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一震,缓缓抬起头。
加布丽尔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菲利克斯笑得歉疚而柔和,眼神一如既往地明亮。他注视她片刻,而后正色转向卫队长:“我本打算在第一天就立刻坦白的,但伊恩……”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清晰有力地说道:“杀死莱昂的人是我,菲利克斯·劳伦佐。”
“哈?”
“什么?”
神官惊愕地抽了口气。
这三人的反应似乎令菲利克斯困扰。他拨了拨眼前的额发,苦笑着说:“我不在开玩笑。”
“这……为什么?”罗伯兹痛心地摇头,“为什么会是你?!”
“回过神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菲利克斯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摊开双手看向掌心,指节蜷曲,如同还能感到鲜血喷溅濡湿的触感。那一瞬间,他的眉眼间闪过鲜明的厌恶之色。
加布丽尔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滚落:“不,这不对……明明是我杀的,你只是帮我善后啊!你明明和这一切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卷进去。为什么……”
“我不奢求您的原谅,但那时我骗了您。”菲利克斯顿了顿,转而体贴地向其余人解释道,“那晚原本和我搭档巡夜的伙伴想到厨房喝两杯再上来,所以我独自走完了南塔附近的巡逻路线。那时,我发现塔顶书房的灯还亮着,就上去查看情况。加布丽尔女士站在门边,莱昂倒在地上。”
加布丽尔抬起头来。
“我走到莱昂身边确认他是否还有鼻息。那时加布丽尔女士问我,他活着吗……”菲利克斯垂下头去直面记忆,口气也变得阴沉,“我回答说,已经没有气息了。”
有谁咽下一口口水。
菲利克斯向加布丽尔歉然垂头:“但我骗了您。那时他还活着,我……我无法给出理由,但我的确撒谎了。”
“如果伤得真的很重,即便那时有呼吸,只要放着不管就可能死去。”罗伯兹不由自主为菲利克斯开脱,“所以你并没有--”
“队长,”菲利克斯加重语气,阻止对方说下去,再一次坦白,将事实以缓慢而有力的字句锤进每个人心头,“是我杀了莱昂。”
即便是理性上早就确认的结论,艾格尼丝感到又一阵晕眩。
就好像搭上了北国传说中妖精的雪橇,她一旦踏上揭开莱昂之死谜题的道路,便无法停止,无法宣布半途而废。雪橇罔顾她的意志,向前、一直向前进,一路扬起白色的尘埃,割裂雪原,留下不可弥合的伤口。
--“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伊恩的低语声再次在艾格尼丝耳畔响起。
她猛地闭上眼。
而菲利克斯的自述还在继续。
“我承诺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让加布丽尔女士先行离开。在那之后,莱昂短暂清醒过,但我--”菲利克斯握了一个空拳,扬起又无力垂下。他将腰间的佩剑解下,交给罗伯兹:“向手无寸铁、向我求救的人动手,我已经没有资格佩戴这把剑了。”
卫队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双手接过佩剑。
“如希尔达卿所言,我擦去了桌角的血迹,那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莱昂可能有其它死因。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立刻向理查大人坦白罪行,接受他的惩罚。但--”
加布丽尔双手捂住嘴,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伊恩的所作所为……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听说书房起火,我也吓了一跳。”菲利克斯露出几近自虐的微笑,“伊恩可疑得太过明显,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将罪责推到他身上。所以……不需要为我感到可惜。我是个卑鄙的人。”
“如果你真的卑鄙,那么就该让加布丽尔为你担下罪责。”希尔达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冷静,她直视菲利克斯的双眼,“这个问题你没有义务回答,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菲利克斯弯了弯眼角。他目不斜视,笑容有些悲哀:“我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事态发展超出首席神官的预料,他的口气也不再强硬:“罗伯兹阁下,您看……”
“暂时把菲利克斯卿单独隔离起来,至于之后怎么办……我立刻向理查大人报告。”
“加布丽尔女士与莱昂想要谋害理查大人还有艾格尼丝女士是事实,但是实质上他们没有来得及造成任何损害,所以我认为,加布丽尔女士不应当被看作罪人。”菲利克斯停顿须臾,又补充说,“虽然我不知道伊恩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愿意将其理解为替我遮掩拖延,给我逃走的时机。所以还请不要太苛责他。”
罗伯兹颔首:“我知道了。那么请你跟我走一趟。”
“不需要镣铐吗?”
“菲利克斯!”
“是,队长。”
在菲利克斯即将随罗伯兹离开的时刻,艾格尼丝终于从火焰灼烧般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后悔吗?”
菲利克斯回头,以想要将她以眼神珍藏的方式凝视了她片刻,露出十分满足似的快乐表情,肯定地、毫无犹疑地回答:
“非常后悔。”
在仿佛要撼动石头堡垒的雷雨之中,真相的帷幕缓缓落下。
至少表面上如此。
第045章 VIII.
VIII. And only tears can heal
多愁善感的夏季终于哭累了, 撤去雨幕,空出一方天空任由烈日填补。暑气蒸腾之下,唯有躲到树荫下和水池边才能心平气和地休憩。
“一想到之后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度过这般炎热的夏天,我竟然就没那么讨厌这样的天气了。”加布丽尔略微后仰, 闭眼感受穿过庇护所庭园的暖风。
艾格尼丝与她坐在同一条长石凳上, 闻言只应了一声,
“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我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怨言。”加布丽尔半睁开眼, 伸手挡住从橡树枝叶缝隙中投下的日光, 唇边挂着恬淡的笑容,“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会被剥夺一切, 成为被流放的平民呢。”
十天过去,莱昂的死所引发的骚动也逐渐平息。对于“继承人之死”的内幕, 公爵方面并无任何解释, 反而放任各色离奇的传闻演变融合,直到最后, 所有人都只把莱昂的死当作值得一笑的故事来听。再没过多久,大多数人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永远还有更新更劲爆的谈资。
莱昂以“客人”这一微妙的身份入驻布鲁格斯主城, 他从舞台之上退场时也走的后台小道, 大众对他人生轨迹的窥视被一道幕布彻底隔断。
而在主城之中, 事件的后续还在发酵。
加布丽尔最后并未作为嫌犯站上法庭接受理查的制裁。但她也无法继续在布鲁格斯借住下去。在被母亲一侧的远亲接手与进入神殿之间, 她毅然选择了后者。由庇护所的特蕾莎从中牵线,加布丽尔将北上, 进入科林西亚边境的神殿。
启程就定在今日。眼下是加布丽尔在布鲁格斯的最后时刻。
“那之后……您见过菲利克斯卿吗?”加布丽尔沉吟着发问。
艾格尼丝默然片刻,垂眸涩然说:“不, 在对他的裁决下达之前,没有人能见他。”
“而神官们还在为怎么量刑争执不休?”加布丽尔环顾四周,没有掩饰自己的讽刺之意,很显然,即便她选择了这条路,也并没有对其有过多的幻想。
“莱昂尚未获得承认就死了,只是个平民,甚至不能说是科林西亚人。如果按照科林西亚的不成文惯例,贵族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杀死平民而不获刑。”艾格尼丝转动着左手的婚戒,声音没有什么波动,“而理查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加布丽尔维持后仰的姿态,双手撑在身侧,眯起眼回头看艾格尼丝:“反正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所以请您原谅,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菲利克斯卿是为了您才杀人的,这点想必您也很清楚。理查不会允许您插手审判过程,但至少……请您想方设法再见他一面。否则不论是您还是他都会后悔。”
“他最后那么说……就是让我不要再去见他。”回想起最后菲利克斯那满足的笑容,艾格尼丝的喉头便多了一团令她无法顺畅呼吸的结。
为了不让她有罪恶感,菲利克斯说出“非常后悔”。
可他应当知道,她不仅能够看穿他这太明显的口是心非,还能够明白他的体谅之心,愧疚只会变得愈发沉重。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那么说。他们的第一支舞最后是这样,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独处也是这样,菲利克斯温厚可亲的本性中掺杂了一丝可爱的狡猾。他以一无所求的姿态令她不忍心真的拒绝给予,她每次退一小步,最后他便前进整整一大步。
“如果您愿意去见他,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从莱昂那里听说的一切都告诉您。这样如何?”
“即便我承诺去见他,到时候你已经走了……”
“不,”加布丽尔笑了,“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对艾格尼丝而言,可能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褒美了。她叹息似地应下:“我会想办法的。”
加布丽尔十分满足地点点头,看着碰水池飞溅的水花,缓声说:“莱昂调查了许多事,说实话……他在拉拢人心、从陌生人那里套话的能力强得惊人。而其中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调查到了关于之前的诅咒事件的重要内幕。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掌握着理查的把柄,虽然他没有告诉我,我怀疑理查也不知道他弄到了什么情报,但莱昂暗示过那和您也有关系……”
她停下来回忆莱昂具体的措辞,不太确定地复述:“我父亲那可爱的妻子,是布鲁格斯处境离危险最近的人……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他原本打算怎么除掉理查还有我?”
加布丽尔露出仿佛看着破碎的美梦的微笑:“这点他倒是没有隐瞒。他打算先说动理查,让海克瑟莱一族背下诅咒的责任,而您作为被家族背弃的可怜的棋子,则会被送到科林西亚南部休养。莱昂很清楚即便是您的兄长,也不会轻而易举地为您而开战,只要坐上谈判桌,那个男人就有机可趁。而在斡旋期间,如果理查忽然病故……”
“他疯了吗?那样反而给了亚伦进攻科林西亚、为盟友同时也是妹夫报仇的口实。”
“开战这种事可说不准谁输谁赢,遭罪的总是平民。这点……他看得非常通透,但也因此格外可恶。”
艾格尼丝和加布丽尔齐齐陷入沉默。
谈论一个已死的人疯狂的计划本就称不上愉快。更不用说这疯狂的计划如果付诸实践,有可能会顺利进行。
“除了你以外,他是否还策反了其他人?”
面对这个问题,加布丽尔踟蹰了良久,才低声说:“他肯定和菲利克斯卿谈过。但我想,菲利克斯卿是不可能同意的。所以……他很可能只是探了个口风就点到为止。除此以外--”
黑发少女转向艾格尼丝,以颇为刻意的平静语调吐出另一个名字:“他找过伊恩卿。这点我可以确定。”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但加布丽尔已经露出会意的微笑:“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加入这个疯狂的计划。”
“加布丽尔,我--”
“不,您什么都不用说。”加布丽尔眼中竖起抗拒的高墙。
艾格尼丝哂然:“那就不提了。”
“我为自己的轻率和冲动付出了代价。我不会说我丝毫不后悔……但不这样凄惨地跌倒,我可能至今还活在幻想里。真奇怪啊,明明我没有做梦的资格,我还是那么渴望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加布丽尔说着呼了口气,伸展着双臂起身,没有看向艾格尼丝,唇边的笑意倔强地维持原状:“到最后,哪怕您有再多的理由不快乐,我还是羡慕您。但我的人生还没结束,我会追上您的。一定。”
“嗯。”艾格尼丝应道,口气并不敷衍。
午后的钟声响起,这意味着迎接加布丽尔的车马应当已然抵达。
加布丽尔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身:“您想不想知道在我眼里,那个人究竟是怎么看待您的?”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
加布丽尔为她的窘态所取悦,开怀大笑:“我真的很想就这么藏着不说,那也是他活该。但您……我还是没法真的讨厌您。所以,我就给您个提示吧。”
黑发少女拢住被夏风吹起的头发,以目送一只蝴蝶从掌心翩翩飞走的哀伤神色轻声说:“在他人面前,他从来没有以‘公爵夫人’称呼过您。一次都没有。”
说完,加布丽尔迈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一句道别。
艾格尼丝目送她远去,竟然生出被抛下一般的不甘。是加布丽尔给艾格尼丝对自己坦诚的契机,也是加布丽尔以少女的怨恨心令艾格尼丝动摇,加布丽尔是搅动艾格尼丝平静水面的石子,而最后,又是加布丽尔先一步洒然展开自己的羽翼,振翅与过去告别,飞向自己的地平线。而这样的加布丽尔竟然依旧羡慕她。艾格尼丝无言苦笑。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些儿时说着羡慕艾格尼丝的记忆力、憧憬她出色的长兄长姐、喜爱她的温和性格的同性朋友,最后都去了哪里?
跟随双亲离开、长大嫁人、进入神殿或是圣堂、所托非人、只是单纯失去联系……
她们以艳羡的眼神看着艾格尼丝,给她真诚却只令她尴尬的赞美,却一个个地比她先踏上自己的路程。她们走时最多一挥手,哪怕再多遗憾,也不会像艾格尼丝那样边走边频频回头。
艾格尼丝留在原地,连一句“不要丢下我”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