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地,滑稽与严肃,生与死,都只是一线。
前一刻还在笑骂的战友,下一刻便中箭从马上跌下去。红靴子爵也是这么摔下马的,但他运气惊人,只伤了一条胳膊。他却找到了借口,很快打点行装带着随他而来的残余部下离开圣地。
“小子,如果不是我养不起新人,我就带你回去。可别随随便便就死了啊!”
这是红靴子爵对伊恩的饯别语。
那年伊恩十九岁,虽然拥有精灵的祝福,依旧默默无闻,只得寻找下家。
他跟随不同身份、不同品阶的领袖人物几乎走遍圣地地图上的每座城池。他当过著名骑士团的随从,也为雄心勃勃跨越平原与近海而来的大人物带过路。只要侍奉的主君战死、受伤离去、又或用尽积蓄负债累累地逃回故乡,伊恩便一耸肩,只带佩剑去寻找下一位愿意收留他的贵人。
也许伊恩已经在此前的人生中透支了所有的厄运,他竟然奇迹般地活过了新兵最危险的头几年。
这是一道公认的门槛。在那之后,新人投来肃然起敬的注目,而不需要险死还生的教训,伊恩也能本能地辨认出哪里是散发着死亡香气的陷阱,又在哪里有一线生机。
但他也和所有活过最初几年的人一样,变得麻木。
他们究竟为何而战?
并非为了信仰,更非为了荣耀。信仰并非划分敌我的界线,为了共同的仇敌,信奉诺恩三女神的人可以与信奉翼神的“异教徒”携手合作,诺恩教徒攻打诺恩教徒,翼神信徒围剿翼神信徒。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他只是不想就此结束,让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阿雷西亚的消息传到圣地有时要花上整整一年。伊恩得到关于艾格尼丝的消息完全是个偶然。四年前,在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后,从海对岸归来的医院骑士团带来了救援物资,也捎来了最新的大小消息。
伊恩已经累计下了足够的战功和名声,当时的主君派伊恩前去接待劳累一整天的医院骑士们。听说伊恩家乡在科林西亚之后,其中一人随口说道:“啊对了,你们的公爵不久前续娶,新娘是荷尔施泰因人,海克瑟莱一族的女儿。”
“是海克瑟莱的小女儿吗?”伊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问。
小女儿奥莉薇亚不会离开白鹰城,要成婚也只会是男方入赘。嫁人的只可能是次女艾格尼丝。但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抛出这个问题,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肯定答案。
“好像不是,他们家的小女儿不是个魔法天才?嫁人的那个……好像叫安娜?不,艾格尼丝,对,就是这个名字。”
“是吗?”伊恩微笑着饮尽杯中的酒,话题的潮涌已经朝别处漂,他顺势跟上去。
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如果他不曾去过白鹰堡,如果他不曾出生,如果他留在修道院,如果他在早年的疫病中死去,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不论如何,艾格尼丝都会嫁给另一个男人。
因此,伊恩的反应异常平淡,那一晚甚至没有做多余的梦。
如果在艾格尼丝身上多耗费一个念头,下一个被流矢击中的倒霉鬼就可能是伊恩。他故意将艾格尼丝遗忘。或者说,假装遗忘。
但这个消息从来不曾离开他的脑海。
伊恩继续随波逐流,在圣地枯黄的荒原和绿洲间漂游。这与他被送到白鹰城之前的人生又有那么一点相似。他没有选择出生,却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看似很多,但到最后结果都相差无几。也许这就是神明的恶作剧。
在修道院长大,伊恩对于家人的记忆被繁重的课业和劳作磨得日益稀薄。但他并不讨厌修道院的生活,除了学习的内容过于刻板重复,他没什么怨言--毕竟他还有溜进藏书室阅读各种与教义相悖的书籍这一大乐趣。在修道院他有一群各自背负过去的朋友,将修道院长耍得团团转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神殿的人生是一条坦荡的平道,不需要伊恩自己做出选择。他原本该在结束修道院的学徒生涯后直接进入神殿,成为一名受过正统教育的神官。
但横行阿雷西亚的那场大疫病将所有人抛入了命运的漩涡。
伊恩的几个哥哥染病死去,家人决定将他从修道院带走。他将接受与长兄同样的继承人教育,区别在于长兄是正主,他只是备用。离开的前夜,他与修道院的伙伴们道别,装作为能够离开那里欢欣鼓舞,独自一人时却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哭泣。哪怕确然有因为玩心太重而三心二意的时刻,但他确实十年如一日地打扫修道院供奉三女神的神坛,称不上不虔诚。
可薇儿丹蒂捉弄他,斯库尔德对他的供奉视而不见。那也是自然,善变的斯库尔德眼上蒙纱,凡人都是她随意摆弄的纺锤尽头飘来荡去的人偶。
于是伊恩离开修道院,重新成为伊恩·柯蒂斯,毫无障碍地融入家庭,亲吻母亲的手背,向父亲行礼,向体弱的长兄适可而止地撒娇,当个熟悉的陌生客人。
神明的恶作剧却还没有结束。
能够完全治愈疫病的魔药令伊恩地位尴尬:长兄不再有性命之忧,很快成婚,新娘有了身孕。柯蒂斯家虽然以古老的血脉骄傲,手头却并不宽裕,经历疫病的打击之后,产业更所剩无几。双亲为剥夺了伊恩本该有的神殿生涯感到歉疚,因而无法像其他境遇相似的家庭一样将幼子送走。
双亲任性但善良,伊恩无法真正苛责他们,却也无法忍受继续当他们沉重的包袱。他提出离开柯蒂斯家到别处接受骑士的教育。母亲为他的善解人意过意不去,却也确实为这个提案松了口气。也许伊恩暗暗期望过,父母也许会斥责他的提案将他留下。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
那是伊恩第一次的自我放逐。
最后,伊恩被送到无子的舅父家中当做继承人培养。舅父膝下的表妹迷恋上他,伊恩的恶劣脾性在那时已然初见端倪。他无法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最后两家因此闹得非常不愉快。伊恩再次打包启程,到更远的父亲族亲家中寄居。
计划有变、家庭纷争、又或是伊恩招致的事端,在终于辗转抵达白鹰城前,伊恩已经是个寄居经验丰富的问题儿童。这样的事态是他有意为之。当个旅居的局外人更轻松,比起安稳地彻底融入、彻底被驯服,他选择在那之前露出本貌被驱逐。
而逃离白鹰城,前往圣地。这是伊恩第二次违心的自我放逐。
他与柯蒂斯一家的联系也彻底切断。
与菲利克斯从提洛尔北上到布鲁格斯之时,伊恩途经家人的封地和小堡垒。他们在城下驻足让马匹暂作休息,伊恩走时正值盛年的看门人已经成了老头。他给了两名骑士一袋酒,眯缝着眼睛看了伊恩很久:
“以前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伊恩微笑,以毫无科林西亚口音的通行语回答:“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一带。”
他坚定地婉拒了看门人留宿的邀请,拒绝与城主见面,拉着菲利克斯继续向布鲁格斯进发。
永远漂泊,永远追逐,目标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物。这样的日子早已结束,在得知艾格尼丝消息的那一天后,伊恩便是一尾绕远路的船,即便在湍流中打转,也会被暗流牵引着往同一个地方走。只要一个机会,他就抛下在圣地到手的一切,登上开往过去的船。
他身后带着暴风雨,艾格尼丝就是他要抵达的港。
伊恩再次想起那个寒冷春夜里看到的艾格尼丝的窗户。他不禁在布鲁格斯中庭驻足,看向眼前微微熏黑的南塔楼。
出乎意料,塔顶的窗户后有人影在缓慢走动。
--是艾格尼丝。
伊恩垂眸微笑了一下,调换方向往南塔中走。
既然艾格尼丝已经发现了书房中的那个秘密,谜面揭开的时刻也已迫近。
第048章 VIII.
艾格尼丝端坐梳妆镜前, 看着乔安小心地为她别上最后一枚发针。
“我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床头的护身符在地上磕了一下,是不是还是换一个为好?”艾格尼丝冷不防发问。
乔安一怔,随即应道:“那么我今天就去和理查大人请示。”
“也不用着急, 反正我打算将卧室还有会客厅都重新布置一番。”艾格尼丝侧头端详镜中自己的发髻, 向乔安一笑表示满意。
“您说的重新布置是指?”
艾格尼丝起身整理裙摆:“我之前就有那样的打算了, 只不过因为各种事耽搁了……有年代的物件本身都可能成为魔法的触媒, 既然有了诅咒的前车之鉴, 还是有必要对房间里的摆件稍作筛选。”
乔安似乎因艾格尼丝对魔法的了解而感到惊讶。
“总之,乔安,麻烦你列个物件清单, 和仓库的记录核对一下,看看这几年里是否遗失过东西。”
“可是今天您不是要到书房核对书目?简今天到庇护所去取理查大人想要的账目了, 我还是跟着帮您比较好……”
艾格尼丝像是才想起这回事:“啊, 但没关系,有希尔达陪我。”
“是, 那么我这就开始整理清单。”
“那么我们也走吧,希尔达卿。”
艾格尼丝与希尔达穿过二层露台往南塔而去, 一路沉默。登上塔楼台阶的时候,希尔达终于沉不住气:
“所以可以确定内鬼是乔安了?”
艾格尼丝登上最后几级台阶, 往重新装上门板的藏书室望去, 心平气和地纠正希尔达的说法:“只能说, 她是眼下最有嫌疑的人。”
希尔达转了转眼珠, 对这称呼中的细微差别显然不以为然:“能随时自由进出您卧室的只有身为领头侍女、身有女官头衔的简和乔安。简在白鹰城时就侍奉您的起居,看起来也有点……胆小怕事,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她。”
“客观而言,简也有嫌疑。”艾格尼丝苦笑, “因为想要回避在白鹰城时的一些回忆,这几年我一直对简很冷淡。”
“但是--”
“所以我才说,乔安身上的嫌疑更重。”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乔安是跟随前一任公爵夫人来到布鲁格斯的。也许她与理查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怨。”
希尔达一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推论,转而替艾格尼丝打开上锁的房门,将钥匙交还到艾格尼丝手中,抱臂四顾:“所以今天要从哪里看起?”
“昨天清点到这里为止。”艾格尼丝不假思索走到左手边墙面的书架前,准确无误地指出一册抄本。
希尔达颔首,反手将门关上,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单手撑头:“有必要每天做这一套给别人看吗?背后又没人跟着。”
“谁知道呢。”艾格尼丝这么说着放下手中的清单,绕到另一侧真正在意的书架前,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轻声说:“比起昨天,又少了一本。”
“这次是什么书?还是草药学的?”
“不,是以星辰为基础的占卜学中的重要原典。”
希尔达一撇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理查有人在每天偷偷拿走这里的藏书?”
“你忘了?每天我们来时门都关着,而离开时也都确实锁上了门。”
“真麻烦……又是密室吗?还是说,又是伪装的密室?”希尔达干脆站起来,“不过这位偷书贼估计想不到您能发现什么书被拿走了,毕竟可没什么人能把这么多书每本放在哪都记得清清楚楚。”
艾格尼丝垂眸。她的记忆力在布鲁格斯至今是个鲜有人知的秘密。她视作诅咒一般的天赋竟然在这样的状况下派上用处,虽非所愿,但也令她感到自己确实在缓慢前进。
“总之,是不是可以认为,偷书贼就是诅咒的幕后黑手,同时遗失的那些书与诅咒有关?”
“草药学还说得通……毕竟现在回想起来,在诅咒事发前一晚我喝下的安神药剂重新加热过,有动手脚的空隙,非常可疑。”
“那么占卜呢?难道要挑个幸运的日子下手?”
艾格尼丝不禁勾唇:“天体的位置与魔法息息相关,这并不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我还没听您提起过,您和理查中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性质的?”
“不明。”
希尔达瞪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冒出一个单音节:“哈?”
“这就是神殿的结论。等亚伦来到白鹰城的时候,诅咒本身的术式已经被神官解除。我持续昏迷是因为自身体质,和诅咒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那么说的话,神殿不也十分可疑?既然能够解开术式,怎么可能不明白是什么性质的诅咒?”
“不,这倒未必。就好比有多少药剂师,就有多少种毒药的配方,而万灵药只需要一种。诅咒和神殿的加护是同样的关系。”时隔多年,艾格尼丝依旧能够就学习过的知识侃侃而谈,甚至于说,她感觉,如果稍不小心,她就会收不住说得入迷。她从来没想过,那些她以为是空掷光阴的知识并非全无用处。“正因如此,对诅咒的调查完全陷入僵局。”
“那么特蕾莎那里的分析……也没有用?”希尔达有些失落地呼了口气,“织毯中的确编入了咒术,但是是无害的魔法,听她解释,和划魔法阵制造圣域差不多,最多可以增强附近其他护身符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