的地方,五六个少年歪歪斜斜靠在墙上,口中吐出白色的烟圈,本就不宽敞的道路被他们堵住,江绥没有多想,走上去牵住林山雪的手腕,从他们中间穿过。
  顺着小路一直走,再一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很多小贩聚集,周边的烧烤店、饭馆、棋牌室人声鼎沸。江绥停下,放开林山雪的手,看见林山雪在很认真地打量他。
  “怎么了?”
  宽大谈不上设计感的校服穿在江绥身上像为他量身定做的,少年最适合运动风,独有的清澈与锐气。林山雪垂下眼眸,摇摇头。
  林山雪说她家就在附近,他可以走了,江绥眉头轻蹙,道:“高一不是很早就放学了吗?以后早点回家。”
  “高三要上晚自习的你,不也出现在这里了吗?”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股莫名的执拗,好像在较劲,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也不会说的。
  江绥避开她的视线,林山雪便再次和他道谢,转身离开。她走在混乱的灯光下,周边是小贩吆喝的嘈杂,酒后高声的胡言乱语,麻将碰撞的咔哒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好像很沉重,江绥觉得她的背影很孤独,但这一次,他没有上前。
  她好像很希望能和别人说点什么,但江绥在非必要的时候通常没什么表达欲,况且还是和一个陌生人。林山雪离开前没有和他说再见,江绥也不打算再去烂尾楼,他们都确定不会再见,但才第二天,江绥就在学校里见到了她。
  是中午放学的时间,所有学生涌出教学楼,奔向食堂,奔向校外。江绥出来的比较晚,空旷的操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林山雪拿着刷子,提着四五十厘米高的蓝色垃圾桶缓慢穿过操场。
  走在江绥不远处的女生看见了林山雪,同样疑惑,问身边的同伴:“那不是你们班班花吗?提着垃圾桶干嘛?挺脏的。”
  “哦,她啊?是挺好看的,就是成绩太差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没穿校服扣分,被我们老班罚洗垃圾桶。”
  “好惨啊。”
  “谁说不是呢?快点,再不跑食堂汤都不剩了。”
  在成绩决定惩罚轻重这件事上,林山雪并没有异议。不止是惩罚轻重,某一天午休回来,她发现自己的书包上被洒了油腻的汤水,问了一圈,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没人理她;交换批改的听写被少算分,以至于被罚抄,或者发下来的作业被扔在地上,封面有几个脚印……
  这些事情偶尔会发生,她相信同学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有人在意她。所以没有人会因为不小心弄脏了她的书包而道歉,没有人会仔细看她的听写,没有人会帮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作业……成绩不好,话不多,在班里是透明人的存在。
  即使是成绩不佳、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和班级第一说话时,语气也会自然的低下三分。这些是很普通的事,林山雪觉得她不应该难过,况且是她不穿校服在先,被罚洗垃圾桶也无可厚非。
  “我帮你洗,你先去吃饭。”
  林山雪还没看清是谁,手中的垃圾桶和刷子就都被抢走,她呆呆地看着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脊背挺直,步履稳而快,随风而起的衣摆宛若翩跹白蝶,吹过他的风带着山涧清泉的气息,汩汩阳光在他身后流动,林山雪眯了眯眼睛,过分的耀眼。
  垃圾桶没有套垃圾袋,随意的扔进去,一天结束后值日生抬到楼下,一股脑倒进垃圾房,底部粘着用过的纸巾,还有些粘腻的东西,桶壁上有漆黑的斑点。
  桶在水池里接水,江绥用洗手液洗了很多次手,见林山雪还跟着他,便道:“你看着一下,我去买副手套。”
  学校的超市就在旁边,等他拿着洗碗用的橡胶手套出来,林山雪已经洗了一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洗,倒入洗衣粉,刷子来回刷几下,黑色的污渍就消失,只是此间人流量大,多少有点引人注目。
  林山雪对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江绥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接受同一个人的三次道谢,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无措。
  吃完饭的同学陆续从食堂出来,勾肩搭背,看见江绥手上橡胶手套,调侃道:“干嘛呢江绥?应聘食堂洗碗工?”
  江绥随手把手套扔给同学,跟上林山雪,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后边的几个人捧着手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得说不出话。
  教室里没几个人,看见高年级的学长进来,还是经常在光荣榜、各种表彰大会上看见的人物,昏昏欲睡的眼中冒出好奇的光,但江绥只是放下垃圾桶就出去。
  “他怎么会来?!”
  “还拿着我们班的垃圾桶?”
  走廊上,江绥问她校服怎么办,她说班主任打电话让家长送来。
  “会送来吗?”江绥问她。
  她笑了出来,好像江绥说了很好笑的话,“连电话都没打通。”
  “没事,反正下午又没有班主任的课。”然后再一次对江绥说了谢谢。
  道谢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刺耳,江绥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虽然有些色块不同,但蒙混过关应该是可以的,“放学还我就行。”
  衣服上带着他的余温,林山雪被属于江绥的味道包围,她愣了半响,笑道:“你人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这就算好了吗?江绥不知道她对好的定义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配不上她的道谢。她的声音是很轻的,可每一次道谢都给人一种难以承受的重量。
  单人单座,林山雪的位置在靠窗的那一边后排,很少有人会到附近转悠,但今天下午好像很热闹。
  “诶,你认识江绥学长吗?”
  “她是你什么人啊?”
  “对啊,怎么还帮你送垃圾桶回来?你们很熟吗?”
  前后左右都围着女生,言语雀跃,眼神八卦,灵动得让人觉得有些可爱,林山雪有些羡慕,尤其是她们聚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笑声的时候。
  有个女生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害羞想躲,却舍不得,紧绷着肌肉,又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有什么味道。
  “嗯,是认识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心脏怦怦直跳,无伤大雅的撒了个小谎,其实连江绥的名字都是从她们嘴里听来的,但她希望自己真的能和江绥认识,希望自己也能被羡慕。
  放学不敢耽搁,上楼去找江绥,中午见过林山雪的男生一见她过去就发出奇怪的欢呼,“妹妹来找江——”话还没说完,就在江绥的眼神下自觉闭了嘴。
  “你的衣服。”
  也许带回去洗洗再还给他更好,明天还能再见面。但林山雪不想带江绥的东西回那个地方,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想去的地方。
  江绥今天下午和他们约了打球,但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打球了?”刚才叫得最欢的男生发出失望的哀嚎。
  林山雪说:“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去打球吧。”
  如果让她自己回去的话,大概又要拖到天黑。没理由的,江绥一看见她脑子里就蹦出这个想法,她好像并不想回家,也许是因为她一声声谢谢,江绥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她安全送回家。
  “不打了。”
  林山雪叹了口气,只能说她可以等江绥打完球再回去,“但是,你们都不上晚自习吗?”
  “妹妹,这你就不懂了吧?”叫得最欢的男生道,“只要成绩够好或者够差,一切皆有可能!”
  另一个男生狠狠推了他的头,“这里面就你最差,你还挺得意。”
  “你懂什么!”男生搂着江绥,“哥们儿成绩差不要紧,哥们儿兄弟会给我长脸啊!”
  “程鹏,论不要脸你说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他们一路吵闹到篮球场,林山雪看不懂篮球,也没兴趣,还总担心球会飞出来砸到自己,就从书包抽出一本作业转移注意力。
  往常也会有女生拿着水在篮球场边等他,江绥没有在意过她们,最多就是在她们递过来的时候说句谢谢,我带水了,但今天江绥注意力却不能完全集中在篮球场上。又丢了一个球,同队的程鹏用肩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喜欢人家小学妹?”
  “没有。”
  程鹏不信:“那你老看人家?”
  他只是怕再一回头,路灯下空无一人。她说谢谢的声音总是很轻,很容易令人感受到她的真挚,但江绥时常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谢谢,尤其是今天中午,林山雪直起腰,手被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挂着水珠,但她对江绥说谢谢。想质问林山雪是不是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但对上她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能为力,更进一步的,或许能称之为心疼。江绥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会让他回忆起一些想掩盖的事。
  一整局没打完就匆匆下了场,林山雪缩在灯下写作业,其实是在神游天外。数学选择题,就选了两题,还两题都是错的,江绥问她是不是上课没好好听,林山雪吓了一跳。
  “啊……嗯……是吧,我经常走神。”
  林山雪看了眼篮球场,想问他为什么不打了,江绥已经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的笔,很自然地在草稿纸上给她讲起原理。他的头发还没干,有汗液的味道,混杂着衣服上洗衣液的清香,像软绵绵的阳光刚刚晒过,并不使人讨厌。
  “听懂了吗?”江绥问她,林山雪反应了一会儿,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轻声说懂了,但江绥好像不相信她,把写过的草稿纸翻过去,让她自己在做一遍。
  刚开始有些卡壳儿,停顿了几次后还是算出了正确答案,江绥又开始给她讲第二题……中午听到说她成绩不好的话,江绥以为是像程鹏那样的不学无术,教了她几题后发现并不是这样。江绥经常在班里给人讲题,听的人跟不上他的思路,时常要他停下来再做详解,或者昨天才和同一个人讲过一题,第二天又拿同一类型的题来问他。
  在林山雪身上,全无这些情况。她的基础很好,脑子转的也很快,在原理讲清楚的前提下,无论江绥做题时跳了几步,她都能很顺利的接上,甚至能举一反三。
  数学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江绥翻看她之前的作业,发现错的很多,江绥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学,这种程度的话其实只要看过书也能做出来吧。林山雪很快合上练习册,手压在封皮上。
  “我……不是很能集中注意力。”
  还想追问,林山雪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成绩越差,进步空间越大,每次考试进步都能借此向父母许个愿。”
  江绥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实施空间,问她:“你想许什么愿?”
  “我啊,”林山雪仰头看着天,“他们要去出差,我想和他们一起去。”
  她没说时间,江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暑假,也许是去年……
  八卦要传播是很快的,三天的功夫不到,林山雪是江绥女朋友的传言已经传到两个班班主任的耳朵里。高中生早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不影响成绩的前提下,大多老师保持中立的态度,这件事之所以发酵这么快,全仰仗江绥在学校里的知名度。
  江绥那边不好说,林山雪的班主任则第一时间找了她谈话。班主任姓李,年轻漂亮,对付学生却很有一套,是学生心里又爱又恨的存在。
  休息时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问问题的、送作业的、帮老师跑腿的,林山雪觉得他们都在看自己,她往旁边靠了靠,低下头。班主任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她说没有,也不说信还是不信,身子前倾,让林山雪站过来点,成绩单在桌上,她指出林山雪名字所在位置,问她:“如果一直保持这个成绩,你觉得你能上什么大学?”
  林山雪不知道,她很久没有考虑过未来的事了。
  “你知道江绥能上什么学校吗?你们俩现在名字还能同时出现在八卦里,过了几年,别说名字能不能同时出现,就连呼吸的空气都不是同一片。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一步步被拉大的,现在看着不怎么样,好像上个楼就能见到,但时间会告诉你,什么叫做望尘莫及。”
  “不说真假,你知道办公室的老师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吗?是荒谬啊,是荒谬,因为差距太大了。我从来不反对任何人谈恋爱,但我觉得感情应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一件能让人奋发向上的事。不努力谈什么恋爱?两个人手牵着手下地狱吗?”
  “就算不谈恋爱,你们同一个学校出去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心里好受吗?现在才高一,要怎么做,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学习是自己的事,我不会再找你谈第二次话了。”
  好像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那是16岁的林山雪,她还不是未来的她,有随时炸掉世界的勇气。先后失去了父母和奶奶,不管是学校,还是家,都是完全陌生的坏境。她孤独、不安、难过,渴望陪伴,渴望有人能和她聊聊天,只要有人对她说一句话,她就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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