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伊恩不觉得妄想是什么罪行,在一无所觉的当事人面前无可自控地跌进又浮出骚动的波纹,也罕见地给他带来了些微的罪恶感。罪恶感随即牵引出扭曲的满足感。他完全有足够的理由恨着她,因此哪怕在脑海中为所欲为也该被原谅。但下个问题接踵而至,在那些足以被定性为折辱的臆想里,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更想要她推拒还是接纳他。可如果在想象中她都不抵触他,那令他不得片刻安宁的念头便根本算不上怨恨生出的施虐妄想。
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在艾格尼丝身边?
伊恩捂住脸,徒劳地平复呼吸。
在大火的黑烟中一瞬间变得明晰的想法已然再次蒙尘。他只是找不到借口去将碍眼的矫饰擦拭干净。
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试探己身的极限,他干脆在艾格尼丝身侧躺下了。这么做看不到艾格尼丝,距离又不近到让他感到她在身旁,反而令他感到平静。
然而反复煎熬中淬炼出的宁静也将睡意推得远远的,伊恩已经准备好彻夜失眠。
不知道多久过去,艾格尼丝翻了个身,面朝伊恩的方向,突兀却明确地挪动了一下,靠近他。
伊恩立刻将她圈到胸前。
慢了致命的一拍后,他才清楚认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的举动。
第079章 VIII.
艾格尼丝很少做这个梦。
记忆不论在时间长河中的远近, 那对她而言并无分别。但每一刻的体验与感受所持有的分量却截然不同。为了不致于陷入混乱,过于繁琐的细节和想要回避的决定性时刻都需要回避。换而言之,某一天的晚餐与一部分深深撼动内心的时刻都鲜少在她的梦中出现。
而这段记忆确实来自在某日的晚餐桌上。
那是海港开始解冻、水泽上的冬雾也逐渐消解的时节。一位极有威望的炼金术师在雪原中度过了冬天,准备再次启程, 白鹰城的主人便主动提出护送这位炼金术师前往下一个港口, 当然, 其中也怀着希望贵客能在孩子的魔法造诣上指点一二的目的。
在炼金术师抵达的前一日, 晚餐桌上的话题几乎全围绕着为迎接这位脾气古怪的客人而做的各色准备。这天正逢每月的休日, 只有在这一天,寄居在白鹰城中的所有男孩女孩都会与城中一家一同用餐。平时如果愿意,这些孩子也可以坐上长餐桌, 但大多数人并不会不识趣地整天凑上去打扰城主一家。
艾格尼丝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她在内心祈祷着父亲能早些起身, 这样折磨人的晚餐便终于能结束。不为别的, 只因不断随在餐桌上飘来荡去的熟悉词汇令她感到分外痛苦。
“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在冰天雪地的外面度过一整个冬天的。”
“据说有许多魔物和珍贵的原材料只在冬季出现,所以等积雪开始融化了, 炼金术师就要离开荷尔施泰因了。”
“这么说来,那位炼金术师明天就要来了, 但亚伦大人还没回来,难道是路上积雪还没完全化开, 因此耽搁行程赶不上了?”伊恩突然插话问道。
伯爵夫人爱尔门嘉德闻言微笑:“亚伦还要过半个月才会从南方回来。”
伊恩讶然拖长了声调:“唔--我还以为机会难得, 几兄妹会一起和贵客见面呢。”他转而信服地点头:“不是我想当然地觉得多几个人不容易冷场, 过想来炼金术有不少不能公之于众的奥秘, 再怎么说规矩也和社交不太一样,让您见笑了。”
“奥莉薇亚一直很想见那位大人, 苏珊并不合适学习炼金术,亚伦则没有太大兴趣, ”伯爵夫人停顿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艾格尼丝,“不过如果只有奥莉薇亚一个人,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事端。艾格尼丝,你要不要陪着妹妹?”
奥莉薇亚闻言翻了个白眼,才要反驳却突兀收声:“我才不会--”
“艾格尼丝?你愿意吗?”
艾格尼丝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沸腾。翠绿之狮,快银,鹿角精气,王水,愚者之金。成串她不曾忘记的词汇滑过舌面。曾经最仰慕最想见那位传闻中的流浪炼金术师的其实不是奥莉薇亚。艾格尼丝深深地低下头去,深呼吸了一下才回应母亲的注视,她害怕一开口,声音的颤抖便会泄露内心的动摇,便只用力颔首。
母亲的脸上依然挂着那迷人却略带距离感的微笑。是她给了艾格尼丝灰蓝色的眼睛。那一刻,与艾格尼丝肖似的双眸里有一弯弧光飞快地荡了过去。艾格尼丝抓起酒杯,给自己找个由头垂下视线。
时至今日,母亲是否依然对第一个亲生的孩子缺乏天赋而感到遗憾呢?
艾格尼丝不愿去想。
从十二岁的那一天开始,母女之间就有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的默契。
将酒杯搁回桌面的时候,艾格尼丝的手指不再发抖。她像是高烧退却,打了个寒颤。随即,她余光瞥见身侧的奥莉薇亚正无言地对她报以注视。艾格尼丝再次坚决地回避了与妹妹对视。身边传来轻却清晰的一声嗤笑。
长桌首伯爵夫妇的话题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
艾格尼丝再次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只是坐在那里,贴着椅背的背脊却一直后退后退,直到融进座椅更后方、挂着织毯的背景中。非常偶然地,又也许是必然地,她的视线与伊恩对上。他毫无滞涩地继续与同伴谈笑,直等到身边人开怀大笑的间隙,才向她眨了眨眼,随后时机分毫不差地重新接上话茬。
她立刻明白了。
伊恩刚才出声时轻微的疑惑也因此得到解答:他明明知道不论是亚伦、苏珊娜还是她都不会参加会面。
前几天闲聊的时候,在伊恩问起这位客人为何没有姓名的时候,艾格尼丝这般作答:
“名字是符号,会为灵魂定性,那位大人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拒绝接受任何命名,因此所有人都只能叫他那位炼金术师。”为了掩饰她对这位贵客的熟悉,她还特意补充说,“奥莉薇亚以前动不动整天提起这件事,她觉得这种觉悟非常帅气、非常……令人钦佩。”
伊恩兴味盎然地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东西:“完全没有名字的人?我有点好奇,你见过之后就能告诉我详情了吧?”
“不,只有奥莉薇亚会和那位见面。”
伊恩耸肩:“这样啊,真可惜。”
伊恩故意提起亚伦缺席,为的就是引出话题,进而制造契机。
一阵新的悸动击中艾格尼丝。
有人特意为她做些什么的感觉太稀奇了。她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的餐碗。伊恩在讨好她?怀疑让她取回了平静。
但那之后,不论是在第二天,还是炼金术师离开白鹰城之后,伊恩都没有提起这件事,甚至没问起那位炼金术师究竟是位怎样的人。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无意成全了她深埋心底的一桩心愿。
这段记忆的重演留下了奇妙的余味。
艾格尼丝睁开眼,凭窗户的反光模模糊糊辨识出伊恩的轮廓,情不自禁向他挪动了一点点。
下一刻,伊恩便将她拉到怀里。
她惊愕地抽了口气。
伊恩似乎同样讶异,身体绷紧,过了片刻才说:“抱歉,一不小心……”
道歉归道歉,他却完全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你记不记得那位无名的炼金术师?”
“记得,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是她。”
伊恩怔了怔:“原来是位女性啊。”
“嗯,是位非常出色的女性。”
“难怪她要做那样的打扮,甚至在所有人面前一句话不说。”
艾格尼丝苦笑了一下:“哪怕是相同的成果,只要她是女性的事公之于众,一定会有许多人站出来质疑她。不过她并不害怕被挑剔,只是嫌麻烦而已。‘与那些蠢货胡搅蛮缠是浪费时间’她是这么说的。”
“听上去是位非常有趣的人物。”
“奥莉薇亚在她面前都露怯了。”艾格尼丝在夜色的庇护下怀念地笑了笑,“其实--”
伊恩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下半句。但他没有追问。
终于,艾格尼丝轻声继续说:“她在离开白鹰城之前,问过我是否想成为她的学徒跟她走。”
“你……”
“嗯,我拒绝了,如今想来还是很不可思议,我竟然干脆利落地回绝了,而且之后也没有为此而后悔。”
伊恩谨慎地应道:“竟然是这样。”
“你不问我为什么拒绝?”艾格尼丝的声音里现出挑衅的笑意。
“既然你没有后悔,那么就有让你自己信服的理由。我没必要问。”
“信服?”艾格尼丝将额头抵在伊恩肩头,他清楚地听见她反复深呼吸。这也是她软弱的旧伤口张开的声音。如果选择适当的措辞,伊恩确信他可以深深伤害她。
但最后,他以平稳的声音问道:“那么,为什么你拒绝了?”
“虽然炼金术需要魔法才能完成的步骤不多,但我还是……不相信她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特别的资质。我不相信自己。我……害怕让她失望,让自己失望。我又逃跑了。”
伊恩没有否定她的说法,也没有出言安慰。
他身上严苛冷漠的这一部分总是让艾格尼丝安心。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她在泪水涌出来之前闭上眼:“不管在谁看来,都一定认为我做出了非常愚蠢的决定。不过,也没人知道她给过这样的选择。否则母亲一定会逼我跟她走的。”
艾格尼丝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况,真的感到十分好笑似地笑起来。
伊恩不说不动,成为一堵任由她短暂地崩溃又飞快拼凑回原样的墙。
她还是没有提及伊恩给她制造的契机。但她想他已经明白,她诉说的是他让她看见过的梦中的景色。
而后,伊恩终于开口,懒洋洋地像在调侃,但无端让艾格尼丝觉得他并不单单在开玩笑:“如果你真的成为了那位炼金术师的学徒,那么你想来会和老师一样抛弃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即便想再来纠缠你,也找不到你了。”
但那样的话,伊恩也不必因为她失约而独自面对亚伦,不会受伤,更不必不告而别。
她错失的也许其实是更平淡却更好的故事结局。
伊恩忽然再次加大拥抱的力度,吐出的词句中漏出尖锐的刺:“所以,这次你不想逃跑了?亚伦在你身上看到了你不相信存在的资质,不同的是,你这次不打算逃避了?”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她与他贴得太近,这动摇忠实无误地传递到他那里。
“但这本来就很奇怪,不管是你还是苏珊娜,都好像认为,选择抛弃海克瑟莱这个姓氏和它附加的责任,就等同选择我。”伊恩挟着她翻身,压住她的双腕,擅长含笑的眼睛在逐渐稀薄的夜色里因为怒意熠熠生辉,“根本不是在我和责任之间二选一。看起来你们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是否愿意被包含在另外的那个选项里。”
他俯低凑近,在她耳边冷冷低笑:“不如说,你就不担心,不管你是否放弃姓氏的保护,现在的我会对你做出怎样的报复?”
艾格尼丝呼吸滞涩了一拍。她一动弹,伊恩便更稳地压制住。
“如果你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又销声匿迹,多不光彩,多精彩的丑闻。会有人接受一个公然对公爵不贞的公爵夫人掌管科林西亚吗?亚伦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封住那么多人的嘴。然后你就可以如愿在苏珊娜的施舍下度过凄惨的一生。”伊恩的笑声和吐息从她的颈侧一路滑进前襟,遗留下像针扎过的刺痛,“我真是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更早想到这个方法。”
“我--呜!”
他不允许反驳,蛮横地以嘴唇封住话语的去路。
话语与行动一起怒气冲冲地撞来。只要认为艾格尼丝打算放弃他,伊恩便会突然变得完全不通情理。他的声音和身体一齐颤抖起来,像骤雨前无法停住脚步、无法止住悲鸣的云:“为什么伤害你成了你唯一允许我的对你做的事?”
艾格尼丝一瞬都分不清楚,究竟是谁在伤害谁。
“我说过的,哪怕它扭曲又不可理喻,我都会紧紧抓着你和我之间的唯一纽带。”他将狂乱的情绪表露尽数收回去,口气异常平淡地宣告,像在说给自己听,“我不允许你擅自将它切断。”
艾格尼丝趁着钳制片刻的松懈,猛地挣开,而后紧紧反拥住伊恩。
他僵住了。
“明明是你的想法更奇怪!”艾格尼丝气急,用额头狠狠撞上对方的,伊恩吃痛,皱起脸,却因为过于惊讶而忘了做出反应。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逃避就等于要放弃你?把选择你和逃走混为一谈的不是你自己吗?!你说得没错,我不想逃走了,但我--”她在至关重要的地方噎了一下。
从喉咙到舌尖都滚烫,再多说一个词,艾格尼丝就要没用地再次落泪了。
说出真心话是如此可怖,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在剥下名为自尊的甲胄,沉重的呼吸在全力阻挠她继续出声。不要这么看过来,不要看。她知道随着自白而逐渐暴露出来的内里已经烂透了,丑恶又无耻,幼稚且自私,笨拙得完全不像样,听到的人会想要捂住耳朵,谁都会尴尬地转开脸,没有人想成为列席的观众。但不要移开视线,请好好地看过来。她必须说下去,哪怕措辞粗糙,抖落成冗长的独白也无妨。词不达意也没关系,如果一句话说不清楚,那么就用第二句第三句话;假如第一次尝试失败了,那么就胡搅蛮缠,第二遍第三遍地诉说,直到寻找到唯一合适的词语,直至想说的话语彻底成型。
因为如果不在现在说出来,也许就会真的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