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伊恩不再满足于只在手掌上写写画画,开始一节节地揉捏她的手指,而后仿佛只是水到渠成,手指溜进手指的缝隙,与她十指相扣。
艾格尼丝不禁抬头瞪他。
伊恩无辜地偏着头微笑:“嗯?”
她愈发确信他只是在恶意捉弄她:“她已经走了吧?”
“嗯,原本还想再多演一会儿的,可惜。”伊恩爽快地与她拉开距离。
“会不会太刻意了?”
“不,怎么会?我对你的一举一动都是真心实意。”
一旦伊恩开始以这样轻挑的口气说话,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听而不闻。
“今晚希尔达在特蕾莎那边帮忙,乔安和简换班,简会因为神秘的原因在值夜时昏昏欲睡。”艾格尼丝在陈述中不觉夹带柔软的嘲讽,仿佛只是在念诵某类故事的旁白,为庸俗的展开作前情铺垫。
“骑士爬上贵妇人的小窗与她幽会,”伊恩话锋一转,以经验之谈的腔调评论道,“只不过布鲁格斯的外墙实在不适合攀爬,一不留神就会滑下去。”
“那就小心不要摔死了。”艾格尼丝话出口便有些懊悔。
揭开真相以来已经半个月过去。表面上,布鲁格斯主城恢复了莱昂现身之前的平静。燥热的夏季逐渐走向尾声,城外的农民已经开始为并不乐观的秋收做准备,港口更是挤满了货船。艾格尼丝和理查出现裂缝的关系似乎也逐渐弥合,两人都没有再提及彼此身上的污点,每周主君与所有扈从一起用餐的长桌上,再次出现了公爵夫妇互相开玩笑的轻松场景。而在将要提及某个名字时出现的寂静也逐渐消解,就连加布丽尔也逐渐被人遗忘。
艾格尼丝似乎因为莱昂的死感到安心,重新回到了怠惰懒散的原状。
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或者说,她难得理直气壮地将所有事都交给了别人,自己则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随意:
亚伦会收到他想要的报告;庇护所的特蕾莎因为辖区内出现了令人不安的传闻、向理查提出再次彻查诅咒事件,但理查坚决决绝暂缓书房的修缮,重新开始每日在那里处理公务;希尔达则无所事事地整日闲逛,重新确认艾格尼丝身边所有人的日常行动规律。
艾格尼丝唯一的改变也许就是对伊恩的态度有所松动,容许他找尽机会、在许可范围内献殷勤。
当然,这也在计划之中。
是伊恩作为艾格尼丝的“共犯”行动的一部分。
但拿捏与伊恩相处的分寸本来就异常困难。在似真似假的文雅调情中,常有界线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刻。比如刚才,艾格尼丝就不觉顺着伊恩的话茬开了一句略显亲昵的辛辣玩笑。
伊恩自然没漏过她失言后的窘迫神色。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立刻借机揶揄她,反而停顿下来,像是苦于无法决定如何走下一步。艾格尼丝讶然看他,他立刻换上闲散的笑面,打算出声将刚才的沉默敷衍过去。
但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人叩门。
“艾格尼丝女士。”
“请进,希尔达卿。”
希尔达走了两步便在门边停住了,拨了拨因奔波而濡湿的额发,显得难以启齿:“能借用您一点时间吗?最好换个地方。”
伊恩便施施然向艾格尼丝欠身:“那么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停顿一下,他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像要给自己扳回一城似地低低说:“那么晚上见,我亲爱的。”
希尔达翻了个白眼,瞥了一眼伊恩远去的背影,凉凉道:“真会恶心人。”
对伊恩的表现不予置评,艾格尼丝起身提议:“那么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希尔达回答闷闷的:“是。”
虽然已经过了科林西亚最热的时节,眼下在日头下漫步还是一件苦差。因此,艾格尼丝和便只走了没多久,便在花园的树荫下驻足。
午后的花园静谧怡人,树木婆娑,只有偶尔几声池塘虫蛙的鸣叫传入耳中。艾格尼丝等待了片刻,探究地看向反常沉默的希尔达。
红发的少女骑士面带难色,困扰地一个劲揉着后脑的头发,最后自己也忍无可忍,愤愤跺脚。但她还是难以启齿。
艾格尼丝注视她片刻,轻声问:“亚伦那里来了讯息?”
希尔达动作一顿,有些僵硬地颔首。
艾格尼丝毫不意外,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继续柔声说:“他反对我的计划?”
“呃……”希尔达一噎,“也不是反对,就是……眼下最好不要和理查闹得太僵,因为目前不方便和科林西亚敌对……”
“荷尔施泰因境内有什么变动?”
希尔达怔了怔,有些尴尬地沉默片刻,附耳坦白:“最近东部那些老家伙有些不安分……”
虽然海克瑟莱家族成为白鹰城的主人已有数代人之久,但盘踞在荷尔施泰因东部的古老家族依旧随时寻找着可乘之机,将他们眼中的“暴发户”重新打回原形。亚伦执掌领主之位还不到三年,加之近来他锐意进取,作风日渐强硬,终于令东部的世族们沉不住气。
但想必这也在亚伦意料之中,毕竟要论突然,还是艾格尼丝这里的发现更为突然。她甚至怀疑,眼下的危机是亚伦有意引导而至的结果,以方便他有借口整肃侯国内部,顺便给那些表面中立、实则左右摇摆的附庸们一个警告。
“也就是说,亚伦没有余力来为我善后。”
“也不是善后……就是假如您和理查闹得不可开交,没有他的支持,您的处境可能有些……”希尔达对自己的拖泥带水感到不耐烦,重重吐了口气,干脆闭嘴。
艾格尼丝温言道:“希尔达卿,我能理解你在为什么困扰。我不会强求你违逆亚伦的意思,不如说,你帮我拖到那么晚才向他报告已经卖给我一个巨大的人情。”
希尔达扁嘴想要反驳。
“所以,”艾格尼丝加重吐字,“今晚的事,你可以选择不参与。”
“您--”希尔达瞪大了眼睛。
艾格尼丝的笑容柔和而坚定:“我不会改变计划。我不擅长演戏,再拖下去对方迟早会起疑。况且,也很难保证她不会有新的动作。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她是怎么掌握魔法方面的知识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我无法安心等待下一个时机。”
“可是我--”
“即便你缺席,简也独自完成那一步。”
希尔达面上掠过一丝不甘,闹别扭似地往转开脸:“如果我和简本该一起负责的那一步出了差错……进而导致您落入危险的境地,我该怎么向亚伦大人交代?”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她只是平静地注视希尔达,不催逼也不利诱,等待对方自己做出抉择。
“啊啊啊……可恶!”希尔达愤愤抱住头,“这点真是和亚伦大人一模一样!这样我岂不是……岂不是只能心甘情愿地陪您到底了吗?!”
艾格尼丝怔了怔,不禁噗嗤笑了:“我能把这当作赞美吗?”
“真是够了……您不要再耍我玩了!”希尔达深深地吸气再吐气,正色看向艾格尼丝,“我向您传达了亚伦大人的意思,您执意要执行计划,因为您的安全就是我的第一要务,所以我只能就势行事。事后报告就是这样。”
艾格尼丝垂头轻咳了一声,而后坦率地报以回视:“谢谢你,希尔达。”
希尔达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转开话题:“所以您现在有几成把握?”
“今晚对方肯定会有所行动,但理查或者其他人会不会有出乎意料的行动,如果那样该怎么应对……只是想想,我就要忧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这么说,艾格尼丝的口气却泰然自若。
希尔达有些拿捏不准艾格尼丝究竟在说笑还是吐露实情:“您……真的很紧张?”
艾格尼丝苦笑:“当然紧张。”
顿了顿,她以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自嘲:“毕竟,我可是打算将全科林西亚人心中的圣人一举摧毁。”
“那只能叫做圣人的幻象,早点打碎,更多人也早点能擦亮眼睛。嘛……如果您实在不安,也许您应该学习理查大人,好好去祈祷一下。”
艾格尼丝掩唇微笑:“你这话是亵渎。”
“既然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祈祷,为什么您不能?”
“还是算了,”艾格尼丝不禁再次抚摸发间的玫瑰,口气和神情都变得微妙,“毕竟……”
毕竟她现在扮演的公爵夫人正为一切顺遂得意洋洋:心头大患安然解决,公爵又因私生子颜面无光。她的行事日益轻挑张扬,甚至开始与丈夫的附庸公然来往,似乎已经深陷情网。
第052章 I.
敲门声惊破安静的夜。
艾格尼丝看着床帐顶模糊的阴影, 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停顿片刻后,敲门的力道比此前更强。
“卫队长?您来这里干什么?”
“我有急事要见夫人,麻烦开门。”
“可是……夫人在休息,您!请您住手!您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接到了报告, 说有人闯进了夫人的卧室, 必须开门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我一直守在门外, 根本没有人进出!”
“说不定有人从窗户爬进去--”
“请注意您的措辞, 卫队长!”
简和罗伯兹队长的争吵愈演愈烈, 卧室门被捶打的震动也越来越强。艾格尼丝缓缓起身,深吸了口气,赤足走到门前, 嚯地从内打开房门。
房外瞬间陷入死寂。
“罗伯兹卿,晚上好。”艾格尼丝说着徐徐扫视跟在卫队长身后的四人。都是深受理查信赖的旧人。她口气温和却冷淡, 脸上不见笑意:“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面对冷静自若的艾格尼丝, 罗伯兹气势顿时大减,揪着胡茬支吾:“请您原谅……我也是不得已。”
卫队长身后的一人大胆往房中看了一眼, 瞪大双目喃喃:“您看窗户上的早霜,不可能有人进出过啊。”
“虽然刚才没听全, 但你似乎想要搜查我的卧室?”
罗伯兹的头压得更低了,他仿佛也对自己的行为羞愧难当:“不, 也许是误报……真的请您原谅我, 我这就告辞了……”
镇定的女声骤然响起:“请留步, 队长, 你这么一番胡闹难免有心人借机生事,证明夫人清白的最好方式难道不是干脆搜查一番?那样才能证明你收到的确实是毫无根据的谣言。”
“乔安……”简攥紧双拳, 不安地转头看向艾格尼丝。
“乔安?你今晚不是休息么?”艾格尼丝看着从卫兵身后出现的贴身侍女微笑,而后向罗伯兹散漫地投去一瞥, “如果你们得到了理查的许可,那么尽管搜查。”
卫队长深深鞠躬:“请您原谅。事后我定然向您再次好好谢罪。”
士兵们慌慌张张又争先恐后地涌入公爵夫人的卧室,像隔开艾格尼丝与乔安的一条湍流。
艾格尼丝等待片刻,乔安只是垂眸恭顺地微笑。
“给我拿件斗篷来。”
听到吩咐,简下意识要动作。艾格尼丝却一个眼神示意她止步,而后看向乔安。
“是,请您稍等。”乔安走进乱哄哄的卧室,从门边的高背椅拿起薄斗篷走回到艾格尼丝面前,一如既往妥帖细心地为女主人穿戴整齐。她系好艾格尼丝领口的丝带,微微抬头,脸上柔和的微笑顿时凝滞。
艾格尼丝正全神贯注地凝视她,表情与素日似乎并无什么显著的不同。
但乔安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说此前恬淡而懒散的公爵夫人常常令乔安想到人偶,那么此刻的感受就好比在暗夜中回头,发现这尊人偶眼含冷光,定定地注视自己。
乔安不禁退了半步。
艾格尼丝感到有趣似地抬起眉毛。
乔安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何全无来由地感到恐惧:艾格尼丝的注视之中饱含探究之意,甚至还有些兴味盎然,仿佛对她极为感兴趣。几乎是绝望地,乔安意识到,艾格尼丝对她缺乏哪怕一丝的怨恨,她只是想要用那双平静的灰蓝色眼睛一直看进自己的深处,就像用刀剖开活物的肌理,将这个名为“乔安”的女人研究透彻。
她到底想干什么?
乔安艰难地吞咽了一记。她此前就隐约察觉艾格尼丝对她态度发生改变,故意回避自己与简、希尔达密谈的时间有增无减。因此,乔安也并非没有想过今晚“幽会”的邀约不过是个诱她露出马脚的陷阱。然而乔安还是决定行动。因为确确实实地,她看到一道人影爬上了艾格尼丝卧室的窗户。
现在不是思考这陷阱是怎么布置的时候。
艾格尼丝究竟知道什么?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公爵夫人那一如往常的寡淡表情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屏障。乔安猛地低下头,尽可能镇定地说道:“这件斗篷会不会太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