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作为公爵的妻子,有权利处置你前任妻子没有被收回的遗物,同样地,我也可以决定手下人的去留。不管是哪一样都不需要你的许可。”
“权利权利,还有权力,你会搬弄的只有这些词了吗?你眼里只有这些东西?真不愧是海克瑟莱家的女儿!”
“这和我的族姓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那么看不起我的族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北上来求娶?”
“如果不是--”理查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他捂住脸,用力搓了数下,语声中现出疲惫:“我不想和你吵这个。”
“那你要和我谈什么?尊严?名声?”艾格尼丝的口气也骤然冷却,她异常严苛却也平淡地说道,“理查,承认吧,你也只是个普通人。布鲁格斯所有人……不,只怕科林西亚人都已经看清这点了。”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黑暗中艾格尼丝和理查都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轮廓。
理查半晌没有说话。
“但是,如果你就此名声扫地,对我来说也无益。”艾格尼丝骤然话锋一转。
理查鼻腔中传来短促的抽气声。他就势轻轻咳嗽:“如果你不光彩的过去彻底抖露出去,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理查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手中还有这么一张王牌。艾格尼丝也许还要感谢他那过剩的虚荣心,妻子曾经企图和人私奔的耻辱似乎比任何传言都要令他感到难堪。
艾格尼丝无声冷笑,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只要乔安从布鲁格斯消失,就像你处理莱昂之死那时一样,你对于任何流言都不做回应,时间长了,所有人自然会忘记发生过什么。再过几年,你就又是年轻人眼中理想的主君了。”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理查的口气比刚才小心许多。与艾格尼丝成婚以来,妻子首次的爆发似乎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艾格尼丝轻笑:“我不知道亚伦会怎么做。”
理查做出决定并没有花太久:“我知道了。你就按照原计划让乔安离开吧。”
“你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我身为拉缪一族之主、科林西亚的领主,有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艾格尼丝停顿片刻,唤道:“乔安,你可以出来了。”
理查倒抽一口气。
啪地一声,会客厅深处阴暗的角落亮起月石灯。乔安手提着灯笼,目不斜视地从理查身边走过去。
“你要去哪里!”
乔安回眸,笑容一如既往地娴静顺从:“去向神殿自首。我会说出一切--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罪孽,我会全都说出去。”
“乔安,你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这么多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爱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还是他从来没存在过?”乔安克制地轻轻笑了,眼中有泪光在打转,“只要你不放弃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样的身份都可以忍受……只要你再坚持一下,我甚至可以自愿离开这里保全你。”
理查的嘴唇在颤抖:“乔安……”
“恨我吧,理查,”乔安背过身去,“但你更该恨你的妻子。”
“乔安!”
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乔安走到门边,以交代日常琐事的口吻面向简:“能陪我一起去神殿吗?”
“我……我知道了。夫人,我很快就回来。”
乔安带走了光源。艾格尼丝走到壁炉边打亮另一盏灯,笼着幽白的柔光,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向理查。
“这就是你想要的?”理查他不再摆着长者的架子,以无比怨恨的眼神盯着她,咬牙切齿,“恭喜你,你的诡计成功了,毒妇。”
“实话说,这还不是全部,”艾格尼丝的微笑在光晕笼罩下显得分外莫测,“我已经拜托特蕾莎大人为我向大神官提交诉状,请求准许我解除与你的婚姻关系。”
理查也有些歇斯底里:“呵!求之不得。”
艾格尼丝无可奈何地摇头:“不,我想要的并非解除婚姻。那样我又能得到什么?”
“难道……”理查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他的脸颊不自觉微微抽搐起来。
“正如你所想。科林西亚公爵夫妇之间的纠纷不免闹得阿雷西亚人尽皆知……”艾格尼丝知道自己不必把后半句说完。
也就是说,理查最爱惜的美名必将被繁冗漫长的一纸纸诉状文书割得粉碎。
第054章 II.
“你……你有没有身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这样的话……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会沦为笑柄!所有人的笑柄!”理查盛怒之下, 将壁炉上的摆件一气扫落。
器物应声碎裂,艾格尼丝只是肩头一跳,没有后退。她的笑容冷酷又悲悯:“事到如今,那种虚假的体面不管有无对我都没有区别。如果他人要笑, 那就让他们去笑。”
“亚伦也不可能认可你的!”
“我已经和你说过, 理查, 我为自己而行动。这和亚伦的意志无关。”
理查单手握拳撑住墙面, 眼神和语声都附着几近歇斯底里的冷刺:“为了你自己?哈!我明白了, 我当然明白了,你在记恨我赶走了你的小情人!”
艾格尼丝像当头吃下一记重拳,慢了半拍才冷然低语:“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理查捉住她片刻的迟钝, 得意地抬起下巴冷笑,而后攥紧了拳头:“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你才杀了莱昂。”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只是无言地盯着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退缩的竟然是理查, “你这……”
“你应当为你促成的判决结果感到羞愧。”
理查像被谁狠狠踩住脚趾,几乎要跳起来:“我?!”
“你是否敢发誓, 你与神殿共同下达的判决之中没有掺杂私情?多仁慈的判决啊,”艾格尼丝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仁慈”这词带来的苦味咽了下去, “你比我更清楚他原本该受怎样的惩罚。”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足够仁慈!你以为我想要放走杀死我唯一孩子的凶手?!”
“即便那个孩子想要杀死你取而代之?”
理查嘶声低喝:“闭嘴!”
“当你理亏的时候,就开始让我闭嘴, ”艾格尼丝向后仰头, 从眼睫下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莱昂在书房?为什么会被凳子绊倒?”
理查张了张口, 赤红着脸片刻没说话。
艾格尼丝垂睫,以古怪的语气轻声说:“所有人都小瞧莱昂了。他早就发现了密室, 也查出了那间卧室的女主人是谁。不仅如此……”
她抬眸看向理查。
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是谁?
艾格尼丝所认识的理查·拉缪已经不复存在。
心头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凋落了。如果是亚伦,一定会点到为止, 保留一张手牌到最后。但艾格尼丝感到自己做不到。她已经不想再与理查之间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还警告过我,要小心身边的人。”
那是艾格尼丝与莱昂仅此一次的密谈最后,几乎因为理查突然的到来而漏过的低语。
理查面色微变。
“即便不谈你与乔安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将她从身边赶走,”艾格尼丝停顿一下,积蓄将致命的后半句吐出的勇气,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谁都不想留一个想杀死女主人的侍女在身边吧?”
理查闻言没有愤然咒骂,但艾格尼丝知道这番话的分量比刚才他们争吵最激烈时的任何一句都要重。
但这还不够。
仅仅亮出底牌、宣告她知晓理查默许乔安对自己下手还不足够。
一直默然旁观的希尔达有所预感,向前一步:“艾格尼丝女士!”
但已经迟了。
“你问我有没有身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为什么不害怕沦为笑柄……”她低声复述理查的怒骂,堂堂正正地看进理查的眼睛深处,神情凛然,“在圣坛前宣誓保护我、对我忠诚的丈夫不仅有别的女人,还对我心存杀意……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还要顾及他的体面?”
艾格尼丝堪称温柔地低语:“理查,你不仅仅虚荣……谁不虚荣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卑鄙。我为你感到羞耻。”
下一刻,理查的身影在她视野中晃了一下,骤然放大。
艾格尼丝本能地向侧闪。
热流在颊侧轰地炸开。
猝地闷头盖下的痛意,眼前发黑。
感官在暴走,思绪却变得迟钝。
艾格尼丝花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撞在了卧室的门框上。
她是怎么到了几步外的地上的?
来不及得出答案,艾格尼丝就被拽起来扔进门后。
这一次她撞上床柱,再次跌坐在地。
阖上的卧室门砰地与冲来的希尔达相撞。
大约是幻觉,艾格尼丝竟然恍惚在门关死前瞥见了一柄出鞘的细剑。
理查用力拴上门,再加一道锁锁死,罔顾在撞击下晃动不止的木门和咒骂声,向艾格尼丝走过来。
非常奇怪地,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应该起身闪躲,但是她却动弹不得。
她的意识就像遥远水面上传来的呼喊,模糊,扭曲,无力。
并非是疼痛支配了她的身体。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在这方面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以至于在骤然降临的暴力面前,她只是单纯地忘了应该怎么反应。
理查俯视她,嘴唇开合,但是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好想逃。好想消失。想要这个人消失。
但是理查已经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甩开包袱一般将她扔进床褥。
不需要理查再说什么,不用艾格尼丝听见他说什么,甚至没有必要等理查开始行动。她就瞬间完全地明白。她以言语彻底地羞辱了他,他要让她切身地体会同等甚至更多的耻辱,哪怕折断她摧毁她也要将她按回公爵所有物的箱笼里。
而且是以完全合法的方式,以婚姻义务的名义。
好想死。立刻,马上,现在。在理查在她人生上刻下无法磨灭的伤痕之前。
轰地一声巨响,艾格尼丝重获听觉。皮肤表面的每个洞孔仿佛也随之炸开。她一瞬恍惚以为神明回应了她的呼唤,降下雷击让整座布鲁格斯堡都坍塌下来。
“艾格尼丝!”
理查忽然被挪开了。艾格尼丝看见了被劈开的门板。
“列文斯顿?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现在就离开这里!”
“我只是在好好管教不听话的妻子,你没有权利置喙!”
“艾格尼丝女士有危险,保护她是我在这唯一的义务。”
“你--!”
“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否则我就真的要拔剑了。”
“夫人!夫人……小姐……”
希尔达和理查的喝声,还有简压抑着呜咽的呼唤都变得十分遥远。
艾格尼丝闭上眼,自愿地跳入了昏睡的黑暗。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她一定会在记忆的重演中将自己砸得粉碎。
“我不想一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年后,当您偶尔想起我,心头只剩憾恨和愧疚。”
--即便努力向前看,即便正面接下了所有本该更早接受的感情,它附带的重量并不会消失。怎么会没有罪恶感?怎么会不感到懊悔?
“我宁愿您只记得那些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回忆,都会留存到这具躯体死去的那瞬。
“如果在我走后,您会被我的影子折磨,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踏上征途?”
--你没有任何过错,甚至不需要知道这一切。这闹剧只是一厢情愿的任性,充其量是自私的赎罪。如果不那么做,那些词句之间故意留出的空白、那无处不在却哪里都不在的身影一定会成为新的亡灵。
“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你才杀了莱昂。”
--无法反驳,无言以对。
“非常后悔。”
--我也非常非常后悔。
“但即便那样,到那一刻为止,我的心情都是真的。”
--啊。
艾格尼丝倏地睁眼。耳中的细语随之收声。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片刻,缓慢地侧首打量四周。夜色朦胧,从房中布置的轮廓判断,她身处一间没有见过的卧室之中。不,见过。这里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客房,因为公爵夫人根本没有登门造访留宿的客人。
她活动僵硬的四肢,先蜷成一个团,而后才徐徐靠着床头坐起来。
“艾格尼丝?”
从墙角的阴影里传来语声。
艾格尼丝疑心听错了。直到一个人影走到床沿,她才梦呓似地念道:“伊恩?”
对方没有答话。
而后,在她提出任何问题前,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我想……我没有资格。”
艾格尼丝的头脑有些混沌,她眨了眨眼,没有立刻理解对方的话。
伊恩轻轻吐了口气:“没什么。当我没说。你--”
句末的词音变调,他没有说下去。
“我没事,”艾格尼丝摸了摸脸颊,那里已经被妥善处置过。她想要微笑,却发现那到底还是有点疼,不禁无声嘶了一口气,而后匆忙转移话题,继续他们的共犯游戏,“公爵对妻子施暴是个不错的材料。不过不需要领费心思,想必已经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