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谁不爱戴她沈纵颐,足见她在处世为人上已青出于蓝了。
但她既注定要做帝王,便不仅要学为人,还得学为君之道。
而王道,自不能只从书册上学。
老师们再博学,终究不过臣子。
而且,他们也老了。
沈纵颐侧身,笑眸正对阿可怔住的脸,她慢慢说道:“阿可,太师昨儿与本宫说太祖皇帝征战南北的事迹,本宫忽而意识到,这天下究竟不是靠文人的嘴皮子和笔墨磨下来的。”
“真要定天下,本宫手中自当有把不逊色于当年太祖皇帝手中那柄龙泉宝剑的利器。”
“等来的利剑只会反伤执剑者,本宫要去上书房亲自磨一把。”
似被殿下的话给惊住了,阿可盯着少女白嫩的脸庞,眼中透出极深的敬慕来。
这就是他们沉国的储君殿下。
少时鸿志,必成霸业。
望着一双如此明亮灼人的眼睛,谁能不相信纵颐公主拥有统一三国的伟力。
阿可坚信,于是她温和地颔首:“奴婢明白了。殿下,您放心,奴婢愿为您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君臣之间的交谈结束。
沈纵颐伸手轻轻拨开阿可的肩膀,望着沈合乾垂落的眼皮,似笑非笑道:“沈合乾,你怕本宫?”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少年坚硬的肩头,拍了拍:“别抖了,看着我。”
沈合乾抿唇,手掌抓皱衣裳,喉结轻微地攒动:“殿、殿、殿……”
“嗯。”沈纵颐收回手,柔和眼光紧紧扣住他怯懦后退的视线,不让他有半分逃离道:“说,说完。”
和她强硬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主殿下尊贵的身子前倾向他,姿态松弛,让人也感同身受的包容。
沈合乾泛红指骨蜷缩在腿侧,他咬唇,艰难地张口:“殿、殿、殿下,多、多、多谢、殿下。”
沈纵颐不知道他多谢什么。
不过这宫里除了父皇母后,几乎没人不对她表达出过满的情意。
感恩感谢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
故而她不在意他的谢,但很开心沈合乾终于不像个锯嘴葫芦不说话了。
她弯眸,拇指按了下他柔软的唇,一触即离,“做得不错。走,跟本宫去见母后吧。”
沈纵颐折身的瞬间,牵起他冰冷的手掌,她兀自带着他在宽阔的宫道上走,阿可也表情自然地跟着。
只有沈合乾一人,垂眸呆滞地看着被少女紧握的手。
没有活人握过他的手。
他这双手十几年来感受过最柔软的东西,莫过于后院里落了满地的梨花花瓣。
她的手比花瓣还细嫩,却更多一份暖意。
少年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不适应这种温暖,甚而觉得恐惧。
可沈纵颐回过头淡淡瞧了他一下,沈合乾就不敢再动了。
她……她会像父王那般打他吗?
他小时候试探着牵起父王衣角时,就被他拿马鞭抽过。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直至今日想起依旧是不可忍受。
或许是回忆过分惨烈,沈合乾死死咬住唇瓣,却仍然湿了眼眶。
第74章 回来了
伴学入宫, 先见公主,而后再见皇后与皇帝。
永宁宫殿门大开,两行宫人井然侧立于道侧, 垂首束手恭候中。
待殿外传来公主辇车响动, 永宁一等宫女尚儿即穿过一众宫人, 率先于台阶下迎接。
“纵颐公主安。”尚儿一跪, 她身后一大串的宫女们便逶迤跪了下去。
沈纵颐径直走到尚儿面前, 伸手虚虚扶了一把:“尚儿姑姑快起来,本宫是带新伴学来见母后的。”
“谢殿下。娘娘正在殿内等公主呢。”
尚儿恭敬地低头,退开半步, 领路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沈纵颐身后的沈合乾。
样貌一等, 低眼矮眉的却有畏怯之嫌,按说也是王族之后,这幅小意懦弱到底是不配做殿下伴学的。
收回目光,尚儿将沈纵颐和沈合乾领到地方后,折身便出了殿。
这些伴学无论如何的差劲,日后待殿下登基, 总归是谋个官职无忧一生,即便如五世子这般一眼就知走不到高位的人,也会是前朝铁板钉钉上的臣子。
那么他们君臣对谈, 就是尚儿这样地位不低的大宫女也是没资格留下旁听的。
皇后是一位气质雍容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于圆背椅上,见到女儿前来, 眉眼微微舒展, 露出抹慈和的笑容。
“已已, 来,坐到娘亲身边来。”
在私下, 皇家人关上宫门,女儿唤母亲是娘,唤父亲是爹爹,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
只有外人在场,如宫女们在时,彼此间才以君臣相称。
沈纵颐甜甜地喊了声娘,接着就跨步上前抱住了皇后的手臂,埋在温暖的怀抱中,她仰头道:“女儿也有小两日没见到您了,娘,您怎么又不见我呢?”
皇后温柔地抚着女儿鬓角,眼波如云雾般轻柔:“怎么会不想见我们已已呢。是娘身子不好,这两日染了风寒,不叫你也是为你好。”
“又染风寒了?”闻言,沈纵颐眉头一蹙,心尖莫名紧了紧:“娘,太医们如何说?年初时不还说只要好好调养便可康健吗?怎的都到年末了,还没个彻底治好的苗头。”
“病去如抽丝,慢些归慢些,总是有效用在的。”
说话间,皇后抬起一双内敛的凤眸。
她看向树立在门口的沈合乾,收起了面对女儿时才有的慈爱平易,神情浅淡中带着威严:“你就是五王的儿子?”
沈合乾揪着袖角,不安地点了点头,嘴却没张,不开口回答长辈的问话这可是极大的失礼。
皇后眼光更漠然了两分,她接着淡淡道:“五弟不进宫,你生这么大,本宫却是第一次见你。你叫什么?”
“……”
长这么大,沈合乾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如皇后这般威势严重的女子更是见所未见。
她语气不重,不像父亲般总是暴跳如雷。
可他比起怕阴晴不定的父亲,却更怕皇后。
沈合乾咬唇,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中,他不敢抬头,在日渐焦灼僵硬的氛围里,终于蹦出个字:“合、合……”
“娘,他叫沈合乾!”
少女之声宛若天籁,她看出了少年的不适与恐惧,紧忙解救了他,为他答道。
沈合乾蓦然松了松手,反应过发生的事情后更用力地掐住了掌心。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只听得到少女的那声沈合乾。
原来自己的名字也能这样动人……
皇后眼角微沉,不赞同地看着女儿:“已已,你应让他自己答。”
“哎呀娘,他是我的伴学嘛,我更应当护着啊。”沈纵颐摇撼着皇后的手臂,娇痴地说:“而且他的姓名多好听,女儿喜欢多唤唤。”
分明是蒙混过关的理由,那厢沈合乾听到,默默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握拳不住地用力。
他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看样子是将沈纵颐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甚么灵丹妙药在听。
皇后余光瞥见沈合乾这点表现,心中难得生出半丝满意。
这孩子虽不堪重用,但胜在心性怯懦容易拿捏。
五王去了边关镇压动乱,前朝如今都盯着边疆安危呢,作为五王唯一的儿子,怎么说也不能不善待些。
待边关安定了,将这愚子再送出去也可。
伴学有没有对纵颐的学业都没甚么影响,索性就把这五世子当做她的玩意儿养着玩也好。
思及此,皇后缓和了神色,对沈合乾招了招手:“合乾啊,你到皇伯母这儿来,给皇伯母好好瞧瞧。”
沈纵颐听娘亲让沈合乾唤伯母,就明白娘是不会把他送出宫了。
她禁不住扬眉,悄悄地背对皇后,面对沈合乾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是她刚才解了围,这才留下了他。
本以为会看见这小子的笑,谁知她才转过身看他,沈合乾就匆匆低了头,好像是做错事被抓住的学生,一团窝囊气。
沈纵颐哼了声,抱臂坐到了侧边的圆背椅上。
她下意识对沈合乾的呆木生出些许的不虞。
宫里的人每个都是人精,尊贵如她何时碰到过如此不识时务的人。
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沈纵颐放下手臂,撑着椅子往地面上瞧。
这地有何好看的。
她垂头及时,竟恰好错过了沈合乾不自主地颤抖了下肩膀。
“……”
皇后召沈合乾过去,本也不为过多为难他。
见其始终如履薄冰连眼皮都不敢抬的样子,更觉此子少见多怪,不值得花半分心思调教。
况且当初五王爷寻死觅活要娶一商女的事迹闹得天下皆知,乃至于皇家难堪更在百姓口中成了饭后余资。
这种情况直到纵颐出生后才有所好转。
可以说皇家形象全靠已已一人力挽狂澜起来的。
所以五王一家在皇室里多年来都抬不起头。
若非五王有将才,日后寻个由头除之亦未可知。
皇后说了几句,总也得不到回应,也就乏了,“本宫实是倦了,已已,带他去你爹爹那儿罢。”
“娘您没事吧?要不要我现在给您传唤太医?”
沈纵颐闻声不对,立即闪到皇后面前,挤开木愣站着的沈合乾后,也顾不及他黯然的目光,抬头紧张地看着皇后。
不住地问:“您是不舒服了吗?”“哪儿不舒服?”
皇后含笑,反手握住女儿细嫩的双手,“放心吧已已,你尽管带着合乾去,不必担忧娘这儿。”
把沈纵颐扶起来,借她的身子挡住自己脸,皇后悄然向闺女眨了眨眼。
沈纵颐立马醒过神,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她喊了声:“娘!”
眼眶转而湿润了。
心口跟着泛酸。
她禁不住蹲下身,伏在娘亲的膝头哽咽了声:“娘……您吓着女儿了。”
皇后也没料到简单的闹一闹竟将已已吓成这般模样。
她既是好笑,又跟着有些感伤,抚摸着少女温软长发,温声如水道:“都是要做储君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不作兴哭哭啼啼的。”
沈纵颐默默摇头,环紧娘亲的双膝:“娘,已已真的好想您,已已好想好想您和爹爹啊。”
皇后怔了下,敏感地察觉到女儿的心绪不对,停下抚摸的动作,转而轻轻捧起少女脸庞,低声道:“怎么了?娘的小已已哎,是太累了吗,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敢欺负你吧?”
沈纵颐咬牙,望着自己稚嫩的手,和尚且年轻的母亲,禁不住眼眶又热又疼。
但她强忍着,忍着不叫泪水流下。
娘说的对,回来做储君了,怎可再于人前示弱。
如今那些所谓的仇人都还身处卑贱之中,她才是上位者。
抚着女儿细软的黑发,皇后垂眸,换了个话题问道:“已已,太师与你爹爹说,你最近性子有些燥?”
沈纵颐鼓起嘴,撇掉泪意,从皇后怀中抬起头:“是太师总教些儒道中庸,我说想学些其他如兵法之类的东西,他却不教嘛!”
“兵法?”注视着女儿,皇后眼中满是溢出的柔情,她从不责备沈纵颐,她喜欢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那已已更喜欢兵法吗?”
被母后看着,沈纵颐浑身好似浸在温热的水中,舒适慵懒得直眯眼,她笑着摇了摇头:“母后您知道的,我喜欢的不是兵法,不喜欢的也不是儒道。”
“你啊。”皇后轻轻地刮了下沈纵颐鼻尖,搂着女儿瘦削的肩膀站起来,而后朝桌侧慢慢走,边走边说:“小小年纪,心却这般大。你爹听了指不定多高兴,又该赏你好些东西了。”
“那母后不高兴吗?”沈纵颐坐下,从盘中捡了块雪莲糕,问完话便抿了点糕角,甜了甜口,借嘴里这点甜意,以祛除内心的酸苦。
皇后捏着帕子,倾身给她拭了下唇角,柔声如云道:“母后高兴啊,只是母后也心疼。”
沈纵颐朝母后笑了两声。
她就知道母后会如此回答自己。
太傅太师等人对她又敬又爱,都恨不能一股脑将那两颗脑袋里的学识全传给她后辞官回乡,故而从不放松课业考察等事。
世上只有母后会在众人催赶自己成为合格储君时,心疼她太累。
失去过一次,方觉得这些少女时最觉得平常无奈的话,是如何的珍贵无比。
她想要母后多说些话,说得愈多愈好。
万一日后……
娘她身子不好,这病丝也是抽不去了。
沈纵颐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脑子里的愁绪给甩开,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既然都能以废灵根之身成为修真界第一宗的大师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做成后,还有何事做不了。
这次在焉极幻境救不了娘,等出了焉极,她便继续找办法。
“怎么,头痛?”皇后神色一紧,眼瞧着就要让门外的尚儿去唤太医。
沈纵颐赶快抱住皇后的手,娇嫩的脸挨着母亲温暖的手掌:“娘,我没有头疼,我只是觉得您对已已太好了,已已会铭记一辈子的。”