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颐用力挥开他钳制的手,好像为遥遥无止期的恐惧担忧而逼得爆发出一阵力量,她猝不及防击退了朝鉴的靠近:“滚开!”
雪发覆面,眼睫深深,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令人心惊的恨意。
她先遍望了番熟悉又陌生的木屋,又心碎地看向地上的归宥,最后迷惘地抬眼望着梁木,木木痴痴地出声:“放过我吧……”
朝鉴愣了愣,“你……”
突然一声巨响倒下,脆弱木门被大力踢开,白衣森寒的道士与手持利剑的剑客逆光闯进。
第43章 破欲
“纵颐!”
苏行章几乎在进房的瞬间就锁定住了沈纵颐。
他冲上前扶住她双肩, 一边低头寻找她的伤口,一边紧张问道:“没事吧,没受伤吧?”
沈纵颐缓缓摇头, 她面容异常冷静, 见他和邬道升冲进来, 眼无波动, 只是低低道:“春雨镇……又死了不少人?”
她虽是在询问, 但尾音并无上扬,听着就是在重复已知事实罢了。
苏行章顿住,他避开这个话题, 转而搀起她, 轻声说:“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沈纵颐便将目光放在不远处对峙的两人身上。
邬道升左手掐诀,右手捏符,眼神冷峻,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沈纵颐,静声地立在门口, 防止朝鉴或是可能的袭击。
朝鉴松松垮垮地朝邬道升看过去,并无一丝暴起的迹象,他倒是顶着对方的压迫, 侧头,轻飘地瞄了下沈纵颐:“谁都可能来救你吗,嗯?”
“……”
她没回答。
邬道升的手为此更紧了紧。
朝鉴身子不动, 从斜刺中乜着邬道升, 面无表情地笑了下:“邬家的救世主, 被赶出家门的大天才。”
“怎么,寻不着亲情的抚慰, 便也开始发春了?”
他说的话难听。
邬道升只听不管,神色依旧冰冷。
朝鉴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你们正道这点也太讨厌了,成天摆着个死人脸,要死。”
他仍然没有出手的打算,不顾旁人如何警惕,自顾自地收拾好方才被沈纵颐打乱的领口。
末了,还有闲心向沈纵颐抛了句:“已已看了我的身子,可得对我负责。”
……
苏行章咬着牙:“做、梦。”
处于众人关注中心的沈纵颐,此时忽推掉苏行章的手,缓慢走向地上的归宥。
好像除了那只境况凄惨的红衣厉鬼,再无其他可值得她注目的人。
走向归宥时,白发如绸遮挡侧脸,却掩不住她垂眼看他时的专注心疼。
在场无人被她如此对待过。
所以当这种稀缺的表情出现,无人不为之吸引。
……
沈纵颐到归宥身侧蹲下,华丽裙摆落地堆叠,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拂过厉鬼的腰身。
她伸出手,轻轻环住他,雪白的脸颊紧紧贴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腰。
昳丽眉眼在这般亲近里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脏污,暗红血迹如花般盛开在她的眼角与唇间。
归宥气息虚弱,不知是哪一处的伤口或是全身的伤加重,他现在完全处于生死的边缘,意识模糊,费力地睁开眼皮,却只能望见浓稠的白雾与深雾里透出的血月轮廓。
血月……厉鬼将死之时,才会见到的现象。
这样说,他是要死了。
朝鉴下手从不知道慈软,他在阵眼那儿打倒归宥时,居高临下地说过一句话:“这么弱的人,怎么好意思待在已已小姐身边的?”
归宥恍恍惚惚地想到,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归宥……归宥……”
耳畔传来柔嫩像白云般的声音。
归宥听到这些声音,想到刚入府时,在后院的繁花似锦里第一次见到已已小姐。
璀璨如星辰的少女,穿着嫩黄色衣衫,站在秋千上,荡啊荡,蹁跹而起的裙摆衬得她像只蝴蝶。
她在秋千上看见了他。
他粗布麻衫,被按着跪向她,身侧领路的小厮低声警告说:“那是我们的已已小姐,京城来的大人物,顶顶娇贵的人儿。”
归宥试着抬头去仰望她,被人发现及时阻止了:“你我这等卑贱之人,如何能这般直视已已小姐?!”
从此以后,归宥只敢在服侍已已小姐时,旁枝末节地快速看她几眼。
“已已……小姐……”
归宥掀起沉重眼皮,梦幻似的女子立时俯就他,握紧他的手给他回应:“嗯,我就在这里,归宥。”
她的面庞仍然年轻清丽,和少女时一般绝色。
不同的是,已已小姐少女时落泪,完全为的柔软的同情,而现在却为的痛苦。
她本不该有这般遭遇。
美玉之争,非玉美之错。
归宥专诚盯着沈纵颐半晌。
沈纵颐第一次知道厉鬼的眼睛可以这般温柔,她不解地伸手,蒙住那双让她感到不虞的双眼。
他反倒低笑一声,轻声说:“已已,你握一握我的手好吗?”
“嗯。”她自然是好。
两手交迭,沈纵颐凝目望着归宥,他仰头,黑眉黑眼,连深邃的眼窝里都淌着笑。
这些笑像泪般淌满了他的脸。
沈纵颐直觉不对,方要抽手,他倏然间攥紧她的手腕,力度如铁般死死钳制着她。
“归宥……?”
她眼睫轻颤,去看他,他笑容已蒙上一层阴翳似的灰影,脏乱丑陋的面庞尽显露出种将死的恐怖。
“别怕别怕别怕……”归宥连声不迭地哄她,同时他体内鬼力一层层冲破禁咒,涛浪般涌进她的体内。
沈纵颐霎时愣住。
意识到他要做的事情后,惊痛欲绝,拼命要拽开手,却始终逃不脱他的钳制。
“归宥!”她恼恨起来,怒而喊道:“你给我放手!”
愤怒中,眼睛却模糊了,湿气氤氲眼眸,看着他含笑的黑瞳也觉得一般湿润。
“马上就好。”他又哄道,与语气截然相反的是他强势坚硬的态度。
在他临死疯狂灌输鬼力的行为下,沈纵颐感到体内满盈几乎溢出的力量。
她有些撑,吃痛地拧起眉。
“纵颐!”苏行章箭步上前,欲做些什么。
朝鉴冷冷道:“想她死就尽管动她。”
苏行章一僵,停在沈纵颐背后不敢再动。
从他的视角里,沈纵颐的脸湿润透明,宛若雨中的山茶花。
他不懂鬼事,竟只能看着而不能做其他。
苏行章开始无比痛恨自己是个活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纵颐猛然间感到体内瓶颈被强制冲破了,她原初以为要几个时辰后才会超过邬道升和朝鉴,从而成为幻境第一的目的,此刻猝不及防地达到了……
归宥鬼力枯竭,他的手终于无力地摔下,临死前,他对沈纵颐扯出一抹苍白的弧度:“不要承……承谁的恩,已已你……你能救……救自己……”
他倾尽所有,为的是为她争取自由贡献绵薄。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沈纵颐眉宇间的惊色便如盛开的花,层叠深浅地在她眼中心底铺展开来。
她原给归宥的定价比现在的收益低得多。
他是迄今为止最令她出乎意料的男人。
真的,他的爱毫无理由。
好像只是因为她出现,他的爱便会存在了。
归宥……沈纵颐记忆里并无这个名字。
但待出境后,此则姓名将留在她脑中许久许久。
这就是归宥能从她这儿得到的唯一回报。
沈纵颐轻柔地阖起归宥的眼皮,身后人随着她的动作而初有异动。
她站起身,雪发披落窄肩,比任何丧服都凄婉。
“纵颐……”
沈纵颐转过身,朝所有人依次看过,她眼神中表露出的空茫,令人想到夜间的死寂的雪地。
“归宥死了。”
“再也寻不到了……”
她呢喃,神情兀然间从虚妄坠落成平静。
爱恨交集从她明眸里一闪而逝,那瞬间因此复杂感情而流出的湿光,似泪又似动容。
沈纵颐扬起脸,贪婪地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
她沉缓地吐出浊气,而后竟露出清浅的笑。
她笑起来时,眼底深处流露出温柔的怜悯,将这份怜悯给予了在场每个人后,她说:“好了,我也就这样了。”
沈纵颐抬起纤白的手指,在空中轻盈一点。
鬼力乍然从指间泄出,以至柔的力度轻轻绕过每个人。
下一刻,所有人都发觉了自己形体的僵直,他们动弹不得地望向沈纵颐,不知她要做什么。
沈纵颐数了数人,发现今家那二位不在,于是喟叹笑:“阿姊与阿廿,此时可不能缺。”
她只闭眸,红唇微微启开,念了些字音,待睁眼,今家姐弟两已出现于身侧。
望着他们的脸,沈纵颐眨了眨眼,用大家都很陌生的冷音道:“原来,你们也不过如此。”
她的意思是,只要她现在想,就能轻易杀死每个人。
包括邬道升,包括朝鉴。
可她没有,她点到为止。
沈纵颐走到邬道升身前,从他腰间拿出簪子,握住所需之物,她甚而对白袍道士抬眼微笑:“道长,你是个好道士。而我现在有些不高兴,因为你初见我时,没有杀我。”
邬道升黑沉的眼珠微动,他在隐秘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他已不是沈纵颐的对手。
她拿着簪子,到苏行章身侧,眼眉柔和:“苏公子,你是极好的人。若是早些年遇见,我定会很为你动心。”
苏行章清隽面庞微动,他努力地抿起唇,却始终说不了一个字。
只能这样看着沈纵颐又走向今熹今廿,并对他们共同说了句:“我说了,我绝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她话声将落,门口传出星点声响,沈纵颐扭头,用鬼力把发声源提溜了进来。
孟照危鼻青脸肿,高挺身子伤痕累累。
见到沈纵颐,他立时有些憋屈地扭过头,避免被她柔和的目光注视。
他觉得丢脸,被朝鉴打了一顿丢在门口的事,还是不要对矮兔子说好了。
沈纵颐倒主动地欺近他,问道:“我怎么一直没听见你出声?”
她指的是朝鉴来前。
如果孟照危呼救,她一定能听见。
或许他就能免遭一顿毒打了。
孟照危委屈的大眼垂下,他紧抿唇角,顿了顿,伸手对她比划着手势。
沈纵颐拍开他的手,笑道:“说话。”
接收到指令,孟照危立时把食指戳着朝鉴的方向,控诉这老贼的一番毒手。
沈纵颐拉下他的手,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停:“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话?”
孟照危闻言,挣扎半许,终是吐露道:“因为你说的,只要我今夜不说话,你就能答应我一个要求的。”
“……”
“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沈纵颐轻抚着男人青紫额头,眼帘半垂:“被人打的时候要求救,知道吗?”
孟照危对矮兔子露出的神情深感懵懂,不过他到底是听话地点头,“好。”
沈纵颐最后摸了摸这傻子的头,转而攥紧簪尖,定了他的身。
一室寂静。
她俄而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曾发誓过要恨阿姊和阿廿一辈子。”
“可是后来我想——这算什么,我干嘛要背负这些恨意过一辈子。”
“好不公平。”她抱怨道,接着笑靥如花,宣誓般朗声说:“所以,我撤销了这个誓言。”
“嗯……”
沈纵颐轻笑着,那般生机勃勃的笑容,有如拨开云翳后的日光般耀眼,但她却说:“谁都拿不走我的一辈子。”
锋利的簪尖从左、慢慢地缓慢地滑到右——脆弱的脖子像纸般被她裁开……
血液喷涌而出,她在旁人目眦欲裂里,笑着说:“我……我也不欠……唔……欠谁……的……”
随着鲜血的涌动,方才才满盈的鬼力霎时间冲出体内,如蝉声般细密地包裹了这处木屋。
死在地上的归宥被她的鬼力降临,活转过来。
沈纵颐余光中捕捉到他身体的起伏,灿烂地咧嘴。
鎏金簪子从素白手心滑落,掉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