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又要求我不主动与她见面。”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你只需要在艾格尼丝看不到的地方保护她就行了。”
伊恩挑衅意味十足地笑起来:“我可没法保证, 我不会在暗中保护艾格尼丝时,突然改变主意在她面前现身。”
“你不会这么做的。”苏珊娜一口断言。
伊恩维持着微笑, 神态却透出迷惑。
“你没有与艾格尼丝见面的胆量,”苏珊娜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 以陈述事实的口气说下去,“或者说,你并不想见到她,你害怕见到她。”
“您凭什么这么说?”伊恩面无表情地反问。
苏珊娜对他的无礼应对一笑置之,耐心而宽和地给出解答:“如果你真的想见她,就该立刻拒绝我刚才的要求,又或者表面应下、暗中寻找契机。而你只顾着分析我为何那么做,对艾格尼丝要到来这件事表现得无动于衷。”
伊恩没有作声。
王后却没有放过他:“我说错了吗?”
伊恩闭上眼,伴着叹息低语:“我不知道。”
得知艾格尼丝即将到来的讯息时,伊恩因为太过惊愕而忘了去衡量那刻自己究竟有多喜悦。也许只是他不愿正视罢了。但几乎是立刻,一股与干渴相近、却并非单纯渴望的焦灼情绪便在伊恩心头抽芽生长,根须向深处的深处蔓伸,开出无法忽视的洞孔。
正因为他再次不可思议地保住一命,加之与艾格尼丝相见确确实实成了可能,伊恩内心的某一部分才会陡然被懊悔啃噬。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禁林里,为什么没有任由教团的人将他带走。
就好比饿肚子的人没有挑食的余裕,眼下这份卑鄙的心境是只有逃脱险境后才能拥有的奢侈的烦恼,伊恩深知这点,却依旧无法驱赶心头的焦躁。
如果真的见到艾格尼丝--
即便仅仅是想象,伊恩都没有感到丝毫的慰藉,反而像是一脚踏空落入深渊。
他该以怎样的表情说出怎样的第一句话?她又会对他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是会落荒而逃还是乘胜追击?
正因为笃信之后再无见面的机会,伊恩才会以那样的方式和艾格尼丝道别。当重逢竟然如此突兀而迅速在地平线上冒头,他回头看,自己几近绝望的时刻留下的每一道印迹,都成了可能将他拽进尘泥的罪证。
可他原本就已经双膝跪地。
一次还不够,两次因为同一个人落到相似的境地,不仅如此,纵使这并非他所愿,哪怕被耻辱从胸口刺穿,就算要跪着要匍匐前行,他还会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伊恩对这样毫无自尊可言的自己感到恐惧。
但他更害怕艾格尼丝会因此看轻他。
与其那样……
“伊恩·柯蒂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珊娜的问话将伊恩惊醒。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艾格尼丝,露出迷惑而礼貌的微笑:“当然是承蒙您救了我。”
“你更应该感谢亚伦。你很可能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理查与艾奥教团的内情,但以亚伦的为人,只要考虑到你可能真的知道什么他没有的线索,就一定会派人来救你。那时候你算准了这点才向他求援。”苏珊娜对伊恩的小把戏一笑置之,转而继续追问,“但你为什么不惜向亚伦、向海克瑟莱一族低头也要苟活下去?”
“您难道想说,想要活下去是错误的?”
苏珊娜面容仿佛满月忽然被薄云遮蔽,口吻也变得飘忽起来:“有值得活下去的活法,也有不值得活下去的活法,仅此而已。”
“看来您认为我是后者。”伊恩摊开掌心,来回端详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斗折的掌纹中看到了自己从修道院一路走来的剪影,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与这段棘手的谈话,垂头恭恭敬敬地应下对方的要求,“虽然我现在可能提剑都困难,但我会如您命令行动,尽可能暗中保护艾格尼丝的安全。又或者说,如您所愿,监视艾格尼丝的行动。”
苏珊娜满意地颔首:“那么,我期待你的表现。”
她作势要转身离去,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冷不防问:“为什么是艾格尼丝?”
伊恩再次被问得一噎。
“我不久前才第一次得知你和亚伦、和艾格尼丝之间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我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如果是奥莉薇亚倒不让人意外,但偏偏是尼丝。你到底是用怎样的花言巧语才把我那个阴沉又固执的妹妹说动的?”苏珊娜眯起眼,神情有些危险。
伊恩以自嘲的腔调纠正:“结果而言,她并没有被我说动。”
“如果亚伦没有插手,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闻言,伊恩惘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才以温和、不含埋怨的口气低语:“归根到底,她根本不相信我。”
苏珊娜轻笑,柔柔地反问:“她凭什么要相信你?就凭你对她的爱的告白?”
“其实……我和她之间连这样的动听话都没有。”不知道是否是药效开始消退,伊恩骤然感到空前地疲倦,恨不得能沉进地面,软弱的真心话也不经意间落了出来。
苏珊娜哑然看了他片刻,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凉凉道:“我瞧不起连承诺都吝于给予的男人。”
伊恩闻言勾唇,受到赞赏似地谦恭垂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这样的态度令苏珊娜愈发鄙夷,话语变得无比辛辣:“我明白了。你之所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险死还生,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将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罢了。你连疯狂都称不上,疯子比任何人都要有勇气,而你不过是个多疑又吝啬的懦夫。”
伊恩不明白王后为何会对他猛地恶言相向。反驳的话语已蓄势待发,但他抿唇将一句句尽数咽了下去。不论是理性还是精力都不允许他与苏珊娜为此争吵,因此他只是摆出受教的态度,不言不语。
这样的态度坐实了苏珊娜的判断。她轻笑,转身离去,身后跟随的女官和侍女的裙裾窸窸窣窣,只听声响犹如有鸟群扑扇着羽翼在这间狭隘的房间里迁徙而过。
而后寂静再次将房中的每个角落填满。
伊恩已经无法和醒来之后的每一天那样凝视窗外的庭院。崭新的焦躁令他坐立不安。
而苏珊娜毒辣的指摘更是久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与亚伦对峙时是被完完全全压制的挫败,而与他的孪生姐姐苏珊娜交谈则是另一种不快。
这对姐弟都情不自禁地俯视他,也完全有底气看轻他。但在细微之处,这对姐弟的行事作风又迥异。亚伦的傲慢藏在举手投足不经意的细节里,从他坦荡的利用和理所当然的索求中溢出来。与他温和体贴的谈吐相反,亚伦并不在乎他人行动背后的动机,或者说,这在他的考量之中只占次要的地位。因此,伊恩从来没有见过亚伦真正被激怒的样子。
对低自己一等的东西大发雷霆无异于自降身份。
而苏珊娜则正好相反。比起行为,她更在乎他人的意图和想法。在苏珊娜眼里,伊恩再卑鄙无耻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颗可以拿起再放下的棋子。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伊恩虽然对自己不抱幻想,却还是情不自禁想要否认苏珊娜的指责。
--就算他自私,冷漠,善变,多疑,也并非完全不会给予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为艾格尼丝确实地做过什么,不求回报。
伊恩想要证明这点。
于是他再次走进记忆的风雪里。
第062章 IV.
伊恩与艾格尼丝从相识到共处的时间其实不满两年。
前半年原本就只有顺势而为的试探, 严冬花房中的那个拥抱是转折点,诱发的改变却比荷尔施泰因的春天来得更迟缓。最开始,除了他们重新开始私下见面这件事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仿佛两人只是将季节倒转, 回到了原点。
就如伊恩那时所言, 既然谁都不愿意改变, 那么没有任何一方需要改变。
但独处的时候, 两人间突然的寂静降临得越来越频繁。曾经舒适的长久的沉默也逐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同一个地方, 气氛便会变得怪异。艾格尼丝依然寡言,但她的无言不再是无话可说,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原本到了舌尖的话语咽下。伊恩每每察觉, 却只主动开口说些无害的玩笑话。
他的谨慎令艾格尼丝安心。在等待他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像提着一口气, 走在架于河谷之上的独木桥, 害怕下一刻便会落水。当他开始开玩笑,她便登上河岸, 整个人松弛下来。伊恩并非没有想象过突然说些出格的话,将她惊得失去平衡, 索性与他一同摔下桥去;但他还是缺乏最后一丝决断。
他不比她勇敢。
因此,要回忆伊恩为艾格尼丝主动做过什么事, 竟然成了一道难题。
如果他真的稍微前进半步, 艾格尼丝大概会一路退到最远。倘若他突然热心献殷勤, 艾格尼丝很可能只会以猜疑的眼神良久打量他。除了维持现状以外, 那时伊恩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不敢去想还能做什么。
稍了解内情的人会惊异于他们一步便走到决定私奔的境地, 也许伊恩就是这么毫无自觉地伫立原地,其实每次下落一点点, 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无法以理性解释的深渊里。
但事后回想起来,多少还是能牵强附会,找出那么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他开始产生近乎占有欲的微妙情绪。
白鹰城中寄居的男孩们常常在漫长的冬夜里围着壁炉闲聊,自然而然地,话题常常会转到城主家的女儿们身上。没人会质疑苏珊娜的美貌,却也没人敢对她产生幻想--至少表面上如此,即便有也不会公开和玩伴们分享。奥莉薇亚跋扈带刺,对城中的少年向来不太客气,不乏有人对她意见颇大,扬言要让她出丑吃点苦头,又或者挖苦她长大后肯定没人敢娶。
伊恩对这类话题缺乏兴趣。不论是将苏珊娜奉为女神在世,还是因为自尊心受挫而对奥莉薇亚怀恨在心,这在伊恩看来都是一样无聊的愚行,只要做出倾听的样子融进背景便可。
不可思议地,鲜有人想到讨论艾格尼丝。
但路德维希大人的次女再不起眼,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说起来今天我抱着柴去厨房的时候,正好看见艾格尼丝走过去,只看背影,我差点以为是苏珊娜女士。”
伊恩没有加入对话,却不自觉开始凝神聆听。
“怎么可能!屋檐下的冰棱闪瞎你了?”
“都说了是差点以为嘛。可是你仔细想想,虽然比不上长姐,艾格尼丝也不赖啊,可惜总是低着头,好像躲着谁一样。”
众人开始起哄。
“啧啧啧,你努力继承家业,说不定真的能把她娶回家。”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原来伯纳德喜欢这--种--啊。”
就在伊恩身侧,自诩情史丰富的少年摆出权威的模样,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别说,还真有希望,她那样文静的千金小姐最容易搞到手了。伯纳德,求我的话,我就给你支招。”
口哨和哄笑声更响了。
“嗯?伊恩,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你的斗篷点着火了。”伊恩一本正经地应答。
“啊啊啊啊真的!去你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在些微烧焦的臭味和烟雾中,众人哄堂大笑。等对话重启的时候,话题已经转向别处。
伊恩当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向后撑地伸懒腰的时候,将同伴的斗篷往火炉的方向拽了拽。那时受害者正说得眉飞色舞,自然一无所觉。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简单的答案:突然生出想要这么恶作剧的冲动,机会成熟,他立刻付诸实践。不管艾格尼丝是否被提及,他很可能都会那么做。
然而,艾格尼丝被同伴集体审视、议论、评估的时候,伊恩无法否认,一阵强烈的不快击中他。但这其中又夹有一丝恶毒的骄傲。可仔细一想,伊恩又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得意。即便想要炫耀,他也无法说出“艾格尼丝是我的”这样不计后果的蠢话。
艾格尼丝不是他的。
他也不需要她成为他的什么。
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希望不要有别人注意到她。
这段小插曲也根本算不上为艾格尼丝做了什么。
伊恩扶着墙面,吃力而缓慢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从回忆里的那个冬天返回梅兹阴冷的傍晚。他停下喘息,背脊上窜过一尾寒意。他一个激灵,张着嘴怔住。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寻找自己为艾格尼丝做过什么的证据?
他想要证明什么?
“被摆了一道。”他单手捂住脸,低低笑起来。不愧是亚伦的孪生姐姐,他不知不觉就被带乱了步调。可苏珊娜为什么要如此挑衅他,她想要诱导他得出什么答案?
--“伊恩·柯蒂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王后尖锐的提问再次在耳畔回荡。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还是知道却对答案视而不见?
如果对一个答案不满意,那么就制造另一个。反正他向来擅长在事后寻找合情合理的借口。
就和那时一样。
荷尔施泰因的夏天与南国相比太过短暂,但夏季晴朗而凉爽的每一天都无愧于黄金时节的美名。白鹰城后的森林在一夜间改头换面,野花从树根间、在水塘边、从每个不可思议的角落现身,将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用在抽芽吐蕊上,毫无保留地盛放。
在这样可贵而短暂的午后,伊恩与艾格尼丝不止一次在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据点消磨时间。那里原本是伊恩散步途中偶然的发现,但自从带着艾格尼丝一起到过那里,他总会恍惚觉得,她才是那里的主人、而他只是被邀请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