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心腹嚷道:“当初跟随寨主吃香喝辣,受寨主恩惠,如今有难,我们几个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尹轩又扔进一张精密的地形图,提示他们按他规划的路线逃生,“不瞒几位兄弟,我需要你们活着,为我见证亲生儿子刺杀老子的一幕。”
“什么?”
“被我关押的季懿行,是皇帝流落在外的骨肉。你们知道我与皇子结下的梁子,我恨他入骨,故而,要送给他一个大礼。让季懿行认我这个山匪作父,刺杀他的亲生父亲。”
几人恍然,难怪寨主一直在对季懿行示好。
“可季懿行不过是个小将,若不暴露皇子身份,哪有面见皇帝的机会?”
“有,一定有。”尹轩拿出珍藏的酒,独自酌饮,“今生无法把酒言欢,来世兄弟再续此杯!”
“啪”的一声,他掷了酒碗,封住了暗道的入口,阻隔了部下们撕心裂肺的呼喊。
“走!走远些!别再做匪了!!!”
尹轩抹把嘴,目光狠厉地转身离去,却在踢开季懿行的房门时,柔和了目光。
他拿出匕首,割断了捆绑在季懿行身上的麻绳,悲戚道:“禁军来救你了,你可以带着那两个人走了。”
季懿行怔怔看着他,“你让我们走?”
尹轩笑,“不然?你是我儿子,我要杀了你不成?”
“那你呢?”
“我走不了。”
尹轩紧紧握住他的手,笑得愈发悲戚怅然,“孩子,好好活下去,风光地活下去。”
季懿行舔舔皲裂的唇,被复杂的情绪折磨,五脏六腑火烧火燎。
他是山匪的儿子,在得知了这个真相后,要如何风光?
虽然这件事会成为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但内心一旦接受,就回不到从前了。
可就在他呆愣之际,一泓热血喷洒而出,溅在了他的脸上。
“!!!”
尹轩忍痛拔下心口的匕首,一边吐血,一边将匕首塞到他的手里,“握住,割下我的头颅,再当着禁军的面,威风地走下山寨。你会立下头功,无人可取代的头功。”
“不,不!!!”
季懿行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尹轩。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目眦尽裂。
尹轩趁机握住他的手,连捅了自己数刀,“傻孩子,人不狠不成气候!当今朝廷武将难以晋升,这是绝佳的机会!割了为父的头,去享受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吧,这是为父唯一能替你做的!若有可能,为父是说,若有一点点可能,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代、代为父暗中杀掉暴君,为你娘和为父报仇雪恨!”
尹轩吐出一口血,歪倒在季懿行的肩头,死不瞑目。
季懿行僵跪在地,崩溃地嘶吼。
悄悄潜入的前锋们在寻到兵器的储存库时,惊讶发现,那些极具危险的火铳已被摧毁掉了。
是何人所为?
总不能是山匪做的吧?
莫不是被活捉的一个小将和两个小卒所为?
当他们走出储存库,准备与冲上来的同袍们一同厮杀时,山寨最隐秘的房门被人踢开,一道高挑人影扛着一个彪形大汉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卒。
正在与山匪厮打的宁嵩定眸一看,踹开面前的喽啰,大步走过去。
“季懿行?”
季懿行扛着已经断气的尹轩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火光冲天,他冰冷着视线,踩着满地狼藉走来。
三千营骑兵教头季懿行手刃山匪头目尹轩的事迹在大同镇传开,百姓们纷纷送上瓜果蔬菜以示感谢。
大同镇一带也因剿匪成功,彻底得到安宁。
七日后,沿途驿站的信差快马加鞭,昼夜兼行,将消息送回宫中。
尹轩被人连捅七刀毙命,尸首将被拉运回皇城。
景安帝得知大喜,一改消沉,没等大军回城,就令礼部大摆宴席提前庆贺,并宣称要当面重奖手刃佞贼的勇士。
季氏也因此逃过一劫。
季朗坤喜出望外,激动之余不由想起卫湛的忠告。
宫宴之上,景安帝举杯,“老爱卿培养了一个优异的儿郎,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坐在一旁默默饮酒的卫九,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季朗坤颤巍巍跪地,当着众朝臣的面,心虚且大声道:“老臣不才,想向陛下求得丹书铁券!”
话落,满堂哗然。
景安帝静默几晌,若有所思,最后仰头大笑,“朕允了。”
尹轩是他的心腹大患,别说丹书铁券,就是封王拜相又何妨!
**
从宫宴离开,卫九独自走在玉砌雕阑的宫阙中。
卫湛确有运筹帷幄的本事,预判到了尹轩的计策。
如今就看季懿行是否会上钩。
走出宫门,卫九坐进青岑所驾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行,青岑隔帘问道:“若季懿行舍弃不了荣华富贵,不敢替‘父’报仇,咱们该如何做?”
卫九在火盆上方烤手,眉眼被炭火映得深邃,“去问卫湛。”
“……卑职愚钝,是在向小伯爷请教。”
车厢内传出一声哼笑,清清浅浅,懒懒散散,听不真切。
“依我看,尹轩是在季懿行面前自尽的,为的是让季懿行立功,以温情的手段强行使其内疚。人一旦内疚,久而久之,是会扭曲蔓延出病态仇恨的。”
前世,尹轩没有得来复仇的契机,被宁嵩活捉押解回京,落入皇帝之手,受尽虐打,奄奄一息时又被五马分尸。这一世,他用自己的命换到一个明路上的傀儡。
青岑一扬马鞭,加快马匹行进,“那接下来事态的变化呢?”
银戒被烤得灼烫,卫九向后靠去,远离了火盆,“此番季懿行回宫,因功劳和长相,会成为御前的大红人。”
“卑职还是觉得他会被圣宠淡化了仇恨。”
“陛下多疑,信任的武将只有那么几个,是不会轻易交付给季懿行兵权的。短期内最多赐予荣华富贵,可季懿行出生在富贵堆里,最不缺的就是荣华富贵。年轻气盛之辈,得不到想要的,只会加深仇火。”
**
深夜回府,卫九在路过未燃灯的正房时,微顿脚步,向里看了一眼,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他被宁雪滢关在外面的第七日。
回到书房简单洗漱,他静静躺在用以午休的木床上。
随后,吩咐仆人将屋里的地龙灭了,去往正房。
漏尽更阑,一只玉手挑开帷幔一角。
卫九垂眸踟躇了会儿,悄然躺到床铺外侧,只占了一点点边沿,有着不自知的蹑手蹑脚。
床上只有一张被子,他环住手臂就那么闭上眼。
宁雪滢陷入深眠,浑然不知床畔出现一人,等到察觉到异样时,惊呼着撇开男人搭在她被子上的一条长腿。
卫九醒来,不声不响地坐起身。
这七日,两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宁雪滢从没想过他会在被发现身份后还厚着脸皮偷潜入房中。
“出去。”
丢出冰凉的两个字,宁雪滢扯起被子蒙住自己,不愿多看他一眼。
“你当我愿意进来?是书房的地龙灭了。”
“谁会信你?”
卫九扯扯嘴角,非但没走,还从方角柜里取出另一张被子,平铺在了大床边沿。
颀长的个头儿,就占了床榻的五分之一。
可纵使这般,还是不能被容纳。
宁雪滢严肃问道:“你走不走?”
卫九没理,躺进被子里,“这也是我的卧房。”
是啊,在旁人眼里,他才是伯府嫡长子,理应住在玉照苑的正房里。
得不到礼让,宁雪滢也不强求,抱起自己的被子越过“山峰”,趿上绣鞋走到软榻前。
见她要睡在窗边,卫九又觉自己在欺负女人,明明之前不会在意这些。
他掀开被子下地,将人连同被子一起抱回床帐中。
哪知好心不被理解,还被误解。
宁雪滢剧烈挣扎起来,“卫九,你要做什么?我是卫湛的妻子!”
卫九将人抛进绵软的被褥,肃着脸道:“还是那句话,我和卫湛本就是一个人,你是他的妻子,合该也是我的。”
微弱的烛光中,女子露出一丝不可思议,隐隐掺杂着看傻子的表情。
呵。
自己就那么好笑吗?
卫九握握拳,单膝跪到床边,如附身的猎豹,堵住了傲娇又跑不快的兔子。
“收起你的厌恶,我也是你的丈夫。”
宁雪滢向床角缩去,扭头不理。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卫湛的影子后,卫九最厌烦的就是被无视,而最为无视他的人便是面前的女子。
一股愠火不受控制地上蹿,他扣住女子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卫九从不是温和的月光,他是由卫湛的仇恨幻化的,代表着卫湛内心的阴暗面,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且从不内耗,是为卫湛排忧解难而生的。
扣在女子下巴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沉声道:“你想与卫湛长相守,就要接受我,你多喜欢他,就要......”
多喜欢我。
后面几个字,止在舌尖。
宁雪滢直截了当,“一个影子谈喜欢,不荒唐吗?”
正视起他淬刃的眸,宁雪滢反而镇定了,“再者,你要清楚一点,我也没有多喜欢卫湛,之所以不离开,是因为有一纸婚书在。”
直至现今,宁雪滢也没有梳理开自己对卫湛的情意,总归是喜欢吧,但的确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不过此刻面对卫九,宁雪滢否定掉了对卫湛的那一点点的情意,只为及时抑制住卫九莫名其妙的攻占欲。
她可不是他的。
不知为何,在听见女子亲口承认对卫湛情意不深时,本该开怀、该肆意嘲笑卫湛的卫九并不畅快,反而心里惴惴的。
她没那么喜欢卫湛,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如前世一般随时抽身?
捏在女子下巴上的力道不由失控,在听得一声痛吟时,又下意识缓和了力道。
脱离开桎梏,宁雪滢使劲儿一推,将床边的男人推了个趔趄。
她揉揉发红的下颏,指向隔扇外的兰堂,“闹够了吗?闹够了就出去。”
卫九站定,挺拔的身姿一半拢在灯火中,一半拢在冷月中。
他不疾不徐地坐在床边,理了理衣衫,却在下一息一把抓住女子的脚踝,将人拖向自己,扑倒在床上。
“你只要不离开伯府,就是卫湛的妻子,他能对你做的,我也能。”
“啊——”
布帛的撕扯声在静夜中尤为突兀,宁雪滢身上一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如坠冰窟。
卫九靠过来,埋头在她雪白的脖颈,生疏却执拗地索取着。
宁雪滢被吓得不轻,不停踢踹,被卫九压制住双膝。
“卫九,你疯了吗?放开我!”
拒绝的话语无力又苍白,浇不灭一个疯子的怒火。
“你记住,我不是影子。”长指用力一挑,绣有鸳鸯的小衣被抛出帐外。
当目睹润白一片时,眸光一沉。
宁雪滢惊吓过度,以纤细的手臂环住自己,泪水不自觉地滑落眼尾,大颗大颗地落在龙凤百子图的被面上。
肌肤上传来齿咬的触觉,身体不受控地战栗,从未如此无助过,可纵使这样,她也未说一句服软的话。
察觉到泪滴的濡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来,卫九撑起手臂,呆呆看着一手捂胸一手抹眼泪的女子。
烛台映亮她如玉的肌肤,也映亮了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
青丝散乱的她,柔媚而脆弱。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是煎熬的,卫九坐起身,扯过被子罩住她。
歪斜的领口下,是健硕挺阔的胸膛。
有锦被遮掩,宁雪滢彻底绷不住,哭声断断续续。
心口传来捶砸的闷痛,卫九躬起身,咬牙缓释着不适,不知是未得到医治,还是心里烦乱所致。
明日本该针灸的,可宁雪滢怎会在意他有无心疾,自是没打算为他医治。
“我不会再这么对你,别哭了。”
从未哄过人,他生硬地给出保证,然而换来的,是女子更为委屈的抽泣。
起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小衣放在床边,卫九赤脚离开,身上也只穿着一件绸缎寝衣。
床边没有动静,宁雪滢悄悄探出脑袋偷瞄一眼,慢慢止住了哭声。
第49章
人在思绪烦乱中入睡,梦境多离奇古怪。
这一晚,宁雪滢又梦见那座山、那条河。
山坡上,胜利的一方高举火把,自称太子的男人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睥睨山下的河畔。
河畔跪着一人,身上插了九把刀剑,早已没了气息。
在太子驱马下山的一瞬,她不管不顾地绕到跪地的男子前,赫然看清了男子的脸。
是卫湛!
视线下移,留血最多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刀,刀尖刚好穿过胸膛,在背部露出一个尖头。
夜风拂过卫湛额前落下的碎发,也拂过他没有血色的面庞。
她颤着手指想要触碰他的脸,却被一支冷箭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