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说出没能说出口的话。
如果能说出那有魔力的三个词。两个代词,中间一个动词。
如果能明白此刻在心脏中燃烧的究竟是什么感情。
没有如果。
即便重来,他还是会在第一步踏错,而后踏错的第二步紧紧跟上来。
最后原地转圈。
伊恩扶着树干喘息。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树林中跋涉了多久,更无法猜测还要这么拖着身体前进多少路途。没有粮食和伤药,佩剑也在水中丢弃了,更不用说他还是个浑身湿透的重伤员。无法指望过路人搭救--查特莱河左岸的林区是王国禁区,平日里根本无人通过。
眼下维持胸口的祝福已经是极限,一旦入夜,没有魔法阵护身,情况只会更加危险。
跨过一道生死的关口,等待他的只有新的险境。那些传说中会及时出现,治好落难骑士的一切伤口,另外附赠宝物、乃至爱意的仙子和精灵到哪去了?
伊恩想要放声大笑。可只要他一张口,只怕又要吐血。他在这想笑又不能笑的矛盾之中又找到了些微恶毒的自嘲乐趣。
只是一分心,伊恩的脚下便踩空。他被巨木树根的不平坦间隙绊倒,狼狈地滚落满是落叶和树枝的缓坡。奇妙的是,身体的痛觉似乎因为使用过度暂时崩溃麻痹了。只要不去想,他几乎注意不到自己身上还带伤。他耐心地慢慢缩回双膝,单手撑起身,顺手拿了一根粗枝当拐杖,先跪而后再去发力站起来。
哪怕有了拐杖支撑,伊恩也很快力竭。
“到最后还是要向你低头……嘛,就当是讨个报酬。”伊恩哂然低语,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挨着树干坐倒在地。他扣了扣右手小指上的银戒指。一只银色的幼鹰现形,站在他前臂上,歪头投来不解的注视。“传信。理查和艾奥教团有联系,我被袭击了。传信。”
银鹰啄了啄戒指,振翅飞走。
伊恩闭上眼。
他做了个美梦。曾经做过一次的美梦。
上次梦醒之后,伊恩在渡灵人的救济所醒来。为北国荒原上迷途的旅人善后的渡灵人找到了他,将他带回去施救。醒来后他有半个月拒绝与任何人交谈,一言不发地随着贩售皮草的商队南下,先到提洛尔,而后身无分文地登上前往海对岸的船。
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一个愚蠢到伊恩每每回想起来就感到害臊、但身在梦中时,只觉得无比幸福、甚至愿意就此不再醒来的梦。
凉凉的水雾喷在脸上,有人在呼唤他。
眼睑像被重物压住了,伊恩在费力睁眼前先咳嗽起来。
等他终于勉强启眸时,模糊摇曳的视野已然被昏暗的夕照余光染透。他花了很久才意识到面前有人,那些遥远的语声是他们发出的。
只是他们一个个都面貌模糊,像要冲破身影轮廓的束缚,倾泻出来,融化在逢魔时刻的流光溢彩之中。
甘甜的汁液滑过舌面滚下咽喉。蒙在伊恩眼前的模糊屏障忽然消失了,感官一起复苏。包括痛觉。他抽了口气,眯着眼睛定睛看向眼前的面孔,不由自主又深吸气。
对方仿佛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宽容又有些揶揄地笑了:“贵安,黑头发的小子。”
第059章 IV.
Scene 4.The sedge has withered from the lake
“艾格尼丝女士, 今年筹备冬衣的事出了点问题。”
艾格尼丝才进门,管理庇护所的特蕾莎便进入正题。
一边解开毛斗篷系带,艾格尼丝一边困惑地问道:“和往年一样,这件事原本应该在秋收开始前就安排完毕了, 发生了什么?”
“有好几位这几年来一直热心为庇护所置办冬衣和柴火的赞助人来找我, 告诉我今年收成不佳, 他们不得不减少支出, 因此决定今年暂时停止捐献。”显然是回忆起了接到这消息时的情况, 特蕾莎面露恼火之色。
“那么我名下那两处庄园的收成是否能填补空缺?”
这座庇护所原本就是艾格尼丝花费嫁妆兴建,而海克瑟莱一族在科林西亚购置的两处庄园历年收益颇丰,也时不时用来补贴庇护所的花销。
特蕾莎有一瞬显得犹豫不决。
每当这位利落的神官露出这样的表情, 艾格尼丝便知道其中有棘手的内情。
“您可能有必要与公爵谈一谈。”最后,特蕾莎只点到为止。
艾格尼丝立刻明白过来:虽然嫁妆名义上依然是她的所有物, 但成婚以来她作风懒散, 这类事务一直交由理查手下的侍官打理。而现在她与理查的关系不睦,理查如果有心克扣, 特蕾莎当然无可奈何。树次
特蕾莎将艾格尼丝的沉默解读为不情愿,立刻补充说:“我还会另想办法, 您不用勉强自己与公爵见面。”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名下的东西, 之前是我不作为, 但不能再那么放任不管。我会和理查谈一谈。”
特蕾莎直言道:“但据我所知, 您已经和公爵有一个多有没有交谈过了。”
艾格尼丝面上浮现嘲弄的微笑:“原来已经那么久了?看来所有人都在帮公爵夫妇计算决裂的天数。”
公爵夫人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令特蕾莎愈加担忧:“私下里, 他是否为难过您?”
“不,如您所言,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见过面了。他在非常努力地假装城里没有我这个人。”在特蕾莎继续这个话题之前,艾格尼丝抢先一步问, “亚伦近来有什么口信吗?”
“我正准备向您转达。亚伦大人说,如果您不想在布鲁格斯待下去了,他可以安排您到王后那里先待一阵。”
这个提案出人意料。难道亚伦已经准备好彻底切断与科林西亚的关系了?还是说不论是公爵还是布鲁格斯这方盟友,对于海克瑟莱一族,他们都已经不再有价值?不论怎样,亚伦这充满人情味的提议反而令艾格尼丝怀疑其中还有什么后手。
“当然,您去王后那里只是暂住。亚伦大人只是不想在官司结束之前,让您和公爵再起不必要的冲突。”
“但如果我不在布鲁格斯,不论是他在这安插的人手,还有这座庇护所,都会变得处境十分艰难。事态还没到非撤退不可的地步。”艾格尼丝再次露出略微带刺的哂笑,“我会尽量避免再和理查争吵的,亚伦可以放心。”
特蕾莎怔然看了她片刻,忽然叹息。
艾格尼丝在特蕾莎的注视下猛地不自在起来,不自禁出言解释:“和理查决裂是我一意孤行,事先也没有通知亚伦,所以我多少有承担后果的义务。”
略作停顿之后,她以更低、像是坦白一样的声音冷不防说道:“还有,就这么从理查身边逃走,我无法释怀。我不想再逃走了。”
话音未落,艾格尼丝就像是对自己说出的话语感到惊讶似地苦笑起来。
特蕾莎与她眼神相触,鼓励似地颔首:“您真的改变了不少。”
艾格尼丝有些不自在,调侃道:“但愿是往好的方向转变。”
特蕾莎轻笑:“三女神保佑您,一定是这样的。”
“冬衣的事,我有个想法,但要麻烦您向白鹰城传递消息了。”
“愿闻其详。”
与特蕾莎的这次见面仿佛还在昨日,转眼已经又半月过去。科林西亚的土地上已经遍布初冬的征兆,就连灿烂的阳光都无法缓和小圣堂外回廊中穿堂而过的寒风。
圣堂大门打开,晨祷结束后的絮絮人声与殿堂内芬芳的暖气一并涌出。
艾格尼丝站在正对门口的廊下。
理查便在离开圣堂时与她正面相对。
几乎是立刻,理查就明白这相遇并非偶然。今天的确是艾格尼丝参加早晨祈祷的日子,可此前她都巧妙地掌握时机,只在他离去之后才抵达圣堂。这只是一个多月来理查与艾格尼丝相处方式的小小实例之一。五年的婚姻生活让他们对彼此的生活节奏足够了解,完全可以回避相遇的契机。
换而言之,今天是艾格尼丝主动出击。
有那么短促的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转身逃回圣堂门后。但这狼狈的神情立刻被掩饰过去,理查挤出一个略微恼火的微笑,与艾格尼丝隔着数步的距离无言对视。
与理查目光相交的时刻,艾格尼丝同样差点落荒而逃。
仅仅是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就足以唤起她尚未完全跨过的糟糕记忆。
--“艾格尼丝,不要去想。”
艾格尼丝松开下意识握成拳的手指,尽可能平静地说道:“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理查几不可闻地呼出半口憋着的气,同样冷淡地颔首:“但希望不要耽搁太久,之后我和人有约。”
艾格尼丝抬眸看向近旁驻足的侍官、骑士还有侍女们:“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各位稍作回避。”
轻咳声和闪烁其词的话语齐齐响起,没过多久,整条回廊就空空落落。
当然,所有人都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更远处观察公爵夫妇的状况。
“所以,什么事?”理查的口气很生硬。
“为了购置庇护所住民需要的冬衣,我需要看一眼名下那两座庄园的账目。”
理查没有一口回绝:“今年收成都不好,只怕你的庄园也入不敷出。”
“那么我更有必要请人核对一下账目了。”
“眼下你我之间的官司未清--”
艾格尼丝打断理查:“那是我的嫁妆,此前我让你的人代为管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成了你的所有物。”
“科林西亚的法律和荷尔施泰因有所不同,我有权处置你的嫁妆。”理查语毕,诡异地沉默了片刻,仿佛对自己的话感到些微不齿。
艾格尼丝将视线转向庭院中的枯枝:“也就是说,那两座庄园即便今年有富余的作物可以变卖,那些钱款也已经用在了别的地方。”
理查陷入沉默。
“我明白了。”
艾格尼丝的回答令理查愕然抬眉。
“另外,听说你在考虑变卖图书室的部分藏书?”
理查绷紧了唇线,半晌才出声:“神殿对一些珍本、还有一些被烧毁只留下残页的书籍有兴趣。但变卖藏书传出去太不体面,我还没有答应。”
“如果神殿只是对部分珍本的内容感兴趣,可以制作简易的抄本卖给他们。”
理查像是对着异想天开的主意感到不耐,摇头:“哪怕只是请抄书的修士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艾格尼丝坦然反驳:“只要抄写的是有足够价值的书籍,想必神殿一定乐意负担这一部分开销。”
理查盯着艾格尼丝看了片刻:“你有什么计划?”
“我从特蕾莎大人那里问到了科林西亚神殿有兴趣的书目,其中有数册原本已经被毁坏的书籍让神官们感到尤为可惜。很巧的是,我看过其中的两册。”
艾格尼丝泰然自若的姿态令理查困惑。他思索片刻,才追问:“所以?”
“我可以凭记忆复原这两册书缺损的内容。”
“什么?”
艾格尼丝歉疚似地笑了笑:“你似乎的确不知道。我……就当是过目不忘吧。”
理查花了片刻理解她的话语:“你不在开玩笑?”
“我不擅长开玩笑。只要让神官们知道我可以复原那两册书,应该就足以让神殿慷慨资助布鲁格斯度过今年的难关了。当然,很可能还有别的他们感兴趣的残本,至于我有没有看过……”
“即便你真的记得那些书的内容,制作完抄本也要花上很久,官司--”
艾格尼丝断然纠正:“不用很久。如果必要,我会向家中请求协助。”
理查咽了一口唾沫,谨慎地追问:“那么,条件--”
“原本该用在庇护所的款项不能少,那两座庄园重新归我管理。”
这完全称不上苛刻的条件似乎令理查更为困惑了。
艾格尼丝瞥他一眼,被逗乐似地轻笑:“背后没有别的陷阱。我的提案怎么样?”
理查沉吟片刻:“我会慎重考虑的。之后我会让人转告我的决定。”
“好。”
对话告一段落,两人之间沉甸甸的沉默气氛瞬间膨胀,几乎要将两人逼得各向后退一步。
理查面现挣扎之色,愧疚、心虚、恼怒轮番露出形迹。但艾格尼丝今日积极又客气的态度似乎给了他一丝额外的信心,他深吸了口气,久违地以昵称叫她:“尼丝,我--”
但在理查把话说完前,艾格尼丝便转身离开,步子很快。
不论理查想要的是道歉,还是自我开脱,亦或是和解的请求,都太迟太苍白。
除了必要的磋商,她不想听他多说哪怕一句话。
“艾格尼丝女士。”希尔达在回廊前方等候已久,见她走近微微欠身。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静默凝视的观众群,直到将他们抛在身后,希尔达才松弛表情,用力鼓掌:“您做到了。”
艾格尼丝没有回头,声音里没什么多余的起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