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同伴的置评,伊恩再次微笑不语。
艾格尼丝已经不仅仅是表现不错,是好得过头了。
行动的、做关键决定的看上去都是其他人。公爵夫人扮演的似乎只是个微笑的调停者角色。大部分人甚至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与她关系友好的盟友。
但伊恩知道。
他不仅知道艾格尼丝经过了怎样的步骤才做出决定,还清楚她为失败准备了多少后手。艾格尼丝秘藏的王牌其实只有一张,而且只能用一次:来自荷尔施泰因的武力介入。她一旦向海克瑟莱求援,便将自己放在了外敌的位置上,只能彻底镇压所有敌人。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不能寄希望于亚伦的援助。
亚伦没有看错,艾格尼丝确有能力独当一面。她成长的速度惊人,熟练起来之后,伊恩都常常无法立刻明白艾格尼丝每一步后隐藏的考量。艾格尼丝诅咒般的记忆力意味着她能注意到会被他人遗漏的线索。她能向记忆深处回望,寻找到引发事态的源头,当然也可以向前看,推测出可能的事态。亚伦又是正确的,艾格尼丝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每每念及此,伊恩便有些微妙的不甘心。
然而,伊恩这轻微的不自在也因为艾格尼丝几近毫无保留的信任消解了。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赖他。
白日里伊恩只是布鲁格斯留守骑士中的一人,与公爵夫人关系相处时态度友好,但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交集,也未被赋予重要的任务。
但夜色降临,他都利用戒指避人耳目与她共度。
艾格尼丝向伊恩索求的东西很少。她和以前一样,不在他身上寻求爱意的明证,因为她似乎觉得那已经没有必要。她需要的只是他的陪伴。
她会环着伊恩的脖子低低地从头讲她之后计划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每过一阵便停下来抬头看他,眼睫颤动像蝴蝶翅膀,寻求他的肯定,哪怕她自己也知道没有问题。她会在他怀里沉默很久,一点点松弛下来,仿佛他只是待在那里,便歇下了她心头的重担。她会在睡梦中靠过来,在醒来睁眼后首先转头寻找他。
这样的信任和依赖超出伊恩拥有过的所有最离奇的想象。
如堕梦中的喜悦过后,伊恩逐渐感到不知所措。
最初,他以为是积习难改。他认为自己不习惯得到,因此哪怕是艾格尼丝,一旦她露骨地需要他,他便会本能地想要逃离。但伊恩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哪怕只是在脑海中做假设,他也无法容忍他人代替他如今在艾格尼丝身边的位置。
他并不抗拒被她束缚。
但伊恩还是会在艾格尼丝入睡后久久地与无眠的夜色对视,一边确认着怀中的触感并非虚幻,一边感到焦灼的火焰正缓慢地将他从发丝啃啮摧毁,拖入不安的深渊。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不安。
艾格尼丝没有漏看他泛青的下眼睑。他知道她注意到了。她也知道他清楚她并非视而不见。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不置一词,彼此都像是遵守不曾言明的戒律,只是对此保持沉默。
伊恩由衷地觉得这有趣又讽刺。他们之间总是有一些无法出口的话。
以前他们无法正视心头的感情,互相猜忌着对房间里的巨兽挪开视线,装作只要不去提及,它并不存在。那么现在呢?当他们似乎已经可以无话不谈,剩下不可说的究竟是哪一句?
如果某一天的早晨被这样的沉默标记过,当晚艾格尼丝便会更热情、更明确地表达她需要他在身边。他会一遍遍地要她唤他的名字,在差一点就会被人注意到的地方留下痕迹,明知次日她要早起却令她不得安眠。
艾格尼丝会配合并接受他无缘由的胡闹。这样他们都能暂时更安心一些。
直到自缝隙深处再次投来注视。
伊恩都不知道眼下的时光究竟是过于奢侈的美梦,还是自找的折磨。夕阳渐沉,他已经开始想念艾格尼丝,但又希望夜色降临得再缓慢一些。
就在他出神期间,闲聊的话题已经从提洛尔总督的舰队转到了圣地。
“话说回来,伊恩,我还以为你也会跟着理查大人出征呢。”
伊恩用手指弹了弹佩剑柄,自嘲:“一生去过一次就够了,况且我就是因为想要好好歇一歇才回阿雷西亚的,我可不打算再让伤势恶化。”
伊恩受命为理查前往南方查明状况,因此受伤。这是对于伊恩此前行踪的明面解释。
“怪不得你都不怎么巡夜了。”
“还是会有那么几天轮到我的,比如前天,你忘了?”伊恩笑笑地反驳,“不过我的确没像你一样天天在酒馆巡夜。”
一直不巡夜会惹人生疑,因此伊恩也并非没有独处的夜晚。
但那只是少数几天。
与前来交班的骑士闲谈数句道别之后,伊恩穿过中庭,忽然被人叫住:“伊恩卿。”
是填补了艾格尼丝身边女官空缺位置的尤丽佳。
虽然当事人没有明言,但她显然是苏珊娜身边的人,原本安插在王太后一侧,现在从梅兹一路跟来,对于伊恩与艾格尼丝的关系也心知肚明。
“您找我有什么事?”
“艾格尼丝女士有客人,您最好也在场。”尤丽佳快速说道,而后露出礼貌的微笑,以普通的音量说道,“原本负责公爵夫人护卫的梅森卿身体不适,代替的人很快就到,能麻烦您暂时去书房顶班吗?”
“容我稍作准备,这就去。”
尤丽佳颔首,便径自先行离开。
计划中不存在今天造访的客人。伊恩回头看了一眼马厩,似乎没有新车马进入主城的迹象,巡逻时也没有听说什么值得在意的传闻。这么看来,那也许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的托词。这么想着,伊恩便加快脚步。
书房外的走廊空空荡荡。正常情况下,艾格尼丝身边不缺护卫。
伊恩不禁蹙眉,戒备地摸上剑柄,小心地在书房门上敲了敲。
“请进。”
听到艾格尼丝的声音,他松了口气,推开门。
艾格尼丝面朝窗外,不知为何没有转身。伊恩立刻确认状况,书房中的确有客人,而且还是两位。
一人站在门前,见到伊恩龇牙笑了。
“列文斯顿?”伊恩眯起眼,改口,“希尔达卿?真是让人意外的贵客。”
“不,贵客在那里,我充其量是个护卫。”希尔达向旁一让,坐在长桌边的另一人也露出身形。
伊恩借着点亮的灯火打量对方,也难得因为惊讶彻底失语了。怪不得艾格尼丝表现古怪。他欠身行礼,点明来客身份: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能在这与您相见,奥莉薇亚女士。”
第086章 II.
奥莉薇亚头向后一仰, 翻白眼的样子与十年前别无二致。她没好气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你这家伙当然也在,真是阴魂不散。”
“正如几位所知,我非常执拗。”伊恩从容应下, 转而反诘, “亚伦大人没有事先通知我们您准备造访, 所以我猜……”
奥莉薇亚挑衅似地咧嘴笑了:“对, 我正在离家出走。”
伊恩扬眉:“带着希尔达卿离家出走?”
“希尔达她和我志同道合, 结伴同行。”
伊恩看向希尔达。红发骑士一摊手:“差不多就是这回事。”
艾格尼丝一直默默旁听,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很显然我亲爱的妹妹对于亚伦为她选择的入赘未婚夫人选十分不满,因此愤而离家出走, 而目的地……选择了与梅兹相较而言更近的布鲁格斯。”
“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两年?还是更久?总之艾格尼丝不怎么欢迎我做客。她可能因为我没能和她一样,二话不说就接受亚伦安排的婚约而大感失望。”奥莉薇亚立刻快速反驳。她少女时代圆润的桃心脸如今褪去稚嫩, 却依然保留着原本的轮廓, 发怒时从眼下红到耳根。
“我只是不喜欢突如其来的意外。”
“听到了吗?我的胞姐把我称作意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毕竟我都记不清上次你和我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希尔达走到两人中间,扶额介入:“二位能不能停一下?”
艾格尼丝的手指在窗台上无措地走了两个来回, 轻咳一声:“抱歉,我失态了。”
“噢当然, 仪态。”奥莉薇亚嗤笑。
艾格尼丝念妹妹的名字,口气加重:“奥莉薇亚。”
奥莉薇亚僵了僵, 懊悔与愤怒在她眉眼间一闪而逝。
希尔达恼火地瞥伊恩一眼, 像在埋怨他为什么不出手制止姐妹间的争吵。伊恩装作没看见, 走到艾格尼丝身侧, 轻声问:“你还好吗?”
艾格尼丝与他对视片刻,低下头摆弄垂落的连衣裙腰带, 声音里带着妥帖的笑意:“谢谢。”
她在感谢伊恩的关心,却回避了问题本身, 仿佛一下子又缩回了壳里。
“需不需要我带奥莉薇亚在城中走一走?”
“那帮大忙了,我也有想问希尔达的事。简已经差人去整理客房,傍晚前肯定能住人,”艾格尼丝轻轻呼气,“不需要刻意隐瞒,但我不想引人注目,就说奥莉薇亚是来探亲的。”
伊恩打量着艾格尼丝的神情,半晌才又补上一句:“如果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之后我们找个时间谈。”艾格尼丝扯住他的衣袖,短暂地停留后松手。
伊恩颔首,转身面向奥莉薇亚。
“我都听到了,”奥莉薇亚起身,“走吧。”
书房门阖上,脚步声远去,艾格尼丝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墙面转向希尔达:“让你见笑了。”
“您这一面还挺让人大开眼界的,和您上次道别之后,发生了不少事。不过看起来您过得很好,”希尔达揶揄地挤挤眼睛,明知故问,“话说回来,您和奥莉薇亚女士关系不好?”
艾格尼丝别开脸苦笑,搜寻着合适的用词:“我和奥莉薇亚之间……有一些问题。陈年旧账。”
“您和奥莉薇亚女士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根本称不上对话,恕我直言,不论是您,还是她,都没有在听对方说话。”
希尔达辛辣的指摘让艾格尼丝笑出声来,又觉得有些怀念:“你说得没错。也许在我十二岁那年之后,我和她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仿佛要阻住希尔达任何进一步的提问,艾格尼丝抢先转变话题:“白鹰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莉薇亚女士所说的是真的,这几个月来提议尽早为她定下婚约的人越来越多,对于亚伦大人提出的几个人选,奥莉薇亚女士都坚决不同意。”
“亚伦根本没有告诉我他在替奥莉薇亚物色未婚夫人选,都是什么样的人选?”
“有大学士的养子,也有大人物的孩子,说实话,其实亚伦大人推荐的人选都……还行。”
希尔达的用词让艾格尼丝讶然抬眉。
红发骑士挠着鬓边的头发,不太自在地解释:“只是从客观条件来看。当然,我尊重奥莉薇亚女士的想法。”
“奥莉薇亚她……”艾格尼丝不知怎么竟然难以启齿,艰涩地停顿片刻,才问,“她是不是有了别的心仪的人选?”
希尔达怔了怔,随即笑出声:“说实话,亚伦大人、甚至我都是这么以为的。但这一路看起来……奥莉薇亚大人真的只是纯粹地不想被婚约束缚而已。她认为眼下海克瑟莱一族不缺她身上一桩联姻,而亚伦大人--”
“亚伦当然认为,只要有能够搭建的姻亲关系,就不能错过。”艾格尼丝唇角挂着古怪的微笑,“他们两人的想法都一点不让我惊讶。”
希尔达保持沉默。
“但这并非事情的全貌吧?”艾格尼丝侧眸,“如果不是亚伦默许,奥莉薇亚根本不可能跑到这里来。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亚伦信任的人担当护卫。”
希尔达呆了呆,尴尬地笑着挠鼻尖:“瞒不过您。”
“所以,亚伦其实也并不希望奥莉薇亚立刻缔结婚约,恐怕那些人选也是迫于压力才摆到台面上的。白鹰城又出了什么事?我以为凭借亚伦的能力,已经将反对他的人都收拾得妥妥帖帖。”
“如您所言,经过上次暗杀之后的清洗,已经很少有人能对亚伦大人造成威胁了。”
艾格尼丝眯眼打量希尔达片刻,冷不防说道:“有另一件事我疑惑已久。为什么亚伦直到现在都没有娶妻或是订婚的打算?父亲在他幼时定下的未婚妻在成年前就亡故,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去世后,如果只是为了顺利继承荷尔施泰因,立刻与旧世族任何一门的女儿缔结婚约是最快速有效的维|稳手段。”
希尔达一反常态,愧疚地垂下视线。
“但他没有那么做。反而大费周章,选择了立刻镇压清洗反对海克瑟莱的旧贵族,甚至为此以身犯险。这对我那亲爱的长兄来说,实在反常。”
艾格尼丝等待片刻,希尔达眼神闪烁的样子令她不忍。她叹息:“如果是你不能说、或者不愿谈论的事,我不会再问下去。”
希尔达没辙地摇头,恨恨道:“您这种地方……和他越来越像。”
“什么?”
“是叫以退为进吧?做出不追究、不强迫的样子,但--”希尔达苦笑,“别误会,我不在责怪您。我只是感觉很窝火,完全没有办法……”
艾格尼丝绞紧双手:“希尔达,我不在逼你,你真的不必要告诉我。”
“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希尔达困扰地加深苦笑,“亚伦大人很多时候也并非有意为之。您大概也猜到了大概。总而言之,我劝说过亚伦大人,即便是旧贵族家的女性,也一定有愿意诚心支撑他、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亚伦大人说,只有这件事,是他不得不容许自己贯彻到底的自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