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立即咬住自己的舌尖。
他们已成夫妻,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了,“郎、郎君放我下来好吗?”
仰头凝着女子花容失色的娇颜,卫湛似乎心情不错,将人轻轻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天气不算凉,微风和畅,日光倾洒在乘云绣的垫子上,温热了臀部,宁雪滢挪了挪寻到个舒服的坐姿,试着调整呼吸,白里透粉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几近透亮,像剥了壳的蛋清被绘上了春色,“我......有话问你。”
卫湛直起身,瞳仁被日光映得浅淡,瞳孔收缩,“嗯。”
“错嫁一事,你可事先察觉?”
“没有。”
“真的?”
“盲婚哑嫁,彼此不曾见,如何察觉?”
宁雪滢一噎,眉眼凝着复杂之色,“可你没有半分不适,难道一点儿不介意吗?”
卫湛面色如常,“姻缘错结,木已成舟,既不想打破陈规,那就选择接受,没什么可纠结的。”
看他如此坦荡,宁雪滢也无话可说,是啊,若不想和离,就只能接受。
一纸婚书,盲婚哑嫁,即便如期嫁给季懿行,也不能预知日后能否性情相合,而眼前的男子,论家世、学识、样貌、前程,都是玉中尚品,既如此,没必要立即打退堂鼓,不妨相处试试,若实在不合适,再言和离不迟。
日光锃锃,穿入窗缝,照在炕几的银罂瓷器上,折出斑斓光彩。宁雪滢坐在光影中,慎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木已成舟,纠结彷徨最是无用。但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洗耳恭听。”
灼灼光线有些晃眼,卫湛单手伸向窗上的白线苇帘,轻轻扯落,遮挡住了斜照的光。
苇帘落下,飘来芦苇的清新味道。
而宁雪滢不仅闻到了日灼芦苇的味道,还闻到男子身上的兰香。
“家父视我如宝如珠,若知我错嫁,必然会擅离驻兵地,前来京师,惹陛下不快。”即便说着要紧事,她的声线依旧清甜柔润,语气好商好量,“我想说的是,在你我确定心意前,世子可否帮忙隐瞒此事,不告知我的爹娘?”
大同镇那边正在镇压山匪,就连送女出嫁,宁嵩都是立了军令状才得以赶回金陵老家。
作为父亲,宁嵩从未想过送女远嫁,可他与季老将军是忘年交,在一次打胜仗的庆功宴上,两人在醉酒后定下小辈的亲事,事后没了反悔的余地。
季老将军信守承诺,在临终前特意叮嘱长子季朗坤完成这桩婚事。
卫湛从狮纹凉玉圆桌底下勾出一把绣墩,闲适落座。
日光被遮,视线得以清晰,宁雪滢暗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视线无意中落在男子搭在桌沿的手上,甚觉这个男子被宿命所偏爱,无一处粗糙,连手都是修长优美的。
卫湛思量片刻,问道:“若你觉得嫁我不合适呢?”
宁雪滢脱口而出,“你我和离。和离当日,我亦会修书告知爹娘。”
听得“和离”二字,卫湛微敛嘴角,淡淡“嗯”了声。
宁雪滢又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与季三郎往来书信十余次,想要当面收回、讲清,还请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闻言,卫湛明显哂笑了声,云翳欲来。
“书信我会代为要回,有什么话,也可替你转述。”说着,他站起身,慢慢走向软榻,在宁雪滢略显局促的视线中,附身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女子的耳膜上,“有什么想对他讲呢?”
被男人困在双臂和坐垫间,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去。
对方的视线过于犀利,她有些抵受不住。
像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一日不到的夫妻就能生出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吗?
宁雪滢不懂,只觉背脊酥麻,想要逃离。
“不想说?”卫湛掐住她一侧脸颊,不轻不重地捏在指腹间,感受到吹弹可破的触感,很想加重力道,却知她比琉璃还易碎,又不自觉地卸去力道,可说出的话冰冷不近人情,“既然没有要代为转述的,那就到此为止,你和他之间别再有后续。”
压迫感消失时,宁雪滢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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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湛离开后,宁雪滢拉开帘子,继续坐在日光中汲取温暖,驱散彷徨所带来的寒颤。
远嫁来京,身边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从,再无其余依靠。她思绪飘忽,没一会儿就栽倒在锦垫上睡了过去。
秋荷蹑手蹑脚地走近,为女子盖上厚厚的毯子,稚嫩的脸蛋浮现温柔,“小姐睡吧,奴婢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飘入耳中,入睡的宁雪滢忽然听得一声压抑的喊声:“小姐走啊,快走!别回头!”
她惊坐而起,看向黯淡阴森的周遭,意识瞬间慌乱。
画面一转,她披头散发跑在青青草地上,扭摆着长长的撮花裙尾。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似在被人追逐。
春寒料峭,她边跑边呼出白汽,等跑上一处山坡还没喘匀气儿,就见河畔的芦苇荡旁单膝跪着一道身影。
月色凄凄,笼罩跪地垂头的男子,有鲜血自男子指尖滴淌,蔓延至草地,流入河中。
男子背对山坡,优美的身形被刀剑刺穿。
她难掩惊恐,提起裙摆奋力跑向河畔,想要看清男子的脸庞。
可草地湿滑,下坡更甚,她跌倒在地,裙摆染泥。
夤夜将近,男子连同月影渐渐消失,她趴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气音回荡在郊野。
“不要、不要!”
“小姐?!”
秋荷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焦急和关切。
睡梦中的宁雪滢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视野一片刺茫,她抬手遮住日光,头脑发沉。
是梦啊。
还好是梦。
可她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第4章
秋荷抓住宁雪滢的手不停搓揉,试图换回她的意识,“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宁雪滢慢慢爬坐起来,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
“秋荷,我梦见一个男子,他被刀剑刺穿胸膛,浑身是血。”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宁雪滢对秋荷几乎是无话不谈。
秋荷问道:“小姐梦见了何人?”
宁雪滢摇摇头,“没看到正脸。”
秋荷自幼习医,深知心病最难祛除,但小姐很少做梦,刚刚的梦魇应是因错嫁所生出的焦虑所致,遂并未放在心上,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宽慰道:“姻缘错了,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歪打正着呢。奴婢跟府中人打听过,都说世子是个宽厚的主子,很少发脾气。性子稳的人,品行通常不会差。”
宁雪滢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脸埋在膝头,“府中人怎敢非议世子?”
秋荷刚要打趣,被宁雪滢揪了揪耳朵。
“好了,去办点实在事,从嫁妆里替我取几样胭脂和首饰来,以做明早之用。”
既进了永熹伯府,怎么也要在卫家人的面前大大方方露个脸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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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高门戏台,伶人月下徘徊,吟唱一出折子戏,戏腔清越,幽幽婉转,引得看客抚掌。
大夫人邓氏浅抿一口酢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妯娌探讨着伶人的唱功。
董妈妈走进看棚,对着邓氏附耳几句。
邓氏握住扶手,“真想通了?”
“是啊,听陪嫁的秋丫头说,今儿白日里,大奶奶让她从嫁妆里选取了胭脂和首饰,必然是为明早准备的。”
邓氏展颜,嘴角眉梢透着喜气,对上妯娌们投来的视线,难掩悦色,叮嘱她们寅时到场。
有一贵妇人问道:“行过媳妇茶后,可要择日再举办一场盥馈礼?”
董妈妈等人不禁看向陪在一旁的卫馠。
盥馈礼后,新妇可代替婆母打理府中大小事务,无疑与料理中馈、人事的卫馠有所冲突。
卫馠嗑着瓜子,淡淡然地盯着戏台。
邓氏略一思虑,笑道:“不急,日后再办。长媳可先接替我手中账本,从管账做起。”
管账比中馈、人事还要馋人,董妈妈替自己伺候的大奶奶欣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她福福身子,回到玉照苑,与青橘耳语几句。
青橘点头会意,拉着秋荷去往库房。
正房东卧内,宁雪滢本是透过微开的窗缝“等待”卫湛回来,却无意瞧见两个侍女蹦蹦跳跳地跑出月门,不用细想都知道她们是依了董妈妈的吩咐,去其他院落打点人情了。
长媳需有震慑府中人的威仪,她初来乍到,又是世子错娶的妻子,自是威严不足。
钱财虽庸俗,却是最直白的人情。
宁雪滢摇摇头,走到乌木妆台前,刚摘下一对珠花,就听见窗外廊下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融在灯火中,徐徐走进八方锦纹隔扇内。
高峻的男子立在隔扇旁,定定看着妆台前的美人,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皂香,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半绾,其余披散在肩后,更为飘逸出尘。
褪去大红的婚服,这才是他原本的清雅装束吧。
宁雪滢犹豫着站起身,云鬓半散,低眸走到卫湛身边,“可要妾身服侍更衣?”
卫湛抱臂倚在隔扇上,暗影笼罩在女子发顶,“为谁更衣?”
宁雪滢闷声回道:“为郎君更衣。”
然下一瞬,男子径自从她面前走开,绕到了三联屏折后,用一种宁雪滢捉摸不透的语气道:“郎君不用。”
男子的声线生来低醇温柔,是那种听着都会心动的嗓音,偏偏周身的气息凛然,叫人难以接近。
宁雪滢立在原地,没能说服自己挪开步子。
不是欲拒还应,委实是有些怕他。
半晌,卫湛从屏折中走出,不怎么走心地问道:“我睡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宁雪滢没有纠结,总不能鸠占鹊巢,让主人家睡在地上,“我让秋荷准备了两床被子,世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安置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
卫湛看向平铺的两张锦衾,掀开外面的那张躺了进去,留下呆立的小妻子。
宁雪滢也不在意,原也是她先说了见外的话。她坐回妆台拆卸首饰,随后去往湢浴。
小半个时辰后,她身穿丝滑的绸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多数宿在里侧,夜里方便妻妾伺候,卫湛倒是个特例。
宁雪滢费力越过男人的腰身,安静地躺进被子里,却忽然想起还未熄灯。
“秋荷。”她轻声唤了声,旋即看向仰面闭目的男人,“郎君可要留一盏小灯?”
可等秋荷走进来,卫湛也未回答。
宁雪滢做主留下床前的镂空铜制筒灯,便屏退了秋荷,再次躺进被子里。
昨晚的疼痛犹在,下面胀得慌,她脸皮薄,没好意思与董妈妈讨教缓释的办法。方才在湢浴中查看,已微微肿起。
想起昨晚的无助,身体不受控地排斥,她踢了踢被子,朝里挪去。
许是她一扭一扭的动作打扰到了身边人的休息,或是卫湛也不习惯夜里多个枕边人,许久过后,仍无睡意。
下面实在有些难受,宁雪滢犹豫很久,扭头看向微光中仰躺的丈夫,“我不太舒服,能否帮我寻一种药来?”
卫湛拿开搭在额头上的手,半撑起身子侧倚在床围上,“哪里不舒服?”
面上虽温淡,但回应的倒是极快。
“下面......”
宁雪滢声音很低,低到听不真切,可卫湛还是会意了,抬起手拉了拉帷幔外的铜铃。
紧闭的隔扇传来董妈妈的声音,“老奴谨听吩咐。”
卫湛背对隔扇,盯着将自己蒙进被子的小妻子,淡淡道:“取一瓶消肿的药来。”
稍顿又道:“温和一些的。”
门外,董妈妈应了声“诺”,转身离开去往西厢房,很快折回正房兰堂。
卫湛自内寝拉开隔扇,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赭色缎衫,长身玉立地现身在一片暖黄中。
董妈妈目不斜视,递上药瓶,恭敬地退了出去。
卫湛拿着瓷瓶走到床边,“用我吗?”
宁雪滢几乎抬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瓷瓶,“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头一蒙,一动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像只囤食准备过冬的小兽。
卫湛坐在床边,盯着鼓起的被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漠着脸戳了下最高的地方,手戳之处立即瘪塌,里面的小兽挪了个窝,避开了他的触碰。
卫湛又戳了几下,直到把小兽逼出“洞穴”才罢休。
宁雪滢冒出个脑袋瓜,双手紧紧捏着被沿,粉面泛着迷茫,“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敬茶。”
四目相对,静默片晌,卫湛躺进被子里。
静夜星稀,朔风强劲的深秋草木凋敝,即便是金门绣户三步一景,也掩盖不住秋日的干枯萧瑟。
玉照苑的拱桥上弥漫起浓浓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闻溪水淙淙流过庭芜。
雀鸟缩头栖息在光秃秃的枝头,与人们一同入眠。
昏暗的帐子中,宁雪滢偷偷向外打量一眼,没有立即有所动作,又拖了半刻钟才缩回被子里,挤出药膏涂抹起来。
指腹传来清凉感,却抵不了面上的滚烫,她秉着心无旁骛,不去回忆昨夜的场景,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患处。
无色的药膏残留在手指,她想去湢浴净手,奈何外侧一道“鸿沟”阻隔,如越高山峻岭。
可刚迈过一条腿,入睡的男人忽然转身,仰躺在了床铺之上。
宁雪滢身形不稳,噗通跨坐在了卫湛的腿上。
融化的药膏透过绸缎布料相濡,沾湿了卫湛的长裤。
窘迫汹涌袭来,宁雪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赶忙迈过男人,赤脚踩在地上的猩红毛毯上,就那么跑向湢浴。
然而下一瞬,腰间多出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回床上。
卫湛顺势抬起她用来上药的右手,嗓音带有深夜的低哑,“去做什么?”
腰肢和右腕被桎梏,宁雪滢浑身一僵,如实答道:“去擦手。”
兰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交织,在深深夜色中碰撞出别样的味道,偾张相融,悖于礼数,却在喜房内顺理成章。
卫湛无意闻到她颈间香气,调香的高手竟也没有分辨出是哪几味香料的混合,只觉清新好闻,连心脉都有了微妙的搏动。
“怎么不穿鞋子?”
还被桎梏着,宁雪滢不得不仰起脖颈,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地是热的。”
屋里燃着地龙,地面源源不断发着热,但卫湛还是将她抱起,避免了她赤脚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