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眼是一棵耗不起眼的枯树,枯树底下焦土漆黑,片草不生。
他现在的状况很差,强盛鬼力与脆弱鬼魂的拉扯令他每时每刻都在丧失理智的边缘。
已已是他如此痛苦地活着的初衷,但亦然是他心境大起大落的源头。
归宥不堪重负地向前倾倒,在狼狈倒地前及时伸臂撑住了身体。
单膝跪着,宽阔肩背抻平背上红衣,只在劲腰处掖进了褶皱。
姿势虽处于弱势,但这幅宽剑窄腰的背影,依旧能让人从他绷紧的肌肉中感到无上的力量。
“出。来。”
归宥忍着反噬之痛,对着虚茫夜色艰难吐出两个字。
他周身有几息是静到连风都无声的,直至枯树干裂的树枝咔擦断了一截,细微声响激起千层浪,巨阵发出轰隆声响,在这铺天盖地的轰鸣里,一道破烂身影从阵后缓缓走出。
“唤我何事?”
来人轻飘飘拨开阵幕,瞥见归宥绷紧身影,嗤笑了声:“才几天啊,你就成这幅模样了,啧啧,果然是小贼该有的报应。”
归宥撑膝抬头,双眼在极致的忍耐中迸满血丝, “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我要带她走。”
“唔——”破衣烂衫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乜着归宥,骨感分明的下颌隐了一半在暗光中,他沉吟半晌,突然轻笑道:“本来呢,我该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走的。”
他眯眼,茶色瞳仁像浸着毒汁的蜜,既危险又惑人:“可是——我才发觉她真的很讨人喜欢。”
“朝鉴!”归宥瞳孔一缩,兀然直起腰,“你胆敢肖想她?!”
朝鉴漫不经心地朝一侧走了两步,轻松躲掉归宥的攻击,闲闲地加了句:“因何不能,我既能保你受冥火而不死,亦能布下这邪阵,如何不能让已已小姐也倾慕我呢?”
“而且……”他颇回味地笑道:“她太无辜了,在我们这些人中间,如此洁白何不是种罪过。”
“你不能——”归宥沉着脸,顶起重压慢慢站直了身子,他阴鸷地盯着朝鉴,字字凝狠道:“绝不能,染指她!”
话未说尽,已是击出接连的狠辣招式。
玄术对战,这才是朝鉴的主场。
他一壁闲适反击,一壁嘲讽归宥说:“话说的真难听。我才不像你们这些脏东西一样对她有这那的心思,我不爱她。”
朝鉴忽而顿了下,在这短促愣神的间隙里,身上中了归宥一记鬼力。
他后退数步,吐了口血,抹掉唇边血迹后,反攻的同时说:“她眼中无我,在今府的时候也总把我当做你。”
想了想,朝鉴绽开笑容:“真是稀奇,我朝鉴也有被替身的时候。”
这次他冷下声:“我还不爱她,但不可否认——”
“我嫉妒被她爱的人。”
“所以贱种,你去死吧。”
第42章 真心假意
看到归宥重伤倒地, 沈纵颐捏紧双拳,眉目生寒。
他尚且有用,但不可死。
理智唤回了她的冲动, 现下过去救人, 那她费时费力营造的柔弱假象当即破碎。
得不偿失的买卖。
沈纵颐冷静下来, 坐在床边, 指尖蜷起, 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板。
对于朝鉴的出现,她只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位性情不定的师叔,她也不是头一次领会他的莫测高深了。
因为所距甚远, 沈纵颐消耗了不少鬼力将阵眼的场景收入眼底, 不知为何,她竟真的有些困觉。
可能是短时间暴涨鬼力又大量使用的缘故,她状态尚且没过渡好。
不再看郊外,沈纵颐缩小范围,查看木屋四周短距离内的景色,警醒的同时也得以提高鬼力的运用熟练度。
眼光从左划到右, 倏然间又转回去。
沈纵颐双眸眯狭了一下,等待着那两抹身影愈发靠近。
一袭白袍的邬道升,一身灰裳的苏行章。
二人保持着冷淡的距离, 路上半句交谈都无,只是朝她所在的木屋方向跋涉前进。
沈纵颐望了下天色,发现离她失踪不过两个时辰, 邬道升他们竟然就被找来了。
不知是邬道升本事太大, 还是苏行章寻人心切。
她倾向于前者。
在此幻境中, 她与邬道升的关系不过是泛泛之交,还是没站在同一战线的泛泛之交。
他对她并无其他在意, 同样的,她对他也不存在慈悲。
故而在邬道升离木屋不过二十丈时,沈纵颐挥手,打出毫无回寰、倾尽全力的一把阴风。
化不开的黑暗中,白袍道士抬起冰冷精致的眉眼,利眸无波,长臂伸展,双手迅速而镇静地结出一个又一个繁复精美的手印。
阴阳环闻阴气凌空而起,环身疯狂旋转,与强劲阴风做着抵死缠绵的抗争。
道士的手印振发出阵阵金光,击散了一波又一波的阴浪。
当这场无声而紧密的对战落幕时,沈纵颐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撷干嘴角溢出的血迹。
邬道升收回阴阳环,垂眸望着环身上明显的裂缝,薄唇紧抿。
将环纳入袖中,他起眼朝阴风来时的方向看去,神色沉冷。
苏行章一旁发问道:“是什么?”,他并未受到波及,似被有意放过。
邬道升瞥他一眼,沉默,但那意思显而易见。
除了鬼,还能是什么?
两人陷入先前的冷漠处境中,但不约而同地再次起步,朝木屋走来。
……
沈纵颐收束鬼力,跌倒在地。
倒下时碰撞床板的声音吸引了门外人。
门扉被慢条斯理地敲了三下,没有得到她的回复,便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他遥遥朝沈纵颐看来,目光轻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薄床临窗,窗户紧闭,镂空木雕中透入几束昏暗光芒。
女子身着绫罗,华美衣裳落地堆褶,托起一张如雪面庞。
她闻声抬眼,白发下的黑眸像黑夜般美丽。
“朝鉴?”沈纵颐微微歪头,眼神疑惑。
朝鉴嗯了嗯,掀起碍事的袍角曲腿蹲下,平视她:“你这样的小姑娘,也会对谁恨之入骨吗?”
“什……么?”她清浅的眼眸中满是迷惘。
“乐意成为你的第一位仇人。”朝鉴打了个响指,鲜血淋漓的归宥霎时间从半空掉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即便是以忍耐为生的归宥也不由为这场剧痛而发出半声痛苦的闷哼。
朝鉴抖着袖筒上不存在的血块,站起身,勾起一侧唇角,“可恶的小贼,真枉我对他抱这么大希望。”
他的皂靴踩上归宥腰间伤口,靴尖朝肉里顶了顶,却没再听见脚下人的痛哼,落拓地低眉,看见归宥咬唇,下唇上唇印惨白。
朝鉴顿时感兴趣地说:“看,这就是你落败的原因。太重儿女私情,不顾作恶大业。”
“小子,你这软肋可害惨你了。”
软肋指的自是尚且失神中的沈纵颐了。
归宥绝望地闭起眼,躲避前方不远处那道纤柔的视线。
别看他……别看他……
朝鉴不给二人苦痛中反应的机会,他单膝蹲下,一把捞起归宥血淋淋的黑发,拽起其脏污的脸,笑声微微地说:“看啊,这张被火烧得凄惨的鬼脸,啧,丑死了。”
他一壁嘲讽着,一壁扭头看向沈纵颐:“已已小姐倒是国色依旧,怎么就喜欢这么个丑八怪呢?”
少女颤抖地出声:“你、放开他。”
朝鉴嗤笑:“我的卖身契是假的。”她命令不了他。
她嗓音艰涩,已蕴哭腔:“那……那我我我求求你,你放开他,求求你,放开他,我……我求你……”
“求我?”衣着破落的男人侧脸,褐色琉璃般的眼睛里无情无绪,他残酷反问道:“你拿什么来求?你有什么值得我交换的?”
纤纤弱质的女子闻言,倏地淌下两行清泪,红唇轻颤:“朝鉴,我……我也能做坏事,你放开归宥……换我……”
她说着,朝鉴却依旧拎着归宥伤痕累累的脸朝向她,这显然是仍在维续中的残忍羞辱。
向来重情义的已已小姐兀地如雪崩般泄了情绪,痛哭道:“你折辱我好了,你别这样对他,我求你别这样对他……”
归宥被下了禁咒,现在他连个三岁孩童都打不过,面对已已的哭,面对朝鉴的侮辱,他只能痛苦地呢喃:“别求,别求他……杀了我……不要对任何人哭……”
……
朝鉴无趣地直起腰,他听清了两人对彼此的深情,若说之前是好奇与嫉妒,现在完全是对这份情真的不耐与嫉妒了,他一脚将归宥踹开,“好烦,正经杀点人找乐子不好吗,非得整这些乏味又虚假的情情爱爱的。”
“朝、鉴。”归宥仰面,如失水的鱼喘着濒死的气息,静了一瞬,他疯癫般含血笑道:“虚假……你也没有……”
他赫赫地嘶哑大笑:“你妈的,你活该一辈子没人陪,死他娘的也没人哭你。”
朝鉴将目光淡淡垂下,表情不如人预想的愤怒,他甚而饶有兴致地张口:“你说这么多,不过是为激我杀你。”
他如抽离出这场悲喜,冷淡地走向沈纵颐:“已已小姐,你看你爱的人,可真无趣。”
“这小子除了张脸,也没有其他值得你爱的地方了。”
皂靴在她面前停下,朝鉴垂眸,顿了顿,向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所以,你换个人吧,来,爱我。”
……
“朝鉴!!”身后的败将震惊了一瞬后怒吼出声。
朝鉴斜眼乜了后侧一眼,不作回应,而转头,盯着仰头含泪的女子继续问道:“答应吗?”
沈纵颐眼中惊痛交加,她撑着臂,往后缩着肩膀,“我不会……我,我不会。”
朝鉴再次为她折腰蹲下,手掌依旧向她伸着,耐心道:“你教你自己,你学你爱他的样子,首先,你不该这样害怕我。”
“……朝鉴……”她忍着颤音,企图通过唤他的名字让他结束这场折磨。
他只微微阖眸,唇畔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嗯,就这般唤我。”
“到我了。”他柔声道,“已已。”
多荒诞离奇的一幕。
沈纵颐心中比最初的朝鉴更不耐烦。
朝鉴多爱她倒不见得,此贼纯粹的恨人有笑人无,彻头彻尾的小人劣性。
他惯爱戏弄人,却不知有朝日会遭人戏弄。
沈纵颐挂起勉强的笑容,她趁着朝鉴没发现,迅速地瞄了眼归宥的情况。
见红衣厉鬼虽凄凄惨惨,到底还是活着。
她松了口气。
抑制着手腕的颤抖,她将指尖虚虚地搭上朝鉴的,两手相触的一瞬,彼此都浑身震了下。
沈纵颐是恐惧,她努力抑制着逃离的冲动。
朝鉴则满足地喟叹出声,睁眼,猛地攥住她的手,将其拉近,扣进怀中紧紧按住。
他勾起一缕银发,绕在指间把玩,语调忽而甜腻又温柔:“不要做些讨厌的小动作了,你再小心地看他,我也能发现,我还没瞎哦。”
她自然知道。
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沈纵颐从善如流地僵硬起肩膀:“你……朝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朝鉴放开她,似乎只是为了体验把紧紧抱着她是何感受,如今结束便如吃饱了饭,心情愉悦地回答:“那小子刚才说了,我没有,得不到,我就抢咯。”
他将抢夺说得太轻松,如同寻常。
作为被掠夺者,沈纵颐实是被他的理所当然给吓得一怔,她无措地说:“只是因为没有、没有人爱?只是这个吗?”
朝鉴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你很轻视这些?你瞧不起我没有人爱吗?”
“不——”她仓促低头,避开他古怪目光。
朝鉴眨了眨眼,忽地无端微笑:“嗯,你确实该瞧不起,因为你有太多爱了。唾手可得的爱意,多到泛滥的爱,让你很痛苦吧。”
沈纵颐沉默地低下眼睫。
朝鉴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在他掌中蜷起。
他以为自己说中她的痛处,轻柔抚着她鬓发爱怜道:“小可怜虫,小可怜虫。”
……
究竟是谁可怜?
沈纵颐假装抽泣了两声,放松男人的警惕。
她心中想的却是,真正值得同情的对象可正在被她愚弄着哄她呢。
无论是幻境内,还是修真界里,她永远不会为他人的爱慕而像“已已小姐”般痛苦不堪。
每个人的爱在她这里都是被明码标价好的。
决定修仙的那一刻起,这便是烙在她灵魂上的准则,只求强大,不望真情。
她的真情在做凡人时已消耗殆尽。
而因见过太多情真意切,沈纵颐当然能在给予他们所谓的爱时,模仿得风雨不透。
邬道升的气息很近了,沈纵颐慢慢抬起眼神,神情由怯弱转为惊痛:“朝鉴,朝鉴你在做什么?!”
她扭头又瞧见生死不明的归宥,颤抖着掉下两粒珠泪,“归宥没死……”
朝鉴见状,剑眉皱了下,俄而反应过来:“又恢复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