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好。”
罗伯兹不安地挠着后颈走出房门,乔安松了口气,后退一步想要趁机溜走,却被从后按住肩膀。她又是一颤。
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突兀地钻入乔安的脑海。
红发的少女骑士探头向乔安龇牙一笑:“闹得那么难看,如果现在艾格尼丝女士身边有什么人不见的话,事实究竟如何就更加说不清楚了,不是吗?”
乔安挤出一个微笑,没有答话。
而另一边,罗伯兹正垂着头带着部下向艾格尼丝反复道歉。
“既然有传言说有陌生男人进出我的卧室,那么难保不会有传言说他借机溜走了。”艾格尼丝顿了顿,依旧看着卫队长,但乔安莫名感到接下来的话语是冲着她来的,“卫队长,麻烦你把我这侧的夹层也仔细搜查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是!”
艾格尼丝看了乔安一眼:“都一起下去看着,免得真的在搜查中丢了什么东西。”
“……是。”
套间中的动静早就在夹层中传开,当罗伯兹领头走下狭窄的楼梯时,值夜的、惊醒的、被伙伴叫起来的仆役挤了满满一走廊。他们贴着墙站立,无言地注视由卫队长、骑士、公爵夫人和领头女官组成的奇妙队列从眼前通过。
本当干燥的初秋夜晚宛如胀满了沉重的湿气,夹层的天花板都比白日里显得低且压抑,围观的人连议论都不觉放低了声量。
艾格尼丝看着罗伯兹等人尴尬而仔细地检查了三间仓库,忽然开口:“下面检查简的房间,后面一道门就是。”数茨
罗伯兹满头是汗,想再次欠身,却碍于夹层空间狭小,鞠躬到一半便不得不挺直僵硬的背脊。
希尔达像是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跟上去:“我也来帮忙。”
简低着头,无言地揪紧了裙摆。
没过多久,卫队长等人就从小小的房间中退出来:“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艾格尼丝颔首,理所当然地继续道:“再往前就是乔安的房间。”
乔安紧紧抿唇,和简一样一言不发。
希尔达双手抱着后脑,大摇大摆地跟着罗伯兹晃进房门。
“也没什么……”罗伯兹对自己这不讨好的差事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几乎一进门就要退出来。
希尔达一把拉住卫队长:“那边不是还有个门?”
“嗯……看上去就是个小仓库。”一名卫兵探头进去张望,显然立刻失去了兴趣。
“等等,那边壁橱的门是不是没关好?刚刚一瞥间我好像看到个人影。”希尔达推开罗伯兹径自走上前去,拔剑就往被褥堆中砍去。
乔安上前一步,突兀地回头看了艾格尼丝一眼,僵硬地驻足。
羊毛絮宛如被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倏地散开。
希尔达拉长声调“嗯”了一声,伸手往壁橱深处探,在壁橱内壁敲了敲。响起的是中空的墙才有的清脆声音。
“这--”罗伯兹咽了口唾沫。
希尔达耸肩,没回头:“艾格尼丝女士,这里有点可疑,我可以直接劈开来看看吗?”
艾格尼丝一本正经地回绝:“这么粗暴不太好,你想想别的办法。”
“我必须叫理查大人来……”卫队长环视四周,似乎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循着已然规划好的路途前进。
“不,”艾格尼丝循声看去,仿佛有些困扰似地微笑起来,口吐的话语却辛辣无情。“如果你真的对企图带人闯入我卧室搜查这件事感到抱歉,那么麻烦你帮我将眼前的谜团调查清楚。”
罗伯兹哑口无言。
“夫人……”乔安的低语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自觉带上了哀求的神气。
艾格尼丝视若无睹地微笑,别过头看向希尔达:“别担心,乔安,事后我们会把这里恢复原状的。”
希尔达不耐地呼了一口气,抱臂看了壁橱片刻,双手往上一举:“请您原谅,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话音未落,希尔达便侧身直接朝壁橱内撞了过去。
壁橱挡板向内微弯,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后拴住。希尔达低喝着撞击第二下,同时冷冷回眸:“还不来帮忙?”
呆呆注视眼前一切的卫兵这才行动起来。
“一!二!三!”
乔安苍白着脸回头,房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一重重的围观者,即便她想要逃走,也无处可逃。
她僵硬地再次面朝前方,与艾格尼丝对上眼神。
公爵夫人将一缕淡金色的长发别到耳后,漠然侧过头不再看她。
乔安身体摇晃了一下,揪住胸口的长念珠无声祈祷,不时回头看一眼,仿佛祈盼有什么人会适时地出现,将她从眼下的状况中解救出来。
“一、二--!”
伴随着木材断裂的脆响,壁橱内的暗门暴露在众人眼前。
抽气声过后片刻的死寂,而后是如火星迸发似地炸开的喧哗。
罗伯兹求助似地看向艾格尼丝:“还是先向理查大人--”
“喂,卫队长,你不进去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了。”希尔达一矮身便钻进了暗门后。罗伯兹头痛地嘶了一声,快步带人跟上去。
卫队长等人在暗门后逗留的时间不短。
消息很快传开,闻讯前来的人越来越多,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潮勉强挡在了仓库门外。
艾格尼丝盯着暗道看了很久,而后转向乔安。
嘈杂人声骤歇。
“乔安,你对这仓库壁橱后的秘密通道知情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机关。”
“是吗?”
“夫人……”乔安的话语卡在舌尖。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希尔达当先从暗门中钻出来,面带古怪的微笑。
“里面是什么?密室?”
“队长,你们看到了什么?”
罗伯兹面对一口气涌来的质问,擦了擦额际的汗水,羞愧地垂下双目,喉结滚了滚,最后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希尔达见状嗤笑,一耸肩,大喇喇地代替他回答:“里面是一条很长的通道,尽头是一间普通的双人卧室。哦,那里地上还有个暗门,打开一看,下面就是书房。”
这一次人群的寂静时间比此前数次都要长久。
也许这三言两语交代的状况所蕴含的意味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没人能立刻回过神。
在一双双眼睛不知所措的注视下,艾格尼丝柔声问:“我再问你一次,乔安,你对这个暗门、还有它通向的卧室知情吗?”
乔安垂眸,双手交叠:“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艾格尼丝也给出同样的答案,转向罗伯兹,“现在你可以去叫理查了。”
第053章 II.
II. I see a lily on thy brow
夏日最后的暑热消散, 科林西亚便几乎立刻一步跃入盛秋,太阳落山后空气骤然转凉,傍晚的光线都比半月前同一时刻要昏暗。
而公爵夫人的会客厅中没有点灯,在门边的简和希尔达只隐约瞧得见相对静默而坐的一对人影。
理查造访艾格尼丝时落日还在地平线上, 直等到此刻黄昏流动的风都逐渐被夜色侵染, 两人都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这宛如莱昂现身之后公爵夫妇拉锯战的变奏。只不过这一次, 理查和艾格尼丝的弦都比此前要绷得更紧, 只要他们同时出现在一处, 那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起来,令旁人纷纷避之不及。
正因会客厅中的气氛太过异样,经过门边的仆从都不自觉屏息凝气, 放轻放缓步调,唯恐行差踏错被卷进公爵夫妇之间的漩涡之中。
夜晚降临的钟声响起, 艾格尼丝随之起身。
“你要去哪?”理查一出声便不觉语含责难。
艾格尼丝没回头:“看起来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那么我就要准备休息了。”
理查深吸口气,几乎从牙缝中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低喝:“你够了没有?!”
“你在说什么够了没有?”艾格尼丝回头。
理查看不清她的表情, 却无端觉得她在微笑,柔软却也尖刻, 仿佛看透了什么却不点破,只游刃有余地嘲弄着他的不安与狼狈。近日来, 只要理查和艾格尼丝搭话, 她几乎都会面带这种微笑, 使他的胸口宛如有暗火闷闷地燃烧, 偏偏又无处浇灭这余焰。
自尊、或者说身为公国领主的尊严,还有自知理亏的羞耻心令理查一次又一次地吞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咒骂, 看着艾格尼丝那冷淡的微笑哑口无言。但忍耐已经到了限度。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干什么!那些谣言……那些离谱的传言,都是你和亚伦的手下的走狗放出去的吧?!”
“原来你对城中流传的消息并未一无所知, ”艾格尼丝的叹息声都像在莞尔嘲笑理查的失态,“要说谣言的受害者,也应该算我一份吧?”
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更不要说在众目睽睽下揭露的惊人事实。
虽然不管是艾格尼丝、希尔达还是简都没有对密室的存在做出任何解释或是假设,但事实本身和各种解读不胫而走。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连通公爵书房的密道和双人卧室,与公爵夫人有旧的公爵麾下骑士……这些词组只要放在一处,就足够成为酒后整晚的谈资,更不用说从主城中每日都有“内幕”和“证言”传出。
私生子的生母其实就是侍女。
侍女离间了公爵夫妇。
公爵打算抛弃妻子,反而被识破了轨迹。
公爵夫人对丈夫不忠,打算与情人抹黑公爵的名声。
这一切都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阴谋。
这都是公爵为了让城中居民忘记今年粮食欠收面包价格疯涨的策略。
……
层出不穷的假设将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布鲁格斯城彻底搅成一潭浑水,就连神殿都被惊动,不止一次派人前往主城调查。顺便一说,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据说造访布鲁格斯的神官们也分两派。倾向于推广魔法的革新派与坚守信仰神秘的保守派也踏进了布鲁格斯这阴谋与谣言不停冒泡的泥潭之中。
从上次莱昂死后的应对就不难看出,理查虽然贵为公国至尊,却缺乏应对针对自己的流言的经验。他在万人敬仰的位置上呆得太久,几乎都要忘了被人群的目光掂量审视、为言语所翻弄割伤的感觉。
而眼下这场夫妻之间蓄势待发的风暴,也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化为相似而大相径庭的数个版本,先抵达夹层和厨房,而后在明日早晨主城打开大门时往全城流传。
“艾格尼丝,你到底想要什么?!”理查抹了一把脸。
“首先,我需要一个解释。那天发现了密道和密室之后,我让卫队长请你过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你没有。至今都没有。”
理查深吸气:“我--”
艾格尼丝强硬地打断丈夫的话语:“不要让我体谅你的难处。不要左顾右盼地敷衍。我只希望……我请求你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乔安是什么关系,仅此而已。”
“我也解释过了,那间密室是防范不测时紧急避难用的临时住所,必要时可以伪装成仆从逃难。”
艾格尼丝的措辞锋锐起来:“但你没有解释为什么那里有人最近在生活的痕迹。难道你平日处理公务之余的消遣,就是大费周章地爬上书柜,登上密室里的床铺躺一会儿?”
“艾格尼丝!”
“理查……到底是谁够了?”艾格尼丝感到自己的耐心也被理查消磨得几乎见底。理查比她想象得还要懦弱,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肯爽快地走下台阶承认。也确然如此,只要他不亲口承认,他宽和贤明的圣人形象便始终留了一层壳。鼠此
念及此,艾格尼丝就感到内心深处犹如有什么被再一次地碾碎了。每一片碎片不止扎进她的肉里,更向外翻,成为了她的利爪。也许这就是怨恨的滋味。她定定看了理查晦暗不明的轮廓片刻,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询问:“要承认你那么多年来一直有个情人是件那么困难的事吗?”
理查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嘶声说:“注意你的措辞!”
“措辞?你既然有个非婚生的儿子,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私生子,何必还要一听到情人就捂起耳朵?!”这是艾格尼丝生平第一次以这样尖刻的口气攻击他人。大约这样与理查硬碰硬针锋相对的时机,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看着理查陷入无言以对,她不由感到一阵快意。
须臾的沉默之后,理查深深吐息,压抑地徐声说:“那都是上任公爵夫人留下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明白。总之,我和她并非你所想的关系。”
“你们的口径真统一,”艾格尼丝别开脸,冷淡地叙述,“我给过乔安一个体面的提案。她只需要避嫌离开布鲁格斯,我会为她安排接手她的下家,待遇只会比现在更好。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坚称你们并非‘我所想的关系’,拒绝退让。”
“她是你的前任带来的人,贸然赶她走让我很难向他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