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秋风吹去绿意的树林在阳光下红黄间杂,不胜绚烂,但一旦入夜,萧瑟的寒风便吹得落地枯叶嚯嚯作响,常令伊恩疑心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澄澈的夜空摊开一整张星河航路图谱。伊恩开始思索抵达王国境内之后的下一步。
梅兹王国当然不会是旅途的终点。穿过王国进入多奇亚,或者寻找港口登上前往提洛尔、乃至更远的地方的船,伊恩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但他没有在其中任何一个方案上押下自己所有的筹码。说到底,反正是与艾格尼丝所在背道而驰的旅途,去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只需要随机应变。
当今梅兹王后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长女。但伊恩并不打算前去求助。他甚至没有向亚伦报告自己出走的计划。这不仅仅事关自尊心。伊恩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亚伦得到他打算逃亡的消息之后,可能会立刻出动布在布鲁格斯的暗桩,抢在理查有所动作之前将他抹杀。
他离开的消息早晚会传到理查和亚伦那里,伊恩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比如在启程前,散布最后几个足以让布鲁格斯轰动的、真假参半的谣言。
不知道布鲁格斯现在局势如何……
只有每晚在睡魔攀上肩头,半眠半醒的片刻之间,伊恩才容许自己去想艾格尼丝。
他完全可以与她以别的方式饯别。
艾格尼丝脸红到耳根的样子总让伊恩加倍想欺负她,十年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虽然并非没有因这破格的可爱表情而几乎难以自持的时刻,伊恩总能在合适的时刻将话题转开,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但这次,当他开玩笑似地将艾格尼丝别开的脸扳正回来时,她羞涩却也大胆地回望过来。那双总像笼罩雾气的湖面的眼睛,云开月出,波光摄人。他都想嘲笑自己那一刻毛头小子似的心动。
还有她那番冠冕堂皇的、给他制造借口似的宣言。
即便如此,只要他真的想,伊恩还是有办法从那样的场面中脱身。
总有办法的。
但他放任自己沉进去。
投入得过火。
倒并非短暂占有过便能此生无憾。欲望是不知餍足的凶兽,食髓知味只会愈发抓耳挠心地痛苦。更非试图将一当做引发二的触媒。伊恩比向艾格尼丝坦白得还要悲观。从圣地千里迢迢奔赴的重逢已然是奇迹,他不相信神明会仁慈到赐予他第二次奇迹。
哪怕又一个十年过去,艾格尼丝依然会记得所有伊恩丢失在岁月里的细节。他只是自私地想要在她身上刻下印迹,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仅此而已。
他没有考虑周全的反而是如何与脑海中尚未模糊的回忆共处。
肩头和背脊上早已消散的疼痛再次灼烧,宛如有什么要钻破皮肤,从结痂的抓痕和齿印下钻出来。
伊恩长呼一口气,热气在秋夜凝成苍白的雾,他以手背遮住双眼。
长夜难耐。
他骤然清醒过来。
四周依然是寂静的夜,坐骑丝毫没有被惊动。但他立刻起身,拔剑出鞘,冷声说:“继续躲着也没意思,不如现身。”
从树荫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下一刻,着雪白披风的十数人便凭空出现,将伊恩围在正中。
“艾奥教团?”伊恩眯起眼。
这是主要在圣地活动的秘密武装组织,听命于神殿,虽然自称历史上溯圣徒时期,但兴起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教团成员神出鬼没,精通剑术和神殿密不外传的术式,不论何时都雪白的披风是他们的象徽。
“不愧是到过圣地的勇士,居然认得我们。”其中一人闻言鼓掌。他在白披风下着白袍,作神官打扮,金发垂肩,轮廓细长的蓝眼睛天然含笑。
“那么各位找我有何贵干?不会是打算邀请我再次奔赴圣地吧?”伊恩这么说着,快速确认周围情况。
非常不妙。这些人的站位看似随意,却封住了他奔逃的退路。而且长披风还遮住了每个人随身携带的武器,根本难以预测他们会是怎样的劲敌。
“容我先确认一下,您是伊恩·柯蒂斯卿吧?”金发男子温文尔雅地发问。
“正是,”伊恩配合地应答,“恕我唐突,您是?”
“无名小卒罢了,您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那么,可以告诉我各位的来意了吗?”
“我等收到命令,需要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看来诸位是不打算告诉我目的地和原因了。”
其中几名教团成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伊恩笑笑地收起佩剑,举起双手:“我没打算抵抗。请便。”
金发男子再次轻击双掌:“好气魄。”
“我不会挑起没有胜算的战斗,”伊恩转了转手腕,“要把我绑起来吗?”
“不,不用。”金发男子的笑容依旧温和可亲,他前进一步,向伊恩伸出手。
一股无形的热浪将伊恩向后推,他退了半步才站住,觉得心脏的位置诡异地发烫。
“请不要惊慌,不过是走个形式以防万一。只要您不抵抗不逃走,术式就不会发动。”
伊恩勾唇:“没事,我能理解。”
“如果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不收走我的坐骑?”
“路途不短,让您徒步的话我们也会过意不去的。”
伊恩翻身上马,同病相怜似地摸了摸灰马的额头和耳后,而后乖顺地将缰绳拧成一束递出去,其中一名教团成员默然接过。其余人以金发男子为首,围在伊恩前后左右,向寂静的树林深处前行。看起来对方并非骑马而来,伊恩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就算神殿有什么加强脚程的术法也不令人惊讶。
他抬头看了一眼星辰。方向西北,与他奔逃的方向正好相反。
月落枯枝,眼见着即将黎明。
寂静的古老森林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一队人在赶路。教团成员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难道还有什么隔空传话的秘术?伊恩都要被自己逗笑了。
他无言地审视走在前方的金发男子。他打扮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大不同,措辞也甚是谦恭,但从其他人的态度不难判断,他是这群人真正的头领。而身居高位却反而放低身段的人往往十分难对付。
走了没多久,伊恩的坐骑便越来越不安定,不止摇头甩尾,甚至还开始拖着步子吁气。
“昨天奔驰了一天,我原本打算清早带它去河边饮水的,这可怜的伙计要撑不住了。我可以下马吗?”
金发男子颔首:“当然,不如这就到河边去让它喝点水吧。”
“十分感谢。”伊恩下马落地,抚摸着马颈后侧的鬃毛,在内心暗道了一声抱歉。使用精灵的力量必然会立刻被教团成员发现。他不得不另想办法。此前抚摸马儿的时候,他往马鼻端洒了一些随身携带用来驱除蛇虫的药粉。不足以致命,但制造一些麻烦绰绰有余。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抵达了河岸。
伊恩引着马匹到河边的石滩,背着手看向对岸,怅怅叹息。
金发男子走到他身侧:“这条河极为湍急,即便看得出这是匹优秀的坐骑,但要过河可能还是有些勉强。”
“我原本打算找个水势相对和缓的浅滩渡河的,”伊恩侧眸看向对方,“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金发男子闻言微微一笑,面上有客套的同情。
“好像差不多了。”这么说着,伊恩俯身拍了拍马儿的侧颈。
一声长嘶,灰马突然发狂似地昂首,后蹄乱蹬,站在马后侧的两人闪避不及,被击倒在地。
金发男子立刻回首,刚刚伊恩站立的位置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在水里!”
“水太急了,已经冲走了--”
“愚蠢。”金发男子冷冷低语,双掌轻击,激活附在伊恩胸口的术式。
前方水波中隐约有红光一闪而逝。
第058章 III.
伊恩胸口的术法被激活之后, 金发男子轻巧地拍了拍双手,头也不回地吩咐:“去通知理查大人。然后另外再准备好小队去下游收尸,一定要找到人。”
“是!”
水流依旧奔流不止,不为河岸边发生的任何事驻足, 只是前进、前进, 撞上河中浅礁, 依旧继续前进, 哪怕水花四溅, 泡沫飞散。
一串串的气泡溢出口鼻,冰冷的河水倒灌而入,伊恩被水面下的激流推着往前, 在溺水的边缘挣扎。但他甚至无暇为窒息感到恐惧,也感觉不到日出前的河水有多冰冷。
他能感到只有疼痛。
确确实实有哪里彻底被撕裂了的疼痛。
被金发男子刻下术式的胸口挖出一个洞孔般地作痛。
如果没有事先准备, 他的心脏、乃至他的整个上半身很可能已经在术式发动的冲击下碎裂了。
不论艾奥教团意欲何为, 只要落入神殿中人或是理查的手中,等待伊恩就只有死亡。
只要能看见一线生机, 他就会难看地挣扎到最后。
伊恩情急之下想出的对策其实称不上巧妙,不过是一场豪赌:究竟是金法男人的术式更强大、还是他身上精灵的祝福更强大的赌博。
在入水的瞬间, 伊恩就撤销了右臂的加护,将祝福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胸口。花之精灵赐予他的祝福是“复原”, 那是可以令凋落的花朵在祝福生效期间, 重新在枝头绽放的魔法。正因如此, 伊恩身上的祝福无法直接挡住术式带来的伤害, 它只能在伤害造成后将其尽可能恢复原状。
因此,伊恩原原本本地吞下了术式启动瞬间带来的剧痛。
外加折损的右臂失去祝福的痛楚。
他立刻因过于激烈的痛觉失去了意识。
但下一刻, 他就因为痛意再次清醒过来。
再晕过去就完了,他屏住呼吸, 努力驱使沉重的双腿,试图向水面浮。
--假扮成普通旅人没有穿铠甲真是太正确了。
即便在生死关头,他还是忍不住自嘲。
“咳哈!哈……”探头冒出水面,伊恩大口呼吸,立刻又吃进了一口湍急的河水,咳嗽起来。鱼肚白的天色将河面染成闪光的灰色,鲜红从他口中涌出,将混沌的水面染得更肮脏。
即便避免了最坏的结果,复原的祝福还是没能完全抵消术式带来的所有伤害。
如果就这么浮浮沉沉地冲到水流和缓的下游,只怕又会被等着给他收尸的人抓住。只能想方设法尽快上岸。而且必须是对岸。伊恩眨动双眼,努力分辨模糊的视野中哪里是岸。可他头晕目眩,根本无力辨认。
伊恩咬牙,用力将右臂一甩。
仿佛有虫在皮肤下跳动的剧痛令他瞬间清醒。
河流在前方弯折,是登上左岸的好机会。
伸出左手,伊恩用祝福残余的力量幻化出藤蔓系在腰间,另一头勾上岸边的松树底部。粗藤卷曲内翻,伊恩瞬间被甩出水面,重重扔到树下。
伊恩趴在地上,吐出几口血水,单手撑起身,却立刻支持不住,再次匍匐在地。刚刚为了幻化出藤蔓,他稍减轻了胸口的祝福力量,后果便是承受重创。如果撤掉胸口的祝福,他一定会即刻毙命。
喘息了一阵,他再次试图爬起来。
这次他还没迈出一步就单膝跪倒,但好歹没有跌回地上。
胸口和右臂都像在烈焰中燃烧,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扎满了寒冷的刺。随沉重步伐下陷的土地,眼中剧烈晃动的重影,越来越响的、自己的粗重的呼吸。
伊恩无声地笑开。这状况似曾相识。
他半跌半迈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十年前在早春的雪林中早已踏出过的一步。
亚伦举剑的瞬间,伊恩就确信自己死定了。对方是海克瑟莱一族完美的少主人。被艾奥教团包围的那刻,伊恩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在圣地,艾奥教团是令最强大的领主都闻风丧胆的可怕名字。但他还是做了不堪入目的挣扎。
再偏一点,大概整条手臂都会被砍下来。
再差一点,大约整个胸口都会开个洞孔。
不是幸运,只是因为他太弱了。所以强者都不由自主地轻贱他,不会认真使出全力。只是因为他没有战士的自尊,即便跪着也要苟活下去,所以强者理所当然地轻鄙他,懒得追击给他最后一击。
伊恩拖着这样的身体逃进沉睡的古老森林。
初春日出前的,呼一口气都像要结冰的空气。
清秋黎明未至,刮过脸颊就像会擦伤的微风。
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树木的神灵沉默地看着他,不闻不问。云杉,赤松,柏树,白桦。橡树,落叶松,山毛榉,栗子树。令人昏厥的疼痛。面朝下失去意识的黑暗瞬间。被痛意惊醒的瞬间。刺目的白光,是荷尔施泰因的雪光还是王国的晨曦?
都无所谓了。艾格尼丝不在。离艾格尼丝越来越远。
道别的时刻,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刻,她任由他亲吻指尖,脸上还有残红,从眼睫下看他,像动情又像无动于衷;她抱膝坐在床头,他拉她过去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淡色的长发晃动,肩头的吻|痕在金色的帘幕后出现又消失,她看上去要哭了,但没有哭。
他哪里做错了?在哪里踏错了第一步?还是第一步就是错的?从母亲腹中坠地开始就错了?
分明始终在漂泊,为什么身后还留有那么多希望能调转航向的锚点?
如果能在被带离修道院时反抗,如果能向双亲撒娇请求留下,如果在荷尔施泰因和提洛尔之间选了后者,如果最初不是以那样轻挑的态度和她搭话,如果早些察觉她的不安,如果没有那么急切地私奔,如果死在通向荒漠的途中,如果留在圣地,如果以别的方式复仇,如果没有将菲利克斯牵扯进来,如果没有替理查遮掩,如果放任她自我摧毁,如果那时杀了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