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之中,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是相顾无言。
知晓内情的同僚们佯装无事发生地从二人身边经过,面色各异,内心戏十足。
二人目不斜视,不愿去看那些人的嘴脸。
最后,还是季朗坤觉得自家占得便宜,不该端着,于是嘴角一提,拱了拱手,“恭贺卫伯爷喜得长媳!长媳是门面,需好好栽培才是。”
听出对方口气里的侥幸,卫伯爷哼笑一声,拱手还礼,“就不劳季尚书费心了,身为卫氏的长媳,日后必能独当一面,巾帼不让须眉。”
姑苏卫氏,能长盛不衰,与历代主母和长媳有直接的关系。
季朗坤只当卫伯爷吃了亏在强撑,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虚虚实实地施舍起同情。
卫伯爷最厌烦谁拿这种目光看他,在这儿可怜谁呢?
趁着同僚们走远,他笑眯眯上前一步,凑近了道:“老夫知道季兄好面子,别说迎错儿媳,就是抱错儿子都会闷不作声,对吧?这次让老夫占了便宜,改日请季兄吃酒赔罪。”
这话的意思就微妙了。
季朗坤侧过身,眉一横,“是本官占了便宜,改日请伯爷吃酒。”
“老夫请。”
“本官请。”
“老夫请!”
“本官请!”
两人互不相让,较劲儿的话语落入每一个洒扫的涓人耳中,听起来怪幼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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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彤云聚拢,前儿还是大雨滂沱,今儿就飘起雪花,冰冻落叶。
将沉甸甸的祖传戒尺收入柜中,宁雪滢坐在茶水桌前,为自己泡了一壶六安瓜片,边喝边思忖起母亲交代给她寻人的差事。
母亲的故友余翠春曾是内廷尚宫,到了年纪出宫后就留在皇城,膝下有一养女,在太医院当值,名叫蔡妙菱。
宁雪滢想要见一见这名养女,打听一些新的线索,可前提是,自己可以出府,亦或是将蔡妙菱请入府中。
这事还需找卫湛商量。
入夜万木凝霜,宁雪滢等了许久也不见卫湛回房。
新婚的头两日,新郎官撇下新娘子在书房忙公务虽无可厚非,但还是有些不妥。
董妈妈催了守在书房前的护卫三次,护卫青岑才叩响了书房的门,“世子。”
可话语未落,身后忽然飘来一股雅香。
青岑转过身,于灯火通明的廊下看清了女子的相貌,忙躬腰行礼,“给大奶奶请安。”
身披白绒滚边斗篷的宁雪滢认出他是初十那日迎她入门的“始作俑者”,又气又好笑地点了点头,“不必多礼,伤势好些了吗?”
听说此人因为迎错亲挨了三十鞭的责罚,换作寻常人早就卧床不起了,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足见是个内力浑厚的练家子。
青岑面无表情道:“是卑职该受的,让大奶奶......”
“青岑,请人进来。”
没等青岑客气完,书房内忽然传出卫湛冷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青岑推开房门,侧身让出路,“大奶奶请。”
冷风夹雪穿廊而来,吹透了夹衣,宁雪滢没再客套,提步迈进门槛。
书房宽敞整洁,一堂一室以碧纱橱隔开,垂有莹澈珠帘,经灯火一照,折射七彩光晕。
宁雪滢站在帘外,透过无规律的缝隙看向端坐书案前的男子,没有贸然进去。
男子的身后摆放着一排黄花梨架格,交叉摆放着书籍、盆栽、玉器,为简约的装潢锦上添花,增添了层次。
妻子在深夜来到丈夫的书房,大多会带些夜宵,可宁雪滢两手空空,显得不够体贴。
卫湛在公牍上落下最后一笔,“怎么不进来?”
“郎君没请我进去。”
宁雪滢早已在家中养成习惯,从不窥探父亲的公事,总是会等到父亲做完事才靠近。
将一份份公文分类装进架格中间的抽屉落锁,卫湛绕过书案,打帘走出碧纱橱,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了柔桡的妻子,“找我有事?”
“该安置了。”
意识到自己事忙“冷落”了她,卫湛没有多做解释,更为干脆地道:“我在书房沐浴。”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大冷的天儿,实则无需每晚沐浴,可陌生的新婚夫妻太过见外,还是会盥洗整洁再同床共枕。
没被邀请入书房反倒让宁雪滢舒了口气,她可不知该保持怎样的心态观赏一个成年男子沐浴。
“那妾身先回房了。”
长夜窅然,玉照苑的一角,疏篱围成的栅栏内桂花香馥,点缀了丛丛萧索。
卫湛从灯火阑珊的长廊中走过,看着东卧窗棂上映出的倩影,不由恍惚。
推门而入时,那道笼在暖融中的倩影出现在隔扇旁,真真切切,活色生香。
卫湛合上门,隔绝了屋外探头探脑的秋荷和青橘。
新婚的小夫妻隔扇相望,没有一方主动打破沉默。
沐浴过的二人和衣躺入床帐,分睡两张被子。
屋里地龙燃得旺,裹紧自己的宁雪滢有些热,索性拉低被角扭头看向身侧仰躺的人,“妾身有一事。”
“嗯。”
有事相求,宁雪滢摆出诚恳的态度,侧过身枕着一只手臂,徐徐讲起母亲田氏托付的事,继而提到了太医院医女蔡妙菱。
当听得蔡妙菱的名字,卫湛敛了敛眸,“你不必特意前去拜访,她每隔十日左右会来府上一趟,到时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而且,府中有侍医,为何还要请太医院的医女前来?
宁雪滢撑臂半起,垂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向旁凑了凑,“那位姑娘是来为府中何人看诊?”
身为长媳,还是该尽早了解府中的大小事宜,以作不时之需,也以免被虎视眈眈的小姑子比下去。
虽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但宁雪滢也不愿做软包子任人欺负。
可问出的话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什么,宁雪滢咬住腮肉,暗想自己可能唐突了卫湛。
蔡妙菱多半是来为卫湛看诊的。
有些隐疾,难以启齿,病患大多不愿让身边人知晓。侍医与府中人往来密切,或许不如外面的医者嘴巴严。
但问题是,卫湛有何隐疾是不能对外告知的?
没有立即追问,宁雪滢找话儿打起圆场:“蔡医女本月几日会来府中?”
“二十日。”
蔡妙菱每隔十日左右会来府中一趟,向前推算,上次前来是在本月初十。
也就是大婚当日!
宁雪滢更为迷惑,却也不好再做打听。她躺回自己的枕头上,隐约觉出身侧的男子变得严肃了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转眸看去,刚好对上男人一闪即逝的审视。
“怎么了?”本能的疑惑溢出唇齿,她又半撑起身子盯着男人那张冷欲清绝的脸,“可有话要对妾身讲?”
不会真有隐疾吧?
可那晚,是畅通无阻的......
温软的少女眉眼灵动,认真注视时流露出的关切不含虚假。
卫湛被那双眼盯得烦躁,猛地起身,如同猎豹扑鹿,将宁雪滢按在了里侧的锦褥中,“不睡?”
“睡睡睡!”
少女声音颤颤,眼中依旧流露着关切,可说出的话与关切无关,像是要急于申明一种态度。
拒绝的态度。
卫湛撑在上方,视线在她不停起伏的心口上流眄,即便是洞房夜的行房,她也一直环臂抱着自己。
确切的说,连小衣都没取下就吓得呜咽起来。
这会儿有灯火照亮,才得以看清峭岫的陡度。
身上那点肉,都长在了这两处。
黑瞳变得泼墨浓稠,卫湛闭闭眼,逼退了渐起的狎昵。他躺回外侧,单手搭在额上。
宁雪滢怔了会儿,慢吞吞起身,为他掖起被子盖住肩头,以免着凉。
这般贤惠,换作是谁,都要赞叹一声新夫人是个知冷知热的妙人。
可真的知冷知热吗?
娘娘?
卫湛望向吐泪的花烛,眸底褪尽润澈。
第7章
次日醒来,卫湛如往常一般不在身边,宁雪滢挑开帷幔拉了拉铜铃,就有十来名侍女捧着衣裙依次走进内寝。
董妈妈随后走进,带着侍女们恭敬施礼,又介绍起衣裙的款式。
扫过一眼,宁雪滢选了一套妃色忍冬暗纹的袄裙,搭配璎珞项圈,衬得下巴小巧,人儿灵秀。
收拾妥当,宁雪滢看向董妈妈,“世子呢?”
“世子在书房等着大奶奶一同前去请安。”
在书房等着一道去请安,就说明手上还有未处理完的公牍,所以说,自己昨晚是搅扰了卫湛的安排?
恐落人话柄,宁雪滢今晚不打算再去催促。
半刻钟后,两人去往朱阙苑问安,又一同送卫伯爷坐上马车。
伯府的后巷生长着一排茁壮的枫树,红叶所剩无几,其余铺落在石板路上,与薄薄一层积雪交融。
宁雪滢望着青黛砖瓦的深巷,隐隐闻到杏花酒香。
生父最爱杏花酒,时常灯下小酌,再在酒酣正盛时,打上一套拳法。
想起不拘小节的父亲,宁雪滢心里暖融融的。
父亲每年只能返回金陵一次,都在金秋时节,宁雪滢便打算在来年金秋南下省亲,与家人团聚。
“郎君,我能在附近走走吗?”
“你是伯府长媳,出入不必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卫湛还有东宫密函要处理,不能陪伴妻子,“青岑,跟在大奶奶身边。”
一名侍卫走上前,不远不近地跟在宁雪滢和秋荷身后,如影随形。
老巷幽静,一户人家的柿树斜出墙外,有狸花猫蹲在墙头,迎着日光,伸长爪子扒拉着挂满枝头的柿子。
宁雪滢伫立观赏,稍许看向青岑,“你是世子的影卫?”
青岑俯首,“回大奶奶,是的。”
“跟在世子身边多久了?”
“卑职的家族历代效命永熹伯府,卑职自幼跟在世子身边。”
既如此......宁雪滢走近男子,停在一步之外,“我有一事想问你,还请如实回答。”
昨夜同床共枕时,不知怎地碰了壁,宁雪滢想打听清楚卫湛有何隐疾,也好有所准备,不再触及对方的逆鳞。
但看得出,青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否则也得不到主子的器重。
心思一转,她先下手为强,不给青岑拒答的机会,“你迎亲失误,害我嫁错人家沦为笑柄,该有所补偿。我现在问你什么,你理应知无不言。”
面对讨债的小娘子,青岑确实心中有愧,“大奶奶请讲。”
“世子有何隐疾?”
一句问话令青岑无可应答,他偏头轻咳一声,“还请大奶奶换个问题。”
“不换。”
细细观察护卫的反应,宁雪滢笃定,卫湛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别人的闲事,宁雪滢自是不会打听,但卫湛不同,他是枕边人。
看着女子坚毅到较真的模样,青岑瞥向秋荷,等秋荷很有眼力见地走开,才缓缓开口:“大奶奶问对人了,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晓,其中之一是卑职,也请大奶奶保守秘密。”
歪打正着吗?
宁雪滢点点头与之达成共识。
又静默了片刻,青岑像是开启了回忆的闸,望向灿灿日光下的柿子树,咄唶道:“世子有心疾,每月逢九发作,发作前,他会将自己锁在书房,不准任何人打扰。”
有心疾怎会逢九发作,还要瞒着家人又将自己锁在密闭的房中?宁雪滢越听越疑惑,觉得这不是单单的心疾,而是疑难杂症,“世子的心疾只有那位蔡医女能医治吗?”
显然没有想到大奶奶会知晓蔡妙菱的存在,青岑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了,若是让世子知道,免不了被责罚,可话已至此,也不好戛然打住。
“蔡妙菱有独创的良方,会为世子缓解病痛,却不能根治。每隔十日左右,她会来府上一趟。”
“可否买下那副良方,以作不时之需?”
万一事发突然,蔡妙菱来不及到场,岂不耽误了医治......宁雪滢心思还算细腻,想要未雨绸缪。
青岑摇摇头,“我代世子出过价,想要买下那副方子,蔡妙菱油盐不进。”
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能用油盐不进来形容另一个人,八成是怀了某种不满。宁雪滢没与蔡妙菱打过交道,不愿妄断对方品行,只能静等本月二十日的碰面。
回到玉照苑的卧房,宁雪滢拿出手札记下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逢九。
今日是十月十三,距离下一个逢九还有六日。
入夜,云层稀薄,迢迢星河闪烁,与皎月交相辉映,笼罩不凋寒木。
卫湛处理完最后一份公牍,包裹上缃帙,差人送回詹事府,自己则在书房静坐。
听到府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靠向太师椅,都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青岑,差人抬水来。”
“诺。”
待沐浴后,他刚要回房,却听青岑问道:“世子可要宿在书房?”
卫湛轻飘飘一眼,跨出书房。
青岑有些懵,不知这句问话有何不妥。
深秋夜长,月波洒满香阶,皎白清冷。
东卧燃着微弱灯火,卫湛走进时,正见青橘熄灭屋里的熏香。
青橘欠身行礼,小声问道,“可要奴婢唤醒大奶奶?”
“不必,将外间的灯全熄了吧。”
卫湛合上隔扇,挑开帷幔坐在床边,面上没什么情绪。
丝衾绵软,如坠云絮,宁雪滢睡得安稳,也未察觉到外侧袭来的兰香气息,直到一只大手伸至她的被子里。
“唔?”
身体本能地躲避沁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受到有什么在用力地抓捏她。
冷冽的兰香气息越发浓郁,夹着点点皂角味,宁雪滢被抓得皮肤泛红,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郎君,别......”
她抱紧手臂,试图逃离另类的折磨,即便在新婚夜,也未被卫湛这样对待过。
不顾她的意愿。
新婚那晚,黑漆漆一片,除了疼,无暇顾及其余感受,若仔细想来,好像还有极为陌生的愉悦感,但那时太过紧张,缺乏经验,别说享受,就是接受都是极难的。
而且,他们似乎不太适配。
此时被那只手干扰思绪,宁雪滢嗫嚅道:“还不行,郎君放过妾身吧。”
娶了个娇气的能如何?
至少卫湛没有如何,喑哑问道:“我碰你了?”
宁雪滢趴在床上,略施小伎俩将他的手压于身体和锦褥间,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你没碰我那儿,但你碰我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