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老师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从来不反驳,师徒俩的关系也一再陷入僵局中。他见过小师弟与老师相处,在一个点上二人的看法不同,两人一边争论一边互相讽刺,有些话说出来江绥都替小师弟捏一把汗,老师也气得吹鼻子瞪眼,但没过两天,二人又和好如初。
江绥有时候想,如果他也能在老师指责他的时候反驳一下、吵闹一下,也许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他永远成不了向嘉歆,永远只能以尊敬之名与老师保持距离。
和上司、同事能轻而易举的谈笑风生,面对老师,江绥只能保持缄默。
寄存好骨灰后,江绥目送师母等人上车离开,等他走回停车场时,却在路边看见了蹲在花坛上吃泡面的林山雪。
现在这个时间点,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太早,没由来的,江绥就是知道她在吃午饭。及腰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皮筋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有不少碎发跑出来,遮住半张脸,林山雪嫌碍事,全撩到耳后。视线又落在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帆布鞋的后鞋跟当拖鞋。
起码穿鞋了。
早上离开后,林山雪没急着跟上去,她已知道江绥来是为了参加追悼会,便笃定他不会过早离开。且先让他去忙,她下午去停车场守株待兔便好,反正她认识他的车。果然让她等到了。
吃了一半的泡面也不吃了,随手扔进垃圾桶内,在裤子手上擦了擦手,笑盈盈的迎上去,“要回家了?”
江绥盯着她的手,表情颇为嫌弃,小幅度往后退了一步,拿出一包纸巾给她。
“怎么不是手帕?”遗憾地抽出一张,剩下的递回去,江绥没接,林山雪撇了撇嘴,装进自己包里,“和别人就又握手又拍肩的,到我这儿就讲究上了?你洁癖还分人啊?”
江绥沉默了一下,即便是他父母,也不知道他有洁癖的事。会因为握手在私下反复洗手,十分在意与别人接触,即使隔着衣服……
可江绥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有洁癖的事,即使事后解释说有洁癖,当着本人的面脱下外套或使用免洗消毒,难免使人心里不舒服。
“……别人没用裤子擦手。”欲盖弥彰地找了个理由,江绥快步走向汽车。
第14章
第 14 章
有过前车之鉴,林山雪及时拉住的江绥的手臂,视线汇聚于此,林山雪的手上还缠着纱布。几乎是一瞬间,林山雪想故技重施,用伤口装可怜或是破坏伤口威逼对方,但前几次的效果并不好。
她很少在人际关系上下心思,平时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开心,至于会不会得罪人,这并不在林山雪的考虑范围内。面对一而再再而三吃瘪的江绥,林山雪不得不更谨慎一些。
也许可以尝试安慰对方,因为从早上开始,江绥的脸色就很难看,虽然林山雪并不觉得口头上的安慰有什么实际作用。
“你……死的是你什么人?”林山雪歪着头,迟疑道。
江绥愣了一下,视线从手背转移到她脸上,冷淡如初,并没有变友善。
很好,现在林山雪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良好的切入点。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绞尽脑汁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只言词组,硬着头皮支吾道:“没事……死人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反正大家都会死,总有再见的机会。”
别人的安慰虽然没用,但至少不会让听的人不满,她可倒好,纯粹给人添堵,平日讽刺人的话说的太多,安慰人也带三分讽刺。
江绥冷冷看着她,顾及她手上有伤,没有用蛮力甩开,清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山雪挠了挠脑袋,破罐子破摔,用回装可怜的老办法,像委屈巴巴的小狗,边说边悄悄去观察他的表情:“你在难过,我就想……安慰安慰你。”
空气安静了几秒,微风轻轻拂动树梢,太阳悄悄西移,正当她以为要再次失败时,林山雪听见江绥很轻地叹了口气,拂开她的手,道:“谢谢。”
猛地抬头,撞进江绥略微松动的视线中,效果出奇的好,但是……
“你觉得我的安慰有用吗?还是装……”
“都没用。”江绥跃过她去开车门,林山雪快他一步抵住门。
“让开。”
气氛破坏大师心里懊悔旖旎的氛围被打碎,索性也就不装了,背抵车门,双手抱在胸前,忽然身子前倾,笑吟吟地凑近:“我们去约会吧!”
见面数超过五次,光吃饭已经满足不了林山雪,她自动把他们的关系往后推进了一个阶段。
江绥的目光从最开始的漠然转化为深深的疑问,有时候想掰开林山雪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思维跳跃至此,怎么会有人自我到这种地步。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种话很不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林山雪反应了一会儿,“因为你刚参加完追悼会?”
江绥没说话。
“那又如何?即便死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难道你今天就失去快乐的权力了?”冷笑一声,“人人都说“在天之灵”,但人人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是在葬礼上跳广场舞还是哭的昏死过去,死人都不可能对任何行为作出反应,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些开心的事?”
死了就是死了。
白皙的脖颈上血管紧绷,垂在腿边的手指攥紧,指甲嵌进肉里,指节泛白,旋即松开,过了许久才感觉到疼痛。
在她的观念下,生命好像变得毫无意义,江绥知道她说的不对,知道她的极端,盛怒之下,却忽然没有任何再与她争辩的欲望。
快点结束吧,无论如何,江绥疲惫地想,胃里一阵翻涌,大脑空白。
“下次。”
“什么?”林山雪嘴唇微张。
江绥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下次带你去吃饭,你先让开。”
上下打量眼前的人片刻,狐疑道:“不会是骗我的吧?”刚才还表现的像个“贞洁烈妇”,情况急转直下后突然妥协,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像权宜之计。
“不会。”
林山雪思考了一会儿,眼睛满满亮起,全然忘了刚才的争执,掏出手机递到江绥面前,“那你先加我微信,我怕你骗我。”
不管过程如何曲折,结果是令人非常满意的,林山雪美滋滋的看着手机上通过好友的提示消息。表达的观点并没有受到对方的肯定这点小事儿,完全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因为她不在乎。
显而易见的,不管是思想还是生活方式,她和江绥都不对盘,但林山雪并不去想这些事,她现在只想和江绥约会,至于以后是继续发展还是断了联系,这些要等到第一个目标达成之后才有答案。
与她不同,在答应她的那一刻,江绥已经想好吃过饭后就再也不联系,这一顿饭就当作为这些天的纠缠画上句号。
林山雪还沉浸在喜悦中,目送江绥的车离开,又低头去看手机,看几遍都觉得不够,直到车轮扬起的每一粒尘埃都有了着落,林山雪才反应过来“下次”这个词的空洞。
“下次”可以是明天,可以是后天,可以是十年之后,它就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等不到兑换的机会。
火速发条消息过去,下次是指什么时候,料想他在开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答复,仍保持良好的心情往办公室去,反正联系方式要到了,左右不算亏。
这天的工作算不得多,多数在早上做完,临近下班的时间,聚在办公室闲聊。林山雪进去,正听见一个激动的女声:“我看见的那个才叫帅呢!那气质,那颜值,明星来了估计都够呛。”
“啧,你少夸张了。”
“真的,你不信问小琴,小琴也看见了。”
“是挺好看的,”小琴点点头,“他来签到我都不好意思看他。”
“叫什么名字啊?联系方式有吗?”
“好像叫江什么。适可而止吧你,我上哪儿给你搞联系方式!”
“你不会当面要吗!”
“要点脸,人家是来参加追悼会,你想让我辞职就直说。”
周晓岚先注意到林山雪,随口问了一句:“又上哪偷懒去了?”开玩笑的几人也停了斗嘴,齐齐朝林山雪看过去。
突兀地用左手梳理了一下碎发,满不在乎道:“没去哪儿,就是有人非要帮我包扎伤口,唉,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还特意带医疗包过来,也不嫌麻烦。”说完又撩了一下头发,众人的视线都被她手背上的绷带吸引。
“你那还小伤?看着够吓人的了,”周晓岚随意扫了一眼,“包的挺好。”
“还行吧,多少也算个医生。”林山雪强压下上扬的嘴角,想着她们再问一句,她就告诉她们,她手上的伤是她们聊天的主角包扎的。
却没想到她的话并没有引起众人继续探究的兴趣,某人刷着手机,忽然道:“方之语又上热搜了。”
“她又怎么了?”这位话题性满满的女星自从红了以后,常出现她们的闲聊中。
“说她被包养了。”
“不是上次就传过了吗?还有什么吸毒什么的。”
“上次是捕风捉影,这次好像有业内人匿名爆料。”
几人聊着八卦,林山雪凑到她们跟前,故意用左手去拿杯子,又装作差点打翻。话题始终没有如她所愿回到最初的内容,反倒是被周晓岚刺了句要是手疼就赶紧歇着去……
林山雪懊恼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早知道一开始就说了,铺垫那么多,呵,这些个女人,白看那么多八卦新闻,重点也不会抓……
又去看手机,江绥的微信没有设置头像,灰色的一个人影,朋友圈打开也只有一条横线,要不是当面加了好友,林山雪还以为这好友是单向的。
发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还没有回复,扔开手机,更气了。过了几秒,想想还是把手机捡回来,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等江绥回家打开手机,就收到了来自同一个人的99+,他皱着眉一条一条翻上去,除开无意义的标点符号与最开始的一条,就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江绥:刚到家。
林山雪:你好慢。
林山雪:下次是什么时候,说个具体时间。
林山雪:说呀。
林山雪:你就是骗我的!
林山雪:不是到家了吗?为什么又不回消息?
消息才发过去不到一秒,林山雪的消息就像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不给江绥喘息的机会,他点开备忘录看了看,回到:下周一晚上有时间吗?
林山雪:有啊。
林山雪:把我聊天框置顶,回消息快点。
林山雪:听到没有?
江绥打个字的功夫,她的消息又一条接一条过来。手顿了顿,把聊天框里的字删干净,点开消息免打扰,不再看手机,世界终于清静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房间里没有空调,风扇吹了一整夜。昨晚睡觉的时候懒得脱衬衫,醒来时湿了大半。林山雪从床上坐起,正对着风扇,松垮的褐色衬衫被吹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与锁骨下的飞机纹身。
夏天的早晨像是在桑拿房蒸了一整夜,醒来就觉得难受。早就说要装个空调,每每却因为嫌麻烦搁置。房间里的风扇大概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每次重启都需要等待漫长的前摇,但好在能用,空调也就因此显得没那么必不可少。
发丝黏在脖颈处,有些痒,林山雪没管,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通知框里闪过一条消息,某女星去世,疑似自杀,林山雪没细看,关注点在“星期五”上,距离与江绥见面的日子还剩两天。
又点开与江绥的聊天框,一路往上滑,都是林山雪在自言自语,原是问句偏多,江绥不回,后来变成无厘头的日常分享,一首好听的曲子,一张夕阳的照片,一段海浪的录音,或是一只野猫的背影……也就无所谓回不回,反正只要林山雪发消息的次数够多,就永远是江绥的微信置顶,他总会看到的。
“今天周五。”林山雪发了条消息过去,洗澡出门。
殡仪馆今天似乎又迎来了什么知名人物,林山雪一出门就感觉气氛都不一样了,但她懒得管,今天她休息。
前天答应了要帮守门大爷王老头装监控,殡仪馆大门口的监控坏了,一直也没人想起来去修,王老头让林山雪帮他在网上买了个家用监控应急。
王老头年近八十,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渔村里,妻子死的早,也没个一儿半女,孤苦伶仃,林山雪有时候想如果自己不幸活到这个年纪,估计也就是这副样子,所以闲暇时间多去找老头聊天,提前熟悉熟悉流程。
吹着风扇,喝着热茶,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放着晨间新闻,王老头坐在门卫室,闲适地看着殡仪馆外的山间公路,偶有一张车飞驰而过,激起几颗小石头。
十次来找他,九次都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斜斜瞥一眼林山雪,招呼她去吃桌上切好的西瓜,林山雪笑他哪有大早上切西瓜的,老头耳背没听见,也不是什么好话,林山雪没重复。
老头把监控给林山雪,让她去鼓捣。年前老头的老人机自动关机后就再也打不开了,换了智能机,学会用微信,没什么发消息的人,就给林山雪发,多是心灵鸡汤、危言耸听的小视频等,林山雪不看也不回他,独让他自娱自乐。
帮他装好监控,下载了app,教他怎么看监控,教了好几次,总算学会,便坐下闲聊。王老头说等下周新招的人来了,他就不干了。林山雪又笑他,不干了还花钱买个监控,钱真多。
老头笑笑不说话,到底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好,起得又早,没聊两句就开始打瞌睡。林山雪啧了一声,打算起身离开,忽见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举着个相机探头探脑,眯了眯眼,起身出去。
见人来了,那人本想躲开,但殡仪馆门口两边都是陡峭山壁,除非往公路上跑,只能不尴不尬的放下相机,先发制人:“你好,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请问你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吗?”
男人带着鸭舌帽,面容也隐藏在口罩之后,林山雪心里有数,将信将疑道:“真的吗?什么电视台啊?有名吗?”
“就是一个很小的当地电视台,”说着便往身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出来,歉意道:“今天出来的急,忘记带名片了。”
林山雪摆摆手,装作相信了的样子,“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男人一看有戏,眼睛都睁开了些,上前压低声音道:“我们电视台收到消息,方之语的遗体被你们殡仪馆接收了,请问是否属实?”
方之语?前两天办公室还在聊她的八卦呢。
林山雪不答,男人又道:“我们是正规媒体,绝不会透露任何爆料者的个人信息。当然,如果您愿意提供任何相关图片或死亡原因,报酬也绝对少不了您。”
“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现在网民对方之语的死因众说纷纭,我们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男人眼珠子一转,循循善诱,“我理解您的难处,如果您实在不想透露死者的信息,那就麻烦您几分钟,您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就问问您的看法,不涉及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